导读

本文节选自李安山教授6月19日在线参加“中非邦交65年：回顾与展望”学术研讨会时的发言，授权非洲研究小组发布；其中，“兼谈研究与实践的结合”部分有删节，有需要的读者可发送邮件至africafrontier@163.com获取。该研讨会由中国亚非学会、中国非洲研究院联合主办，上海师范大学非洲研究中心承办，李安山教授因故未现场参会。

作者与摩洛哥学生李杉，摩洛哥

一、引 言

全球化如何定义？在2021年5月27日的讲座中，耶鲁大学历史学家韩森（Hunson）提出，公元1000年即目前所知维京人向北美洲航海的最早时间为全球化的开始。这也是她的近作中的主要观点。非洲人可能会问：为什么非洲人向全球的扩展和不断地迁徙不能被定义为全球化呢？阿拉伯人可能会问：为什么阿拉伯人在7-8世纪向西亚、北非和南欧的扩张不能被看作是全球化呢？

欧洲列强在殖民活动确实将资本主义带到了全球几乎每一个角落。津巴布韦的恩德贝莱国王洛本古拉（Lobengula，1836-1894）曾用变色龙捕苍蝇形象地描绘了远道而来的英国人和自己的关系，从而影射欧洲殖民主义者给非洲带来的厄运，“你们见过变色龙捕捉苍蝇吗？……变色龙迂回到苍蝇的背后伏着不动有一会儿；然后它缓缓地轻轻地向前移动，先伸出一条腿，再伸出另一条腿。最后，在距离非常近的时候，它一射出舌锋，苍蝇就无影无踪了。英国就是这种变色龙，而我就是那只苍蝇。”南非的德斯蒙德·图图（Desmond Mpilo Tutu，1984年获诺贝尔奖）1984年在纽约的一次宗教演讲时，用平和的语言揭露了欧洲白人如何用宗教作为幌子剥夺了非洲黑人的土地。“当传教士来到非洲时，他们有《圣经》，我们有土地。传教士说：‘让我们祈祷吧！’于是我们闭目祈祷。可是当我们睁开眼睛时，我们有了《圣经》，他们有了土地。”

二、非洲在当今世界的重要地位

非洲国家的重要性表现在各个方面。非洲国家对国际政治的影响不言而喻，特别是非洲国家在重大的国际问题上态度一致，致使其在国际政治的重要性更为突出。非洲国家对国际体系的重要性、对全球生物多样性的意义、非洲国家的发展模式对全人类发展的重要性、非洲联盟作为地区组织的启示意义等。我们这里主要谈谈非洲地缘的重要性、非洲自然资源的重要性和非洲军事战略地位的重要性。

首先来看非洲地缘的重要性，突出表现在非洲国家对东西方沟通的重要地位。这个大陆是连接东西方的通道（直布罗陀海峡、曼德海峡、苏伊士运河），沟通大西洋与印度洋（莫桑比克海峡、好望角、马达加斯加等岛屿），对两洋三海（大西洋、印度洋、地中海、红海、阿拉伯海）的控制。非洲对全球安全的重要性也涉及地缘，如萨赫勒（边缘）地区的重要地位，它位于撒哈拉和中部草原之间，长3800公里，跨塞内加尔、毛里塔尼亚、马里、布基纳法索、尼日尔、尼日利亚、乍得、苏丹，南苏丹和厄立特里亚等10个国家，目前已成立五国集团，包括马里、毛里塔、布基纳法索、尼日尔和乍得。这一地带一直充当商业通道、宗教传播和文化交流的通道，对欧洲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意义，如恐怖主义、移民问题、资源矿产（乍得和尼日尔的铀）等。作为稳定努力的一部分，欧洲着重训练萨赫勒地区的国家军队，法国也竭尽全力保留其历史存在。

其次是非洲自然资源的重要性。这个大陆储量为世界首位的矿产颇多，如锰矿、铬铁矿、铝土矿、金矿、铂族矿、钴矿、钒矿、钻石矿、磷酸盐矿、萤石矿。根据1998-2013年期间对78种矿物原料的监测结果表明，17种矿物属于最高级别：钼铁、钇、稀土金属、铑、钌、汞、独居石、钨、硅锰、云母、铱、菱镁矿、锗、钒、铋、锑和钴；另外，铟、钽、铌、铼和铍也极重要，而这些矿物资源几乎都在非洲开采。非洲的石油及天然气非常丰富。石油储量主要集中在5个国家：利比亚、尼日利亚、阿尔及利亚、南苏丹和安哥拉，它们占非洲大陆占已探明储量的90%以上。探明的天然气储量的90%以上位于阿尔及利亚、埃及、利比亚和尼日利亚及其海上专属经济区内。在非洲油气行业中处于优势地位的有美国、英国、荷兰、法国和意大利。中国在部分非洲国家石油和天然气领域的地位明显增强，这得益于几十年来中非合作进程和促进非洲大陆发展的战略。此外，还有非洲的森林资源、渔业资源、水利资源等也都非常丰富。

第三是非洲的军事战略地位。非洲大陆的地缘战略意义在于控制红海、波斯湾和印度洋以及南大西洋海上交通线的点和区域。除了上面提到的萨赫勒地带的重要性外，还有非常重要的港口、岛屿、海湾、河流等。限于篇幅，这是只提两处。一是吉布提的重要地位。吉布提位于非洲东北部亚丁湾西岸，北与厄立特里亚为邻，西部、西南及南部与埃塞俄比亚毗连，东南同索马里接壤，东北隔红海曼德海峡和也门相望。曼德海峡是进入印度洋的要冲，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法、美、中、日和意在此都建有基地。法国在这里建有非洲最大军事基地，以控制波斯湾到欧洲的重要航路，保证其石油运输。美国2001年后在此建军事基地，每年支付基地使用租金。中国帮助吉布提发展交通，投资30亿美元修亚吉标轨铁路，长751公里，4亿美元发展吉布提港口基础设施，2017年建成海军后勤补给基地。吉布提本身能够从军事基地的保障中赚取外汇和解决就业问题。

吉布提的地理位置

迪戈加西亚位于西印度洋的查戈斯群岛，原为英殖民地，后租借给美国。毛里求斯近年一直在争取收回，困难重重。基地港设机械化码头，两条深水航道，可停靠航空母舰、核潜艇和作战物资船队，是美军全球战略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被称为印度洋上不沉的航空母舰。在海湾战争的“沙漠之狐行动”和“持久自由行动”中作用重要。这是美军在印度洋上唯一且极重要的综合军事基地，可起降B-52、B-1、B-2等远程重型轰炸机。驻守基地的美太平洋空军第一特遣队配备32架轰炸机和KC-135加油机，也部署过B-2A隐身战略轰炸机。

迪戈加西亚岛

法国在非洲的军事存在集中在西非和赤道非洲，保持着很强的连续性，其影响力基于以下3个支柱：一是对前殖民地国家军队干部队伍的建设和培训，二是军事基地和以不同授权形式驻扎维和军事人员，三是在“紧急情况下”为调解冲突投送武装干涉部队。法国先后在非洲中部的刚果（金）、中非共和国、乍得，西部的科特迪瓦、马里，以及东部的卢旺达和北非的利比亚等国进行过军事干涉。除了吉布提这一军事基地外，法国第二重要军事基地位于几内亚湾，可保护其在非洲大陆西海岸的利益（几内亚湾的油田）。此外，法国还在马约特岛、留尼汪岛等地设有军事基地。

美国在非洲的军事存在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它在30余个非洲国家设有基地和设施等，同时设有60多个前哨和驻点。非洲司令部2008年设在斯图加特，拥有约2000名工作人员，其辖区军人6600多人。美国2012-2013在49个非洲国家实施了从袭击和特种作战到训练当地军人的行动。美国在非洲的军事活动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安全领域合作和演习教学培训，如“非洲紧急行动培训与援助计划”等12项重要合作；二是演习及“应用作业”，一年约500-600次行动，包括“演习、作战和其他活动”。

三、非洲近代以来与西方的关系

非洲各地区的文明成就已为大家熟悉，在此不多言。近代以来非洲通过大西洋三角贸易对欧洲国家发展作出的贡献出十分突出：1500-1890年，共有约2200万非洲黑奴被运往世界各地。根据著名非洲史专家英尼科里的统计，1848-1850年间，每年大西洋贸易的价值高达2.31亿英镑。在殖民时期，欧洲殖民帝国从非洲榨取的财富不计其数，其犯下的罪行更是罄竹难书。这种剪不断的关系一直维持到非洲国家取得政治独立之后。

独立以来非洲国家与发达国家的关系仍可用千丝万缕来形容。确实，非洲国家在国际秩序不平等的环境下坚持努力发展。首先，前殖民宗主国对非洲国家的粗暴干涉，如军事手段和培养代理人的方式。非洲国家独立以来，诸多有思想、勇气和独立意识的非洲领袖被刺杀、被推翻、被迫流亡或被排挤，如刚果（金）的卢蒙巴、几内亚比绍的阿米尔卡·卡布拉尔、加纳的恩克鲁玛、利比亚的卡扎菲、坦桑尼亚的萨利姆、布基纳法索的桑卡拉等。桑卡拉在执政期间推行独立自主的路线，后被有西方背景的军事政变推翻。这些领袖都有摆脱西方控制的决心，或表达了反对西方统治和维护主权独立的意愿。针对他们的阴谋由西方或其代理人直接实施。苏丹的分裂、利比亚的乱象、刚果（金）的资源战争，无一不有西方大国干涉的影子。

发展战略的制定是西方干涉的另一种表现。从罗斯托的“现代化理论”到后来的各种“发展战略”，从“结构调整”到“华盛顿共识”，再到民主化浪潮，凡此种种，非洲国家为了得到发达国家的援助，不得不按西方国家的意志进行各种并不适合本国实际情况的“改革”。然而，这种“照葫芦画瓢”或“削足适履”的尝试不可能成功。每当这些发展战略失败后，受到指责的并不是那些制定计划的西方专家，而是非洲国家的领袖和人民。

对于西方“援助”制度的荒谬，非洲智者早有认识。加纳学者、非洲社会高级研究中心前主任奎西·普拉指出：“如果非洲人有他们自己最坏的敌人，那就是西方世界督导的一种制度，该制度一方面一贯妨碍非洲的经济进步及发展，另一方面不停地存在着关于对赤贫的非洲给予‘援助’的谈论和某种行动。”肯尼亚学者詹姆斯·希夸提的评价一针见血：“全球发展援助构架建立在错误的假设上。这种假设认为世界上一些国家具备解决问题的能力，而其他国家则永远是被动地等着别人提供解决方案。这种认识掩盖了一个事实，即由美国、欧洲、澳大利亚、日本及其同盟国主导的援助的目的是为了捐助国自身的利益，从市场准入、担心由于政治、经济和气候变化导致非洲移民的泛滥，到广义的安全担忧、恐怖主义、疾病，再到获得和控制非洲大陆的巨大自然资源以及地缘政治博弈。”东部和南部非洲共同市场秘书长辛迪索·恩德玛·恩格温亚对欧盟阻碍非洲工业化的意图也十分清楚：“欧盟及其后来从洛美会议优先安排开始的一系列会议制定的贸易政策，是要确保非洲、中美洲和太平洋地区（ACP）国家出口未加工的初级产品，然后在欧洲进行加工。具有威慑作用的是加工产品的增值税随加工深度而提高。因此，欧洲公司不能在ACP国家的制造业工厂投资。”

这种强制推行符合发达国家利益的发展战略，以援助为借口控制非洲国家的正常发展，对非洲政治的蓄意干预（民主化乱象）、对非洲经济的强行扭曲（限制非洲工业），以其他手段干扰非洲发展（人权、环境、与新兴国家的关系）以及非政府组织的插手等等，都说明了一个事实——非洲与发达国家的关系处于一种十分不正常的境地；要突破这种关系，非洲国家须逐步认清自主发展与非洲主动性的重要性。

四、当代中非关系为何重要

21世纪的非洲的重要性在国际舞台上日益突出。除了其资源丰富和经济发展的潜力以外，还有非洲自强的表现，如外交上的一致性、非盟的独立性以及对联合国改革提出的要求等；此外，非洲与新兴国家的关系也空前加强。这些都引起了西方大国特别是前殖民宗主国的关注。

这样，非洲成了新的角力场。中非关系的快速发展引起世人关注，作为殖民宗主国的欧洲对此充满了妒忌，而作为唯一超级大国的美国则多方防范。作为亚洲地区强国的日本、印度、土耳其、伊朗，也对加强与非洲的关系格外重视，分别举办了本国与非洲国家的高级别论坛。非洲自身的发展也不容忽视，一些资源大国正在兴起，同时，毛里求斯、卢旺达、埃塞俄比亚等国的发展别具一格。非洲大陆自贸区协定的签订和基础设施的逐步完善，逐步改善了非洲发展的条件……

中国与非洲具有诸多相同点。双方都是文明的发源地，都曾引发欧洲人的关注与羡慕，都曾遭受受过西方殖民主义侵略，都对侵略者进行过英勇反抗，都曾受到欧洲列强的残酷镇压，都通过斗争赢得独立。目前，中国与非洲国家都是发展中国家，正在努力为改善人民的生活而奋斗。

非洲为什么对中国具有重要的作用？除了双方成为国际舞台上的重要伙伴外，双方都主张建立平等公正的国际秩序，都愿意奉行多边主义。非洲在多个方面对中国具有战略意义。非洲国家可以成为中国外交的战略伙伴，是中国维护国家利益和倡导平等、公平和正义的国际秩序的重要支持者。非洲国家可能成为中国可持续发展模式的忠实伙伴，成为中国产业、技术、资本的转移对接地区。非洲正在成为中国地缘政治的有力杠杆，为中国创造了有效抵御来自西方国家各种压力的有利条件。非洲成为中国践行国际义务的实践地区，也成为中国开展有效的国际合作的杰出典范。非洲也是中国重要的投资市场，很多企业正是从非洲走向世界。非洲还是中国重要的战略物质供应者（如多种稀有金属）、重要的商品输出市场、重要的金融突破口、重要的产能合作方等等。

中国与非洲的经济合作遍布大陆，从中国帮助修建的蒙巴萨-内罗毕铁路，到中国修建的亚的斯亚贝巴-吉布提铁路；从中国与加纳合建的阿克拉-库马西公路，到中国与喀麦隆合建的水电站……中国帮助非洲国家培养的学生，有的当上总统，有的成为部长，还有的成为非洲国家经济建设的骨干。根据联合国机构的报告，2017年，会英语的非洲学生到中国留学的人数已经超过美国和英国。最值得注意的是，非洲国家日益认识到，关于发展的西方主流理论并非普遍真理，这些理论在非洲的应用导致其成为世界上最贫穷的大陆。这样，不少非洲学生来到中国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从中国学习发展经验，而非洲国家是检验从中国经验中总结出来的理论是否具有普遍适用性的最佳场所。

肯尼亚蒙内铁路

加纳阿克拉-库马西公路

中国与喀麦隆合建的水电站

新的挑战不可忽视，如恐怖主义和非传统安全。正如科菲·安南所指出的那样：“把这些弊病推到往昔和外来者们——帝国主义的掠夺和奴隶贸易，推给这个极为不公平的世界上财富和权力分配不平衡，这是容易的事情。但是，这并不能推托我们当今非洲人的责任，从我们自己的责任到我们自己以至于我们的孩子们，都不能宽恕。”非洲发展的主要困境是国际经济秩序的不平等。然而，克服这种不平等不可能坐享其成，只有通过将自力更生和自主权与国际发展合作相结合，将国家发展战略与人民生活改善相结合，将理论和书本知识与社会实践相结合。新冠疫情又是一个新的挑战。中国将以朋友的身份与非洲人民一道，抗击疫情直到最后胜利。

五、结 语

国际条件瞬息万变，中国与非洲均需把握时机。在客观条件有所限制、诸多因素难以具备的条件下，领袖和干部决定一切。非洲需要有理想、有抱负的政治家们，他们必须将民族前途作为自己的责任，愿意与全体民众一起努力改变自己国家的命运，团结自强，不受外部干扰，坚持适合自身国情的发展道路。

非洲需要中国，中国更需要非洲。中非合作只有遵循平等互助合作共赢的模式才有前途。学术研究只有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上，才能对国家决策起到重要的咨询作用。

作者：李安山，北京大学荣休教授，电子科技大学协议教授，中国非洲史研究会会长，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洲通史》（9-11卷）国际科学委员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