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学科都有自己内在的发展逻辑,要理解当代的趋势,需要了解历史学过去走过的历程。但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略抒己见,条理不足,见谅。
在过去二三十年,对中国历史学界影响比较大的,除了马克思主义就算是年鉴学派了。今天,《年鉴》杂志的影响已大不如前,布罗代尔的那些认识,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被他的继承者们超越了。我一直觉得,中国学界容易接受布所代表的年鉴学派,是因为那种重结构分析、讲深层浅层之类的思路,跟马克思主义很是相近。它们都可以说是一种结构主义的表现。但在今天的西方学界,这种路径看来已经式微了。当然,从史学史的角度看,它们曾经对克服19世纪的历史学的三大偶像(叙事、英雄人物、政治)起过重大作用。
从目前来看,西方史学界有两股比较明显的潮流。一是超越或淡化民族—国家的历史叙事,二是新文化史的研究路径。
何谓超越或淡化民族—国家的历史叙事?因为从19世纪现代历史学兴起以来,历史书写,通常是以民族、国家、政权为基本单位的,或者说,它主导者历史读者的思维。比如我们说,中国如何,某个朝代如何,某个外国如何。从某种意义上说,关注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也是这种历史叙事的一个必然推论。
当然,这种历史书写的出现也有它的历史原因。但是现在,人们试图从别的角度去书写。可以说有两种路径。一是跨民族历史,所谓的transnational history,或者国内某些人炒得很热的world history,global history(一些西方人不明白为什么中国学者热衷于这种大历史)。比方说,可以根据土豆的传播撰写一部跨民族的历史,也可以写一部有关马或者食物的世界历史。这类物质文明或物种本身并无国界和民族属性。
另一种超越民族-国家历史叙事的办法,在我看来更为根本,那是从内部解构这种叙事。前些年法国很时兴记忆研究(可能与美国等地兴起的关于大屠杀的记忆研究所有区别),出了好几大卷的《记忆的场所》,里面介绍如贞德、三色旗之类的事物是如何为法国人铭记并赋予各种意义的。但是,贞德、三色旗仍然是构建民族身份的参照,它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民族历史的叙事。记忆研究兴起之时并非这样,它是想揭示,一些边缘的群体、地区和族群的记忆,实际上被国家主导的民族-历史叙事压抑了、消声了。例如,在某些乡村,村民们对两次世界大战、大革命拿破仑之类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晰,然而是这些事情、而不是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主导着通常的历史叙事。
最近英国和法国两位学者写了本书,讲1758年的圣加斯特战役的记忆。这一记忆主要盛行在布列塔尼地方,但它突出的不是法国人的爱国情操和英勇精神,而是布列塔尼人特有的反英情绪,他们与威尔士人的“凯尔特兄弟情谊”,以及对雅各宾式的、革命的法国中央权力的反感。这就意味着,布列塔尼地方也有它独特的身份认同,它跟法兰西的民族认同不是完全合一,而是充满矛盾的。这些东西是以前的历史学几乎不去涉及,或刻意去回避。
这就扯到福柯等人提出的一个重要理念:权力。历史和其他文化现象一样,也是一种权力。历史学对各种边缘群体的关注,可以被视为一种对传统历史权力的反动。这类理论和实践今天已经渗透到诸多研究领域。比如,一些女性主义的历史研究认为,社会契约的前提是“性契约”,现代民主革命是以对妇女的系统排斥和奴役为前提的,这些研究者在努力论证18世纪革命话语和行为中的男性霸权等“隐性意义”,而在过去,这种意义在男权主义的视角下是很难被发觉的。
接着是另一个比较流行的看法:历史和历史现象的意义不是给定的和一成不变的,而是建构和表述(representation)出来的东西。这是客观主义和传统意义上的“求真”理想的衰落。贞德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典型。她在人们记忆中、在历史文献的表述中的形象不是始终如一的,当今法国人的圣女,在伏尔泰笔下曾被大肆嘲讽,而在此之前的一个时期,贞德几乎快要被人忘记了。贞德形象的复苏,是因为具体政治和思想形势的需要。贞德是在被不断想象和表述的,相比之下,她的故事究竟怎样,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对它的表述和利用。
在几十年前,史学家很流行用origin作为著作的标题,而现在,invention很时髦。探索起源,便预设着一种客观的秩序,并且对历史学的方法抱有很大的信心,认为研究者能找出历史事件的起源。这种认识今天当然还存在。但是另一些人关心的另外层次的问题,即历表象象是如何形成、如何被赋予意义。正如贞德并非一直是民族主义的圣女,所谓的“传统”也不如人们设想的那么悠久,它是在特定环境下被发明出来的。甚至勃朗峰的形象也是被“发明”出来的,对大海、对某些气味的感知也有一个不断变化的历程……
大概这一切都可以视为新文化史的一个反映。很多研究者不太关心理论和方法,但这类理论和方法会潜移默化地渗透到他的研究中。这些现象,从大的思想背景上说,可能都是相通的。解构主义、语言转向、宏大叙事的衰落、历史学的碎化和叙事的复兴(过去一度很推崇分析),都应该有联系。
我想吉尔茨的《文化的解释》和福柯的一些著作,对于理解新文化史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至于其他流派,如意大利的微观史学,德国的日常生活史,英国人长期坚持的政治思想史,历史概念分析,等等,指向比较明确。
P.S. 一些敏锐的历史学家在作研究时,可能不太顾虑什么流派、主义的问题。历史学要形成有说服力和启发性的解释,自然要对各种理论持开放态度。E.P.汤普森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绝不是经济决定论者;M.布洛克是经济史教授,可他公开讲,历史中所谓的理性经济人之类的理想类型是不存在的。人是至为复杂的东西,任何的理论简化都存在风险。历史唯物主义的不足也正在这里。
同样地,历史研究中的流派,在我看来往往各执大道之一端,不必回避,也不必过分追捧。
推荐参阅Donald R. Kelly, Frontierof History: Historical Inquir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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