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教授张思

田野历史学是历史学与人类学相互融合、文献考证与田野调查相结合、历史与现实视野相结合的一种研究方法。田野历史学代表了一种历史研究的理念，以对当代中国乡村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和解读见长，致力于请农民讲述自己的历史，强调要书写一部从田野出发，利用农民自己形成的文献资料，用他们的感受、体验和经历来讲述的历史。田野历史学与国史研究关系密切，它所形成的丰富成果将促使国史研究者重新审视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社会的演进历程，重新审视目前出版的各种教材和各种版本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史，进而重新审视当前各种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研究。

一、请农民讲述自己的历史

笔者在从事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研究的过程中，始终秉持着的一个学术理念（也可以说是研究诉求）就是“请农民讲述他们自己的现代史”。“（请）农民讲述现代史”这一提法并不是笔者的发明，很早就被人提出并有不少学者在此研究理念指导下从事当代中国乡村史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尽管这样的研究理念要落实到具体的历史研究中，可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其方法、路径乃至成果都是仁智各见的事情，但笔者仍然坚信，这种理念和诉求对于国史研究尤为重要。有没有这种理念和诉求，其研究结果会大相径庭，因此亟须对这种理念进行概括和总结。

通过多年的尝试和摸索，笔者将“请农民讲述他们自己的现代史”的研究理念和方法（包括所形成的研究成果）概括为：田野历史学——努力进入到中国乡村农民的视野，进入到中国乡土社会内部，努力从农民自身的言谈话语中，从他们自身的讲述和感受中，从他们自身的生活逻辑中，从中国乡村社会文化与习惯中，从他们留下的丰富的地上、地下遗存以及自身形成的文本资料中，去呈现、揭示当代中国农民所经历的那段历史，并以此审视20世纪以来（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乡村社会的演变历程，从新的角度认识国史，理解“请农民讲述现代史”在整个国史研究中的重要意义。

二、为何要请农民来讲历史

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农村研究与国史研究常把关注的重心置于执政党的政策是如何得以实现以及国家的意识形态是怎样贯彻到农村方面，这样的研究路径很难进入到中国农村基层及农民生活的层面，无法从中国乡村社会文化和习惯的视角来审视新中国成立以来现代国家建设与中国农村社会变迁的相互关系。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国内一些学者开始将国家政策、制度实施的对象——基层农民社会和普通农民纳入研究视野，并注意到农民远非以往我们想象的那样，仅仅是一群政策、制度的被动接受者或盲目的响应者。许多研究发现，中国农民有自己的期望、诉求和利益，他们会积极拥护和响应国家和领袖的各项号召，也会积极投身参与各项社会变革，同时，他们还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应对”。可以说，共和国历史上的这种国家与农民之间的双向互动，对国家政策与制度的修订、转变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种研究视角的转换，将许多研究者的视线引向中国乡村社会内部，使他们注意从农民的生存状况和生活逻辑出发，去揭示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的历史内涵，并取得了许多有影响的研究成果。

最近十余年来，笔者及国内外许多学者的研究成果表明，在土地改革运动、集体化运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等乡村社会变革中，当代中国农民的确曾积极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成就了一个个史诗般的社会变革，但农民不是被动的历史接受者，不是盲目的想象者，他们是历史的主人，是有一定自主性的。

有鉴于此，笔者在近十年来的中国乡村社会研究实践中越来越清晰地感到：一部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的历史，不应该仅仅根据领袖号召、政党文件和国家条令来书写，也不应该沿袭自上而下的习惯去写，我们需要书写一部由基层农民用自己的感受、体验和经历来讲述的历史。

三、从乡村文献出发的鲜活历史

田野历史学十分重视当代中国乡村社会的档案文书资料。有赖于在华北各地乡村获得的村庄档案文书资料，笔者的研究团队得以实践“请农民讲述他们自己的现代史”的学术理念，并形成了自身的风格和特色。例如，我们的研究从一开始便注重对乡村档案文献的收集和利用，注重在对这些档案文献进行充分整理和研读基础上的田野调查。这种以乡村档案文献作为主要资料，同时也作为田野调查和研究的线索，深入村落农民的世界，运用近距离考察的方法，也可以看作是历史学与社会人类学的相互结合，因而称之为“田野历史学”更贴切。

与相当多的社会学者和人类学者不同，田野历史学高度重视发现和利用村庄级档案及民间文献资料。幸运的是，笔者所收集到的侯家营村等数个华北村庄的档案文书极为系统、完整和丰富，详细、具体、鲜活地记录着一个个村庄的社会历史变迁。我们目前的研究成果正尝试利用这些村庄在集体化时期的政治、经济、生产、人口与婚姻、对外交往、教育与救济、医疗卫生、传统习惯，以及农村电影、体育、传媒、用电等方面的档案资料，来展示一个个普通的华北村庄所经历的现代历程。乡村文书档案资料内容极为丰富,还有很多方面值得继续探究，大到如土地与环境、生产与经营、灾害与救济、村政与财务等基本问题，小至柴米油盐、请客吃饭、日出日进等生活日常，在笔者的研究中都无暇顾及，即便是关于历次政治运动的话题，也还有丰富的资料未予利用。

笔者所实践着的这种田野历史学，是以“乡村文献加田野调查”作为基础，力求表现出新中国成立以来身处基层社会的乡村农民在一系列社会变革中的感受、体验和经历，力求理解他们的政治的、经济的和社会的行为，力求了解他们这些行为的起因和表现方式。最终，我们致力于形成一部由一个个极具个性的乡村农民作为“主角”的、用他们自己之手和自己之口来“编写”的、“活生生”的乡村社会史。

田野历史学是一种以历史学为本位的、基于村庄—乡土文献档案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在这里，村庄档案文献既是重要的史料依据，也是田野考察的指引和线索，它为田野调查铺开了一个个明晰的历史情境。在这里，将有可能实现历史文献解读与人类学田野调查的融合，有可能开拓出新的、多维视野的研究方法和范式。

在历史学与社会学、人类学等各门学科相互渗透融合的今天，走向田野的国史研究者正埋头致力于收集、解读、利用乡间文献资料，同时我们也看到，很多社会学者、人类学者的研究，许多民族志研究尚缺少对中国地方乡土文献资料的挖掘和利用，这是当代中国乡村社会史研究的缺憾，也是国史研究的缺憾。我们的努力或将促成当代中国乡村社会史研究领域中的文献资料考证与田野考察方法的融合，这种融合或许能形成未来学术发展的增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