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全球史的角度重看五四运动
——余凯思在华东师范大学的讲演
(之一)
文汇学人 2014.5.5
Klaus Mühlhahn(余凯思)德国汉学家,现为柏林自由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历史与文化学院首席讲座教授,德国国家卓越研究计划项目负责人。他曾先后执教于芬兰土尔库大学、美国印第安那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及历史系。主要研究方向为20世纪中西交流和中国的文化与社会,其专著《中国刑事司法史》(Criminal Justice in China -AHistory)获2009年度美国历史学会“费正清奖”。
当代世界是巨变与革新的产物,而范围又多是全球性的。为了系统考察“世界的变革”(如Jürgen Osterhammel所言),我们需以全球视角来思考1800年以来的改革和革命,包括其起因、主要推动者、改革方案和后果影响。社会变革改写了政治与社会图景:从美国革命、法国大革命、18世纪末的海地革命、奥斯曼帝国的坦齐马特改革、19世纪末的日本明治维新以及墨西哥、中国和古巴革命,到1968年世界范围的社会改革,乃至今天世界各地的变局。这些社会动荡与变革背后固然有国家或地区的内部因素,而导火索却是国际话语体系或国际事件。它们可以被理解为“全球时刻”的一部分,或者“一部在世界体系内互相影响的历史”。因此,这些起义与革命,应该置于国际世界中重新考察。
若想超越国家的视角,“全球史”是比较适用的研究方法。此方法大致有四个特点:第一,它考察的为更宽泛的全球范围的重大事件。前人研究一般忽视这点,而偏重区域内或国家范围内的个案研究。第二,全球史学家采用扎实的历史学或近乎唯物主义的方法,不接受哲学或主观臆测,而后者是建立在早前斯宾格勒、汤因比的“普世历史学”基础之上的。第三,放弃了从兰克开始流行的、优先以民族国家作为史学思想基本单位的想法。第四,欧洲中心论曲解了全球历史,因此全球史方法强调比较与跨文化分析,即整合知识与地区性的研究,借以辨别欧洲中心的解释框架。总而言之,以往的史学研究往往将欧洲与西方文明作为现代性的标准,其余世界处于次要与被动地位,而全球史方法与这种史学传统背道而驰。
全球史方法在五四运动研究上的运用
我想以五四运动为例,探讨一下全球史方法的实践与应用。中国历史学家常将五四运动看作20世纪中国政治、文学与思想运动的转折点。这种诠释大多是以民族国家历史的角度,在中国史的研究框架下来考察的。从过去有关民族主义的研究中,我们可知,这种对于民族国家的历史想象,倾向于凸显一些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历史时刻。因军事挫败、外敌入侵和国耻所造成的难堪与失败,也可服务于民族国家再生的叙事。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和巴利巴尔(Etienne Balibar)所说,这样的“权威叙事”将各民族国家看作一个政治共同体或“想象的共同体”。“叙事”里往往需要包括一部共通的屈辱史、需捍卫的领土权,以及为之奋斗的历史终极目标。民族主义具有限定性和排他性,它既要突出独特性又要强调共同遗产之间的紧密关联。
另一方面,民族主义也是一个全球现象。作为政治观念,它从19世纪开始在全球蔓延,被各国新精英阶层有意识地翻译和移植。然而,民族主义作为一个全球传播的话语体系,必须隐藏它的全球性起源,才更能为地方广泛接受。下面我就尝试挖掘一下中国民族主义产生的背后所隐藏的全球关系。这里的“五四运动”是广义的,包括1915-1925年间各种政治、社会及文化运动。对于陈独秀而言,这些运动中所提倡的破旧立新中的“新”就是想象中叫作“西方”的东西。“新”字在当代著述中达至无可撼动的地位。陈独秀在《1916年》中写道:“然生斯世者,必昂头自负为二十世纪之人,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人类文明之进化,新陈代谢,如水之逝,如矢之行,时时相续,时时变易。”“文明”一词很快与“东方”和“西方”组合,成为五四运动中二元对立或对比的新名词。
很自然,教授们和学生们开始勾画新文明的图景。陈独秀强调法国在重建新文明中的作用,因为它是人权理论、进化论和社会主义等当代最重要思想的发源地。这些外来思想在五四期间的抗议、集会、游行和辩论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五四研究多数将运动的起源归于西方的影响,实际上,却有更大的范畴,即全球性的。就这点而言,我们可以想到1919年的历史:全球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公众示威游行,世界各地的游行示威者切磋思想、交流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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