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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建筑史研究中“口述史”方法应用的探讨——以浙西南民居考察为例

对建筑史研究中“口述史”方法应用的探讨——以浙西南民居考察为例本文首先总结了建筑史研究的一般方法,并通过在浙江西南部山区进行民居调查的实例说明在建筑史研究中借鉴“口述史”方法的调查传统以及如何将这种方法纳入更加规范化和学术化的轨道

本文提要:

本文首先总结了建筑史研究的一般方法,并通过在浙江西南部山区进行民居调查的实例说明在建筑史研究中借鉴“口述史”方法的调查传统以及如何将这种方法纳入更加规范化和学术化的轨道,指出其在建筑历史研究尤其是民居研究中应引起重视。

一、建筑史研究一般方法的总结

笔者认为,在目前建筑史研究中并存着以下几种基本方法,一项具体的研究往往是对这些方法同时综合运用的结果:

方法一为考古学中的类型学归纳法。简单地说,即根据对古建筑的出檐、斗拱、构架等建筑形态和装饰题材分析判断它与哪个朝代的类型特征相符,便把它归到哪一个朝代类型中去。因为根据已有资料总结出的建筑年代特点即类型分类标准带有一定的不确定成份,随着新资料的发现,要不断补充或修改。

方法二为文化人类学方法。把这种方法引进中国建筑史研究是同济大学常青研究室的开创性工作,主要理路是把建筑现象与当时的社会生活以及文化习俗等状况联系起来,在场景和行为语境中解读历史建筑及其演变。清华大学陈志华先生的村落研究①也可归结为这种方法。

方法三为图像学方法。这种方法从艺术史借鉴而来,实际上是对建筑的译码工作,通过可见的建筑形式语言追问意义及意义的本质。它至今仍是西方文艺复兴和中世纪艺术研究的主要的方法论,中国建筑史界一些优秀的研究比如王鲁民先生的《中国古典建筑探源》②所采用的就是典型意义上的图像学方法。

方法四为文献分析方法。建筑史研究尤其需要对中国古代文献的深入解读的功力,有些建筑在古代的碑铭中有详细的描述,如果能够发现这些直接描写建筑的资料,在断代时便多了有力的佐证。

以上这些方法贯穿在中国建筑史学科发展的始终。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筑史研究出现了许多新的气象,东南大学陈薇教授曾撰文指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建筑史的研究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其一,从中心移向边缘,即研究对象从帝王将相的建筑活动向民众历史和乡野建筑研究转移,从汉民族的建筑研究向少数民族、周边地区的建筑研究拓展。其二,从中观转向林木互见,从方法上引进不同层次和角度的视角,把建筑历史置于更为宽广的跨学科研究的背景下。其三,从旁观走进心态和人,把建筑史与心态史、社会史的研究结合起来。③陈教授所总结的这三个特点,其实是当今考古学和历史学研究转向的一种反映,中国考古学和历史学的研究理路都在从政治经济转向社会学和人类学,视野从精英转向平民,从文献走向田野,关注乡村民间生活中的自然与历史场景。学术思想的转向带来了研究内容与研究方法的重大变化,各学科的交叉与创新层出不穷。笔者认为,在建筑史领域最能代表这种趋势的当数研究中历史人类学方法与传统建筑分析方法的深度整合以及在研究视野中社会史视角的凸显,这一方向也是前述的考古学、文化人类学以及文献分析方法更加密切融合的发展趋势的需要,在建筑历史研究中已经受到广泛关注。

由于一项与香港中文大学合作调查浙西南移民民居的研究课题,自2006年以来,笔者与历史学的几位同事合作考察了浙江南部山区的汀州移民村落。历史学家对浙南地区的客家移民的来源、分布、数量、时间以及土著化等问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便有深入的研究。④引起我们兴趣的是,这里的移民村落还保留有众多完整的清代民居建筑群。这些移民的老宅布局各有不同,但装饰具有同样的本地化特点,与东阳和徽州的民居属于一种体系,都以“牛腿”构件为主要特点。但是,因为我们现有的建筑史领域的知识和理论是以《清式营造则例》中北方及官式建筑为主体,除了“斗拱”和大木的“抬梁”、“穿斗”和“井干”等一些术语,关于地方性的建筑结构和构造特点的介绍只限于屋角起翘的南北区别,不但无法清楚地阐释这些客家移民民居的特点和演变过程,更无法对其特点和演变做出合理解释。

由于民居建筑研究和历史学界村落研究的相关性,笔者与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共同进行了田野考察,并通过在中山大学“历史人类学”以及南开大学“社会史”培训班的学习,系统了解和实践了历史人类学的理论与方法。“口述史”是历史人类学研究中的常用方法,本文就以“口述史”方法在村落民居田野调查中的应用为例探讨为何建筑史研究者要掌握相关的历史专业的调查方法并树立相对缺乏的问题意识。

二、“口述史”方法的应用

口述史指的是通过传统的笔录、录音或录影等现代技术手段方式收集、整理历史事件的当事人或者目击者回忆的历史研究方法。在中国历史上,建筑活动是工匠的工作,很少进入到历史文献的记载之中,许多建筑传统都是靠工匠师徒口耳相传延续下来,大多数木匠有一身出色的木匠手艺却目不识丁,不可能将建筑工艺和活动变成文字的形式传播下去。为了研究传统建筑体系,必须借助调查访谈等直接手段,从当地的传统匠人传人或相关者那里了解和收集口头资料。其实“口述史”的方法早在建筑历史学科建立的时候就已经被不自觉地使用了,梁思成先生便是通过在北京的胡同中对老匠人进行访谈以弄清楚古建筑中各构件的名称和含义的,比如清式旋子彩画中的“钩丝绕”,也称“狗死咬”,就是来自北京匠人的口语翻译,梁先生所用的方法,就是“口述史”的调查方法。当今熟悉传统建筑做法的民间建筑老匠人已经所剩不多,对他们进行“口述”访谈并留下历史记录的工作更加迫切。

笔者所调查的浙江西南部山区是民居建筑具有鲜明特色的区域,以精雕细刻的“牛腿”构件为人所知。带有“牛腿”构件的民居分布在金衢盆地的金华、衢州、丽水一带和徽州地区,大家所熟知的东阳民居、兰溪诸葛村、武义俞源村、郭洞村和徽州民居都在其中。关于这些民居已经有许多出版物,我们可以从书中看到许多精美的“牛腿”照片。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没有人去问这些民居的极具特色的檐下构件是怎样组合在一起的?它们之间有无固定的结构关系?其他的构件都叫什么名字?承担什么样的结构作用?这些基本的建筑问题在任何一本出版物中都未被提到。为何对于结构和构造规律的关注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牛腿”面前几乎淡出观察者的视野?正如科学史上的证伪主义者波普尔所说:问题是研究工作的开始。而我们长于归纳,常常不知道如何去分析和发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问题意识和方法训练缺失的表现。

仅仅从表象上看,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浙西南民居檐下的构件组合具有相当明显的程式化规律。这些规律在清代是木工匠人们所谂熟的,今天知道这些建筑是怎样制作出来的人却所剩无几,需要我们花费许多周折才可以找得到。再过几年,就如随时都可能坍塌或者被拆掉的明清民居一样,这些传承着古民居营造技艺的老木匠可能再难寻觅。可是怎样寻找那些隐于乡间的老师傅,又怎样才能从他们那里获取真实有效的信息呢?

我们在乡村考察时首先遇到的问题是语言不通。一般年纪大些的村里老人们都只会说方言,北方乡村的方言我们几乎能听懂大概,而在南方的乡村里,就一定要借助当地的“翻译”,这位“翻译”找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调查的收获大小,因为他几乎是我们在调查当地的合作者,他不仅仅要正确地传递双方的信息,而且在大多数时候,他读过书,在村中有较高的声望,熟知这个村落的历史,又关心村落的发展,会主动提供许多有价值的调查线索并参与调查。我们在浙南山区的民居调查,便得益于这样一些人的帮助。

在调查之前,我们事先需要准备几份东西。首先是一份表格,表格中填上被访问者的姓名、住址、出生年月和电话以及访问的时间和地点;其次是一份访问提纲,列出问题;最好再准备一些照片,以使被采访人更加清楚我们所要问的建筑部位和构件是哪里;最后还有一份小礼物。当然,录音设备要仔细检查,尤其是充电情况。

我们在松阳县枫萍乡根下村通过一位小学老师的帮助找到了一位83岁的老木匠。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是思路清楚,记忆清晰,访谈之后还带着我们在村子里看了几幢年代较早的民居,进行“现场教学”。那一次访谈收获很大,从老人那里我们知道,这一带清代民居的“牛腿”构件与其他的附属构件一起,其实是一种程式化的结构体系,紧密结合在一起使用,在匠人中有专门的称呼,叫做“七块”,但在建筑史领域,还没有人做过总结。在之前和之后的考察中我们证实这个体系是浙西南地区以及东阳和徽州民居共有的特点,偶尔在一些个别村落会稍有变异。以“七块”体系的构成和各构件名称及其演变过程为线索,可以写出一部颇为深入的区域建筑史,对此笔者有专文论及,⑤在此不复赘述。不是每个村落每次下乡都能找到这样的老人,有的时候,老人不在家,或者记忆减退,或者根本不知道你要找的信息,但是多次寻访还是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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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集这些老人的口述历史时,因为采集到的资料要被当作文献资料使用,对这一文献产生的过程和情景需要有记录,并保留以备使用者核查。另外,访谈应尽可能在讲述人熟悉的环境里进行,最好在他的家里,以免环境的强烈变化引起讲述人的紧张。访谈时录音或录影设备尽可能简单,同时按访谈对象的原话做笔记。在发问时,我们尽可能采用简单的和直白的词语并配以照片,比如:“多大年纪?”“盖过这样的房子吗?”等等。在获取足够多的信息之后,我们要根据记录进行信息重构的工作,比如讲述人的身世,我们要根据时间顺序把他所提供的信息排列起来,而对一些矛盾的信息进行甄别。提问时指一个构件问:“这是什么?”“它为什么是这样?”等等,而不是问:“这是某某构件吗?”“它是如何如何的吗?”这里重要的不是要求访谈对象明白你,而是你要明白他表达的意思。

所以,“口述史”的方法和访谈有相似之处,但比访谈更加严谨。由于工匠表达的常常是匠人们内部通用的语言,我们的翻译者也不一定明白特殊音节的含义。我们的做法是尽量记下音节,通过照片或实物请被采访人指认音节所代表的建筑部位,再与其他资料进行对照。

当你要深入地研究一个村落时,不能希望一次便把所有的资料搜集全,这些对于过去的记载或者讲述在某种机缘下出现时,我们要及时抓住。今年正月我们到松阳县后宅村感应庙调查时,正赶上村中龙灯会散灯聚餐,村中长者热情招呼我们留下吃饭。与长者们同桌进餐时,我们顺便了解到了许多村落历史信息。我们的访谈对象多是老人家,去拜访这些老人家的时候,我们常带些小礼物,或者在临近午饭或者晚饭的时间请他们在村边的小饭店吃顿饭,这样可以在双方之间营造一种亲近的气氛,也表达尊重与感谢。尊重是面对访谈对象时应有的态度,要入乡随俗,把自己定位成虚心的学习者。有时老人们对过去的回忆并不确切,不同老人们所说的话常常有矛盾,需要我们不断地求证。

由于来自“口述”,资料有可能被加入了被采访人错误的信息,以至于我们会在判断时被误导。比如我们在松阳县石仓村判断一幢破损情况严重的普通老宅时,根据族谱、牌位以及建筑特点我们认为这是一幢明末的普通民居,明代所建官宅与豪宅保留至今已属不易,建于明代的普通民居保留至今更为罕见,也有更为特殊的意义,因而我们的判断要相当慎重。所以,我们又对房屋建造者的后代进行访谈。一位60多岁的老者说这幢房屋是建在旁边的一幢房子之后,也就是说这幢房子的历史不会超过一百年。我们在仔细地分析了两幢建筑的空间位置和地形之后,明确肯定这位老人口述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值得注意的是:老人的口述是来自转述,不是他亲身经历,所以我们可以推翻;如果是老人的亲身经历,便需要修改我们的判断。当然,在具体判断材料时,最好有相关的旁证帮助证实口述材料的真实性,比如碑铭、文献或遗址、实物等。我们要使建筑历史的研究凸显出历史建筑的文化价值,研究的视野必然要拓宽到工匠与民众层面上,对民间文献和“口述史”资料的搜集整理便是研究的基础工作之一。

三、如何利用口述资料进行进一步分析

同一课题组的历史学者所有的出色判断能力常常使笔者惊讶:他们通过观察祠堂或社庙中的不同神主的身份和位置,可以推断村落信仰系统的来龙去脉;通过辨读庙中捐款人的名单,判断村中族姓的来源和村中土客人口比例……在遂昌县的王江口镇,我们在民居中走访,了解到主人姓程,历史学同事曹老师肯定地说他们是徽州移民,了解下来果然如此。而在吴处村、柳方村等处,曹老师亦从房屋主人姓赖、姓巫推断出他们是福建汀州移民。这些历史信息,使我们对民居风格特点的把握从单纯的建筑学领域拓展到移民对建筑风格的影响,这些判断需要建立在深厚的知识底蕴和研究经验基础上,利用口述资料进行分析,首先要求我们有一定的历史学和人类学知识基础。

对建筑本身的分析、测绘等工作是我们的专业特长,而文献分析是建构历史脉络的基础。以我们在浙南山区的石仓村调查为例,族谱和文献为我们提供了村落经济文化的历史图景和居民之间的宗族血缘关系,在进一步调查古民居的居住史之后,对于石仓民居,我们得以在社会史、经济史、国家区域历史甚至村民生活空间变化的各个维度加以把握。

在我们两年来重点调查的浙西南石仓村,民居有这样一个趋势:从清代初年开始,村里建造的住宅把檐下各个构件尤其是“牛腿”变得越来越繁复丰富,同时出现了雕刻有龙须纹的插梁,出现了楼层,出现了纵深多进的院落和横屋、檐廊。那么,这些变化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对人们的生活有怎样的影响呢?我们在石仓村中的小饭店里访问了村里72岁的老木匠阙祥源老人和80岁的阙成义老人,了解到老宅中一根较好的“牛腿”需要120个雕工,也就是需要一个雕工工作120天才能完成,而解放后一根不要装饰的柱头只要5-6个大木工(一个工是一个工匠工作一天的劳动量)。民国时期,雕工的报酬是一个工8升米,我们可以算出一根“牛腿”需要花费的代价是960升米。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分析“牛腿”构件的出现和演变,显然会联系到当时“康乾盛世”经济繁荣的历史背景,也会意识到村民先祖在那时的富裕生活。

构件的演变我们可以在现象层面把握,现象背后的原因则需要我们对当事者的文化心理以及社会历史背景做准确的分析。比如1850-1950年的一个世纪,正是石仓人口快速增加而对新的居住空间需求不断增强的时期,而在这一个世纪中,他们几乎没有建造任何新的住宅。老人们普遍的说法是由于家族生意衰落而造成生活贫穷。生活贫穷,有洋货的输入对民间手工业的挤压,有人口过快增长带来的生活质量下降,但是贫穷并不妨碍人们建造一些造价便宜、低矮简陋的房子,为何连这样的房子也未曾建造?我们在访谈的资料中记录到石仓村的老人们说:“宁肯挤也不肯做简单房子”,“有钱的就盖好房子,没钱的就不盖”。我们突然醒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人们对“住宅”的定义已经定型在清代中期老宅的那种富丽形式,大家不知道除了这种需花巨资建造的住宅之外,还可以有什么样的房子。隐藏在只言片语之中的真相往往连述说者都没有觉察,但这些记录为我们寻找真相提供了一条追寻的脉络,也使建筑史的研究深入到社会史和传统文化心理的层面。仅仅局限在建筑学的领域内,是无法想象这样宽广的研究视野的。

我国传统民居的数量在过去二、三十年间急剧减少,我们迫切需要对一种迅速消失的居住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生活方式展开历史研究,事实上,传统民居建筑也的确在近年来成为建筑史研究的热点。笔者认为,要对民居建筑现象之下的解释性表述有深刻把握,要在相似的区域文化和历史背景下解释村落独特的民居建筑个性以及建构区域建筑史,对区域历史、经济、文化的微观和宏观两方面的准确把握是基础,而微观的研究材料的获取,除了对建筑对象的专业考察,正规的历史学、人类学以及社会学的田野调查方法是必不可少的训练。

四、结语

建筑史研究中常见的困惑是我们经常在做着归纳总结然后演绎推理的简单资料处理的工作,隐藏在表象后面的那些复杂的联系却很难呈现。我们的探索是把建筑的历史看作社会历史的一部分,利用历史学方法搜集族谱、文献、碑铭,进行访谈和历史事件现场考察,对古建筑进行多种方法互相验证的清楚断代,总结各时期建筑特点,分析特点形成和演变的原因,在区域社会史的背景下勾勒出完整的区域建筑史链条,并观照更大范围的建筑发展规律。“验证”固然重要,“发现”却更加体现学科价值所在,“口述史”无疑是我们挖掘和发现历史建筑中居住、礼制文化深层内涵的重要途径。

本文注释从略。

——本文编辑来自《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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