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了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我想这应该是我看过的最好的国产科幻片了。

电影的故事并不复杂：

唐志军是一家诞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科幻杂志——《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主编。现如今的杂志社日渐式微，唐志军也终成落魄潦倒之人。但他却依然几十年如一日的痴迷于寻找地外文明。终于有一天，他接收到了一个疑似来自宇宙深处的异常信号，于是他召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伙伴们，带着那一个困惑他终生的问题，再一次踏上寻找外星人的旅途。（来自豆瓣）

唐执着于寻找外星人，是认为外星人代表着更高的文明，它们能够让人与人之间的纷争隔阂消失，从而让人类文明向前进化。这个看法代表了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表现为追求人类自身完善的“超人类主义”，以及成为政治口号的对科学的推崇（“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撇开这些的理论基础不谈，唐的追寻也有着个人的动因。他要去回答，如何接受女儿因抑郁症自杀，以及女儿问他的“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的问题。

保罗·蒂利希认为，西方精神可以分成三个母题，第一个母题是古希腊为代表的对命运和死亡的追问，第二个母题是中世纪晚期关于罪和救赎的焦虑，最后一个母题则是现代人对虚无的抵抗和对意义的追寻。也恰好最近有朋友问我类似的问题，我只能笑着说哲学并不回答这种大问题——起码我看到大部分的哲学研究仅关注比较微小的层面。在我看来，人生意义这样的问题，往往取决于如何定义“意义”，而“意义”这个概念本身太过模糊。而感到无意义或者无聊，一方面可能是精神状态（跟身体状况如睡眠，饮食，运动等有很大关系）没有调节好，或者就是在人际或工作上受挫，才会有这些感受。私以为，我们身处的社会（可能整个东亚社会都是如此），在性，在家庭父权，在政治，对人的压抑是很深的。因此，能不局限于社会规范和观念绑架，以轻盈闲适的态度，随心而有元气地生活，才可能会发现其中的意义。

回到《宇宙探索》，影片借助山村青年一通问出了这样的反问：我们因为追寻意义而寻找外星人，万一外星人也因为找不到意义来到地球、想在我们身上寻找到呢？这一问题不仅是关乎寻找外星人的出发点，它或许也意味着，意义可能并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内。一方面，我们的选择和行动往往是由自身内部的价值和偏好所决定的（无论是否自知）；另一方面，积极地肯定生命，认定自己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于人于己问心无愧，那么意义才有可能向我们呈现出来。前者恰恰是文史哲存在的价值所在，因为文科在价值方面教人反省最多，而不至于落入一个抽象和技术的世界当中；后者则是要求一种生活态度：它拒绝麻木不仁，消极沉沦，偏私利己。上帝创造完毕之后说，这一切都是好的；整个创造在神的眼中都充满了善和价值，他肯定自然和生命。儒家也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个宇宙总体是一种肯定生命的创造力量。

《宇宙探索》名义上是找寻外星人，实际上是给自己无处安放的生命一个交代。最后主人公终于发现，意义就在探索之中留下的那些轨迹，在于行动之后的回顾。唐志军最后开始写诗，开始表达自己压抑很久的思念。或许他开始意识到，诗歌、语言或者说艺术，虽然不一定是“宇宙”意义上共通的语言，却是人类情感的媒介；人的价值在于与他人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在共处当中，还是在回忆当中。人类或许不需要一个高于他的文明或生物，但人类需要安放自己的情绪和感情，人需要与那些个“你”沟通。理性的计算让人流于生活表层，而深沉的情感支撑了整个生活。

由此看来，《宇宙探索》跟《星际穿越》（以及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很类似，都是包着亲情馅的科幻片。它们给患了无意义症的现代人开出的药方也很类似：重新回归到与他人的联结，回归到正向的爱的关系当中。不同的是，《宇宙探索》并没有什么科幻的大场面，有的反而是吟唱自然社会的诗，是敲敲打打的友谊。即使是其中女生所说的童年经历，也很有代表性且动人，令人想起宋冬野的歌词——“嘴上一句带过，心里却一直重复。”

最后再提一句，主人公唐志军可能是代表着80-90年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他们见证过从“黑夜”的至暗时刻转到新的理想主义，再从理想主义破灭而进入日常和商业化的生活。许知远是这其中的典型：喜欢宏大的理想、激情和深度，却看轻日常生活的细微、商业的裹挟（但又不得不置身其中）。在某种程度上，这部片子也是那个年代的知识人，在现今对自身所经历的希望、虚无和困惑一个回答，正如《星际穿越》那首诗所吟咏的：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不要温顺地走入那良夜日暮之时 年老之人应燃烧 呐喊怒斥 怒斥那光的消逝

首发于公号：吉他加蛋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