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旭东
“科学”一词来自日本福泽谕吉(1835-1901)等人在近代对英文“science”一词的日语翻译,而“science”的本意是知识,源于拉丁语。甲午战争失败后,中国知识分子在向日本学习过程中把“科学”带入中国。自那时起,科学与国学(中华传统文化的知识体系)之争、中西方学术之辩便始终未曾停止,近年来更是愈演愈烈:有人以科学的名义否定中医、否定国学,也有人以国学的悠久贬低科学、排斥科学。
那么,究竟什么是科学?“科学的”就是“正确的”吗?国学是科学吗?科学与国学是对立和互斥的吗?今日的中国亟需回答这些问题。
科学的历史与演化
根据现有研究,现代科学的前身源自古希腊的自由学术探索,是一种不追求任何实用、功利目标的,对自然规律的研究。发展到古罗马时期,基督教的诞生催生了现代科学。在现代科学的萌芽时期,科学和基督教的关系密不可分,且都源自古希腊的同一传统。
现代科学与基督教神学的分离得益于以笛卡尔和伽利略为代表的一批思想家和科学家。笛卡尔的思想凸显了人类的理性,认为人类的意愿可以独立于上帝而存在,解除了基督教神学对人类思想的禁锢。伽利略的科学实践奠定了现代科学的基础:以观察和实验为主要方法。1660年始,英国、法国等欧洲国家相继成立许多科学组织,标志着现代科学的形成。
现代科学在对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已经有别于希腊的科学传统。希腊的科学对自然心存敬畏,认为人要认识自然、追随自然,但不能改造自然,更谈不到征服自然。现代科学却要“以拷问的方式对待自然”,鼓吹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由此带来了现代社会的诸多问题。
科学的概念、分类与标准
人类尚未达成对科学的统一定义,目前常见的科学定义可分为狭义与广义两种。狭义的科学就是西方的现代数理实验科学,即通过观察、实验等方法进行研究,以严格的数学公式或模型来表达的规律方可称为科学。按照这一定义,博物学、历史学等人文历史学科都不是科学,也就无需讨论国学是否科学的问题了。而广义的科学定义认为:科学是关于自然、社会和思维发展规律的知识体系,科学研究就是发现、探索、研究事物运动的规律。
按照广义的科学定义,科学一般分为五个门类: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思维科学、哲学和数学。一般认为的科学标准有六个方面:客观性、实证性、证伪性、自洽性、适用性和普适性。客观性即科学的理论是客观的,反映了“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实证性即科学的理论可以被重复检验;证伪性即一个科学的理论是可以、可能被证明是错的;自洽性即一个科学的理论不能在逻辑上自相矛盾;适用性即任何的科学理论都存在其适用范围;普适性即科学的规律在其适用范围之内具有普遍必然性。
在对科学的追问中思考国学
而今,科学一词在中国社会已成为一个权威的存在,很多人已经把科学当成了真理的代名词,“科学的”天然代表“正确的”,殊不知这是对科学的重大误解。追问以下四个问题,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科学和思考国学。
第一问,“社会科学”是不是科学?社会科学不符合前述科学标准中的两条。首先,社会科学做不到彻底的客观。所有的社会现象里都有人的因素存在,不可能完全规避人的主观因素的作用和影响。其次,社会科学的规律和社会科学的理论无法实现严格的重复检验。甚至,如果严格按照狭义的科学定义,所有以人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包括医学在内,都不是科学。因为人本身的复杂和多变,使得这些学科的任何规律都无法像自然科学一样完全满足客观性和可重复检验性这两条标准。那么,要废除和取缔这些学科吗?
第二问,对引力波现象的研究是不是科学研究?从1916年爱因斯坦提出引力波假说,到2016年人类实际观测到引力波,历时整整100年。在此期间,引力波一直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假说,完全符合证伪主义者所谓伪科学的标准,却从来没有人对此提出过质疑。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有大量尚未得到证实或证伪的理论和观点,如易学和佛学的宇宙本体论、中医的经络气血论、五运六气理论等,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们也看作一种假说?为什么现在就要下结论说它们不科学或者是伪科学?如果和引力波一样,它们中的某些观点在未来100年间被证实了呢?为什么我们没有耐心去等待它们得到证实或证伪呢?
第三问,量子通讯、量子计算机等量子力学应用研究是不是科学研究?量子通讯、量子计算机研究是当今世界科学的前沿,他们的研究基础都来自量子纠缠现象。量子纠缠绝对可以实现重复检验,却是一个全人类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现象。而中国传统文化里也存在很多类似现象,如中医,到目前为止我们同样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为什么不可以把它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呢?为什么没有人质疑对量子纠缠的研究是不是科学,却有人在质疑中医是不是科学,理由是现代科学无法解释中医?!
第四问,物理学是不是科学?迄今为止,物理学尚未给出一个自洽的、能够完整解释从微观到宏观所有物质运动规律的大一统理论,牛顿经典力学、爱因斯坦相对论、量子力学尚无法互洽,为什么没有人质疑这不是科学?为什么这样一个还不能有效解释世界的学科却在人类的知识体系中处于无上权威的地位?反观中国传统文化,至少存在两套完全自洽的理论:易学和佛学,它们都提出了解释世界从产生到运行的、完整的理论模型,至少在自洽性这一点上都胜过物理学,为什么我们不能以科学的态度来对它们进行研究?
学术西化摧毁了国人的文化自信
按照狭义的科学标准,文史艺术这样的学科都不是科学,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有人要废除文学、取缔艺术、打倒史学?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连医学都不是科学,却为什么总有人以科学的名义来否定中医?
这种现象的产生是由于传统文化已经被“六化”:商业化、功利化、神秘化、妖魔化、娱乐化、学术化,“六化”归结起来是一化——“去中国化”,结果就是中国人陷入对科学的集体迷信,而对自己的文化丧失了自信。在“六化”里,“学术化”为害最深。“学术化”即学术西化,其特点就是科学统治一切,这种科学主义的态度和西方文化中的侵略性、排他性一脉相承,结果就是以西方学术体系解构中国文化,从而摧毁中国人的文化自信。
中国社会这种科学至上的观念来自20世纪初期的逻辑实证主义,其科学定义是狭义的。尽管该思潮曾经影响巨大,但这是一种片面的、绝对化的、静态的、形式主义的、根本错误的科学理念,早就已经被批判而过时了,可惜在中国还有很多信徒。
科学绝不等于真理
著名科学哲学家波普尔的证伪主义早已指出了科学的局限性。确认一个理论是科学的理论,只是意味着可以把这个问题纳入当前科学研究的视野和范畴,但不一定代表这必然是正确和有意义的。反而有可能,不能被证伪的理论、或者暂时不能被纳入科学研究范畴的理论才是有意义的。比如,波普尔认为宗教、神话和形而上学等命题,虽然不属于科学陈述,但他们有自身丰富的意义和价值,有些还可以成为科学猜想的源头。
科学绝不等于真理,科学是人类探索真理的手段和工具。在人类认识到终极真理之前,任何科学理论都只是人类认识真理、探索真理所形成的阶段性认识,现有的一切科学理论都终将被更高层次的理论所推翻,这才是科学的真面目!
“科学的”就是“正确的”吗?不!恰恰相反,“科学的”意味着有可能在未来会被证明是错误的。所谓“科学的理论”、“科学的方法”,都是限于人类目前认识水平的局限,不得已而暂时接受的理论或采用的方法,我们时刻保持对它们的质疑和求证,随时准备在发现了新的现象或得到了新的证据后将其推翻,以更高层次的理论和方法来代替,这才是科学的本义!
“科学真理教”才是真正的“伪科学”
对于科学还不能解释的现象,正确的、科学的态度是:不随便下结论,而是实事求是地进行研究。对于中国文化里提出的很多现代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观点,至少可以将其看作一种假说,在它没有被完全证实或证伪之前,我们至少应该像对待引力波一样,以开放的态度去研究和求证而非贸然否定。
真正的伪科学论者是逻辑实证主义者、科学至上论者、科学主义者,都是误解了科学、背离了科学、错误地把科学当成了绝对真理的人,可以给他们一个统一的新名称——“科学真理教”教徒。
凡以为科学就是真理,把科学当成真理来迷信的人,就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宗教——“科学真理教”的教徒,这个宗教是反科学的,是真正的伪科学。因为某一个理论或现象以当前的科学水平还无法被证实或证伪,就给它扣上一个“伪科学”或者“不科学”的帽子,叫嚣着要打倒它、取缔它、废除它,这不是科学的态度,而是真正的“伪科学”论者、“科学真理教”教徒的赤裸裸的反科学行为!
科学是否能让人类更加幸福?答案是不一定。如果按照“科学真理教”教徒的逻辑,所有人文社会科学都因不科学而应被否定和抛弃的话,那一定会为世界打开“地狱之门”。我们常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但应该加上第二句话才能构成对科学的完整认识:“科学技术是第一破坏力”。至于科学技术将发挥第一生产力还是第一破坏力的作用,要靠人文社会科学尤其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来指引方向。
科学与国学的关系和未来
运用著名科学哲学家库恩提出的“范式(paradigm)”概念对比国学和科学就会发现,它们属于不同范式。笔者把中国文化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到研究方法的整个体系称为“中华学术范式”,此范式与西方科学范式完全不同,因而不能简单地以一个范式的标准否定另一范式。按照广义的、正确的科学定义,国学是与西方范式不同的中华科学,应以“中华学术范式”来进行研究,用西方科学范式来评判和研究国学则无异于张冠李戴、缘木求鱼。
同时,弘扬国学也需要学习科学。近代以来,国人既误解了科学也误解了国学,所以既要重新认识科学,也要重新学习国学。在国学的学习、传承和发扬中,应着力体现以下科学精神:无私、实证、勇于质疑、不断创新。这些精神本就存在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中,也是中华文明能够承传至今的根本所在,如果失去了这些精神,国学也难以永续传承和发扬。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标准同样适用于国学。科学的实践重在改造人类外部的世界,而国学的实践重在改造我们内部的世界。实践的对象虽然不同,但以实践检验真理却是共同的标准。改造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实践是什么关系呢?改造内部世界是根本!改造外部世界和改造内部世界哪个更难?当然是后者,所以古人才说:此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所能为!我们的身心就是每个人都有的国学实验室,国学的学习、研究和实践就从这里落地,只有先认识、研究和改造我们内部的世界,才能更好地认识、研究和改造外部的世界,这就是“修身为本”、“内圣外王”!
科学研究偏重物质、侧重外在,国学研究偏重精神、侧重内在。按照国学的体用论,科学着重研究“用”,国学着重研究“体”,但“用”离开“体”就成了无本之木,“体”离开“用”就变得虚无缥缈。根据“中华学术范式”,更高层次的人类文明一定是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结合,中体西用,体用不二。中西方追求真理的人们对真理的探索,就像分别沿着东西不同的方向和道路攀登真理的高峰,虽然方法不同、路径不同、沿途景色不同,但最后一定会在峰顶汇合,领略到同样美丽的风光!
因此,科学需要国学引领发展方向,国学应以科学精神继承发扬。国学界应该学习科学,科学界也应学习国学,国学界与科学界应平等地、互相尊重地交流对话,共同反对科学主义、破除科学迷信!中国社会需要科学与国学的双重启蒙!
作者简介:兰州大学管理学院教授,管理学博士,“中国管理50人”成员,从事传统文化及企业管理相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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