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平
编者按:哈佛大学荣誉教授、哈佛大学昆虫馆荣誉馆长爱德华·威尔逊是社会生物学的主要开创者和国际生物学界翘楚,被称为“社会生物学之父”。他曾获美国国家科学奖、克拉福德奖等,被《时代》周刊评为“对当代美国影响最大的25位美国人”之一,其作品两度问鼎普利策奖。《半个地球:人类家园的生存之战》延续威尔逊一贯的对生物多样性未来出路与方法的探索,关注生物多样性的悠久历史与全球物种灭绝的问题。近年,威尔逊的《知识大融通:21世纪的科学与人文》被译介到中国,在信息爆炸的时代融通各个学科、辨别和重组信息、进行严谨思考并做出明智决策的重要性再次被广泛讨论。在探讨“人类家园的生存之战”时,威尔逊更是从人之为人的根本特质出发,强调人文科学是“是人类未来的出路之一,万万不能用科技手段轻易改变它”。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向重视数据的生物学家会说出这种话:科幻小说中虚构出的外星人形象对我们而言很重要。事实上,这种说法能使我们增强对自身状况的反思。只要有科学证据、具有相当的可信度,这些外星人将能够帮助我们预测未来。我相信,真正的外星人可能会告诉我们,人类物种拥有一项令他们瞩目的资产。你可能会认为是我们发达的科技知识,但事实上是人文科学。
这些由小说家想象出来的外星人,或许真的有可能存在。他们既不想取悦人类,也无意提升人类的素养。他们看待人类,就像我们看着非洲塞伦盖蒂草原上吃草、阔步的野生动物那样。他们的任务是从人类这一地球上的文明物种身上学习,你可能认为它们想要学习的内容可能就是我们的科学知识。其实不然,我们并没有什么科技知识可以教给他们。所有可以被称作科学的知识诞生都不超过500年的历史。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我们的科学知识(例如物理化学和细胞生物学)每隔十几二十年就或多或少有所更新,因而相比于地球历史,我们所了解的知识还是崭新的,技术的应用也处于初级阶段。而银河系统已经存在了几十亿年之久,这些外星人可能在几百万年或者几亿年前就已经达到了人类目前的科技水平。我们在他们面前就像是襁褓中的婴儿,一个还在蹒跚学步的爱因斯坦如何教导一个物理学家?什么也不能。同样的道理,我们的科技相比之下则要低劣得多。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会成为外来探访者去探访他们,而他们才是土著居民。
所以,如果真的有外星人,他们能从我们身上学到什么呢?大概只有人文科学。正如默里· 盖尔曼(Murray Gell-Mann)的评论所言,理论物理是由很少的法则和更多的意外构成的。地球上的初级生命起源于30-50亿年前,随后逐渐分化为微生物物种、真菌、植物和动物,然而,这可能只是近乎无限长的历史中发生的一小段。那些外星人必然可以根据探测器以及进化生物学原理了解这一点。他们或许无法马上理解地球上的生物进化史,比如物种灭绝、更替以及一些如苏铁属、菊石目、恐龙等主要族群的兴衰史。但是在有效的实地调查、DNA测序,以及蛋白质生物学科技的帮助下,他们能够很快了解目前地球上的动物种群以及植物种群的特性和年代,并推算出各个地方、各个年代的生物进化模式,这些都是可以借助科学手段做到的。因此,外星人很快就会了解所有我们称为科学的东西,并且知道的比我们还多,就仿佛我们并不存在一样。
在过去约10万年的时间里,人类社会出现了少数几个原始文化形态,后又衍生出了上千个文化分支,其中许多都保存了下来。直至今天,它们都有着各自的语言或方言、宗教信仰以及社会经济实践。如同动植物物种在千百万年来生存繁衍一样,这些文化也不断演变,有些分裂成了两种以上的文化,有些则在历史中消失不见了。在现今人们所讲的将近7000种语言中,28%仅仅被不足1000人使用,473种语言濒临灭绝,仅有少量老年人使用。以这种方式来看,人类记录的历史以及史前史就像生物演变中物种形成的模式一样,有各种千变万化的模式,只不过在一些重要的面向上有所不同。
文化进化之所以不同于别的事物,是因为它完全是人类大脑的产物。在古人类时期与旧石器时代,经由一个非常特殊的选择形式,即基因与文化的协同进化,人脑应运而生。大脑的特殊能力主要来自前额叶的记忆库,源于200-300万年前的能人,直到它的后代智人在6000年前才完成进化。与我们所采取的内在视角相反,如果有外来者从外在视角看待人类的文化演变,就需要理解人类大脑所有错综复杂的感觉和结构,以及各种人类心智的产物。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与人们亲密接触,了解有关人类的历史,同时能够描述一种思想如何被翻译为一个符号或一件工艺品。所有这些都是人文科学所做的事,人文科学是天然的文化史,也是我们最隐秘和最珍贵的遗产。
人文科学之所以珍贵还有一个原因。科学发现和技术进步存在一个生命周期,当它们的数量足够大,达到某种难以想象的复杂程度后,成长的速度必然会减缓。在我作为一个科学家长达半个世纪的职业生涯中,每个研究者每年所做的发现都急剧减少。现在,一篇科技文章常常拥有10个或更多的共同作者,科研团队越来越大。在大多数学科中,做出一个科学发现所需要的科技手段已经变得日益复杂和昂贵,科学研究所要求的新的科技和统计分析也更加先进。
但我们不必为此担心,等到科技发展速度开始大幅度减缓时(很可能就发生在21世纪),科学和技术将可以拯救世人,普及的程度也将大大提升。但最重要的是,它们会趋于一致化。每个地方、每种文化,乃至每个人面对的技术手段都是一样的,瑞典、美国、不丹和津巴布韦的公民都将共享同样的信息。而将会持续演变并变得多样化的几乎一定是人文科学。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大多数主要的科技进步多半会出现在生物科技、纳米技术和机器人领域。至于纯科学方面,目前研究人员正在致力于推演人类的起源,创造人造生命,研究基因置换与基因的精确编辑,以及探究意识的物理特性。现今我们想象的科技进步都是科幻小说里的东西,但是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在几十年内就会成为现实。
现在,我们是时候坦诚面对这些问题了。我们首先需要修正一千多个有问题的基因,这些基因的等位基因已经被确认为是某些遗传疾病的原因。我们能够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基因置换,即用正常的基因置换突变的等位基因。尽管这项技术仍然处在早期探索阶段,几乎未经实践的检验,但我们认为它将取代羊水穿刺技术。羊水穿刺目前是学界用来读取婴儿染色体结构和密码的主要技术手段,以检测出有问题的婴儿从而采取堕胎措施。当前许多人反对实施这种性质的流产,但是我认为他们应该不会反对基因置换技术,因为这种做法更像是在更换有缺陷的心脏瓣膜或功能缺失的肾脏。
这是人类凭借自己的意志所实现的自然选择与进化,这种进化还有一个更高级的形式,只是促进进化的原因是间接的,即目前由于人口迁徙和异族通婚行為的日益增长导致的“人口均质化”,这种现象使得智人的基因能够在较大范围内重新洗牌。种群之间的基因差异逐渐减弱,但同一种群内的基因差距则有所增加。最终,人类依靠自身意志实现的进化陷入了一个两难局面。再过几十年,就连最急功近利的政治人物都会注意到这一问题。那么,我们究竟是否要引导人类的进化方向,以便选择提高自己想要的性状出现的频率?还是我们最好能够袖手旁观,并保持充分乐观?就目前情况而言,我们短期内最好的选择无疑是后者。
我所描述的两难选择并不是科幻小说中的情节,也不能听之任之。这些问题就像得州“要不要给高中生发放避孕用品”“教科书要不要提及进化论”之类的社会议题之争。生物学领域另一个引发学界大讨论的议题是:当有越来越多的工作可以由机器人来完成时,人类能做些什么呢?我们真的只剩下通过大脑移植和改良基因来提升人类的智商,从而与机器人展开竞争了吗?如果真要这么做,就意味着我们将要背离自己的人性,以及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的处境。
目前看来,人文科学是我们解决这一问题的重要途径,也是人文科学十分重要的原因之一。在这里,我要对“存在保守主义”投下一张赞成票。人类在科学技术方面确实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值得继续努力,但我们也应该承认人文科学的价值,因为这是我们人之为人的根本特质,也是人类未来的出路之一,万万不能用科技手段轻易改变它。《半个地球:人类家园的生存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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