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一个没有社会等级的国家,我们暂且叫它平等之国吧。平等之国的公民都同等待人,无论对方的年龄、性别、种族、宗教、家庭背景、阶级或工作岗位如何。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没有明显区别。平等之国在国际上对待其他国家也是如此,不论其规模、财富或军事实力如何。平等之国的公民认为要平等对待动物甚至平等对待智能机器。
平等之国听上去似乎是一个理想社会,但这个“理想”很危险。历史上,有意识地建立没有等级的大规模组织或社会的努力均惨遭失败。
为什么等级在现代社会是必要的,这个问题值得展开谈。首先,等级是生物学中普遍存在的组织原则,它有助于解释为什么进化产生了复杂的、可进化的机制。同样,等级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社会会产生复杂的组织。等级(在中性意义上)是组织管理大规模社会的唯一途径,没有分明的层次就不可能有效地连接大量工程构件,没有等级的社会组织也不可能有效地连接大量的人。简而言之,效率是等级的突出优势。
从道德的角度来看,我们不需要认可那种一直以来自然存在的等级,即使它们很高效。这不只是理论上的想法——实际上我们只要反思一下,就能很明显地发现,过去的许多等级在现在的伦理上站不住脚。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的道德直觉有了转变。现在,受过教育的人承认并谴责着过去历史上看似“自然”的等级。
对等级的不安感来自对现代的理解。西方社会关于现代性的主流叙事框架是:传统等级不仅体现,更是制度化了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贵族特权等不公正的价值观。现代启蒙思想家批判功能失调和滥用传统等级,主张社会平等和个人自由,为未来的进步树立道德标准。理想与现实之间仍有很大差距,但几乎没人公开主张,让我们回到那个贵族家庭有权势的白种男性居于统治地位的糟糕时代。大家都默认的道德立场是对社会平等的承诺和对传统等级的深刻怀疑。因此,在现代视角下,如果我们关心弱者、穷人和被压迫者,就需要拒绝过去社会特有的等级。
如此看来,社会等级既是必要,又被认为是不好的。在现代社会中,也许不可能大规模地消除社会等级,但我们应该以尽量减少其社会影响为目标。
这是常见的看法,但却不是本书的主张。本书主张等级是必要的,并且,有些社会等级在道德上可取,应当提倡这些等级而非抵制。
在汉语中,等级一词也具有贬义。可以说,这一认知受到过去一个世纪左右西方世界对“现代”的理解的影响。但是,需要澄清的是在《正序论》这本书中,我们谈社会等级的时候指的不是社会阶级(social class),而是具体社会关系中根据不同的伦理证成而讨论的具体合理的等级。
人们对社会等级常持否定态度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更容易理解所谓的“坏”等级,因为它们都具有同样的显著特征。“坏”的等级固化权力关系,使之被滥用来谋取有权者的个人利益,损害在社会等级中处于底层的人的利益。但只需片刻思考就可以意识到,并非所有社会等级,即对个人或群体在有价值的社会层面上划分等级的制度,都具有这种消极特征。
例如,我们会认为尊老爱幼这一等级理所当然。无论对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道德价值有何争议,很少有人反对这样一个原则,即我们能够而且应该奖励那些在某种程度上取得伟大道德成就的人。更有争议的是,那些道德上合理的社会等级到底应不应该在日常生活的基础上构建我们的社会生活(包括我们与亲人的关系)。本书认为应该。但这有点复杂,因为根据社会关系不同,“好”的等级关系有不同定义。
(贝淡宁为山东大学教授、汪沛为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助理研究员;编辑:臧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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