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成语词典看到现在的网络热词,一定会哭。
从“忽悠”到“爷青回”,从“老铁”到“集美”,从“月光族”到“凡尔赛”,从“囧”到“网抑云”,各种各样的热词每年层出不穷,轮番上阵。当然,这些词里少不了对特定群体的称呼,屌丝、佛系青年、打工人、做题家、工具人扑面而来,种类多到超过了阿里和拼多多内部的花名。让人不得不感慨国人智慧无穷,自己脑回路过于平坦。
不过,论给群体起名,与我们隔海相望的邻居日本才是鼻祖。丧文化、废宅、御宅族、穷忙族这些看似再熟悉不过的群体名称和特征词,都是霓虹国的舶来品。
战后日本经济从高歌猛进,再到“失去的二十年”,让傅高义老先生笔下的《日本第一》变成了三浦展的《下流社会》。曾经的“昭和男儿”逐渐沦落为“平成废宅”,日本的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著名管理学大师大前研一就恨铁不成钢:“平成时代的年轻人只关心以自己为圆心半径3米内的事情,他们没有争取成功的欲望、学习能力低下也不知进取,遇到困难立马退缩,一需要思考就马上放弃,人云亦云,只追随别人的脚步。平成男性也不会主动承担养家糊口和养育生育的义务,都纷纷采取了逃避的方式,只顾自己的发展。”
群体性问题一定是社会问题,大前先生很清楚,他的书《低欲望社会》就是对年轻人丧文化的写照。这本书迎合了当今国内佛系青年的胃口,因而小有名气。
其实早在15年前,搞管理的大前先生就开始关注社会。他看到了日本经历大起大落后仍无法阻挡贫富差距,直接在《M型社会》一书中断言:除了极少人数成功跻身富裕阶层,日本近80%的人口已经成为了实质上的中低收入阶层。人们依然能偶尔进行大额消费,但永远无法享受真正的中产生活。中产成为社会断层,而更多的人过着伪中产生活,整个社会结构由健康的纺锤型变成了M型。
从1978年一位老人访日体验“现代化”开始,日本在很多年里,都是中国的老师。他的社会发展,给中国提供了一个样板;而他走过的路,中国很多都在学习和避免。
40多年后的今天,《M型社会》中描述的社会现象已经在重演,那在当今分化加剧的大背景下,对中产这一阶层的探讨更具意义。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一、相对的存在:什么是中产?
但凡涉及到“中等”、“中间”这类词,概念都是模糊的。它往往没有确切的定义,只能通过上限下限来间接确定范围。另一方面,有“高低”,就有“中”,作为连接和过渡,它一定是客观存在的。拿来形容中产阶级,同样适用。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胡润把家庭资产超过300万的家庭定义为“中产家庭”,据他的调查,这部分家庭在2018年底中国有3320万户。按照一家三口估算,这部分人口大约1个亿。这个结果大概和6年前瑞士信贷的1.09亿相当。那厢老外估了1个亿,这厢当年风光正劲的马云直接掏出三个手指,说中国已经有3亿中产。
不过“时代中”的马云显然弄错了中等收入和中产阶级的差别,在当年的两会中,总理说:“中国有13亿人口,中等收入者已有3亿”。中等收入的一种说法是 全国居民五等份可支配收入 分组中间组的收入。2020年的收入为26249元,与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数27540元相当。这样的收入水平,显然无法代表中产。
在之前的文章《对号入座:你在哪个阶层? 》中,参照城市各类人群的收入水平,我大概给出了国内各阶层的收入统计。其中中产阶级的收入门槛大约是年18万元,对应到月收入大概是1.5万。当然,上限也是相当高,达到了年均564万元。
如此划分,收入是标准,但显然不是唯一决定因素。除了收入,在很多人的脑海里,中产还代表着体面的工作、较高的生活品质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在阶层划分中,这些标准很多可以对应到职业和职位上。不同职业和职位的高低,拥有的组织资源和文化资源也不同。中产的门槛,实际上是企业部门的副手或相同级别。这意味着,他已经开始从事管理或者拥有专业技能,掌握了一定资源,脱离了“打工人”阵营。
资源的聚集,成就了中产阶级,也筛掉了人群中的近9成。这是一个1.5亿人的群体,按照比例,中产并不在“中部”,而是金字塔的顶部。
二、自我否定:认同感的缺失
即便是在顶部,相信这1.5亿人也不会承认自己的中产地位。实际上,如果问问身边你认为的中产:“你觉得你是中产吗?”大多数人都会持否定态度。这是一个有趣的“自己不觉得是,别人觉得是”的“被中产”现象。
中国社科院在2015年的《中国社会综合调查》中发现年收入30万的人群中,只有一半的人认为自己是中产。这个收入数字放在今天,大概是40万,而承认的比例只会更少。
用收入的两极来界定中产,造成的一个结果是跨度巨大。表中中产阶级年收入从年均18万到564万,相差30多倍。大跨度划分在一起,显然没什么共同语言,更不用说相互认同。人们常说的三年形成代沟,而在大于18万这个群体中,1倍的收入,就足以把两个人的阶层安排的明明白白。
在如今的时代背景下,资产增值速度远远超过劳动报酬,使得财富的分化增大、速度加快。加之系统不停用顶层人士、新业态成功者去投喂信息,封闭茧房里始终充斥着隐退CEO、创业才俊、网红主播、上市高管的故事,使得人们经常怀疑自己脑力、体力劳动收入跟不上时代的车轮。
另一方面,中产的定义也是模糊的。用收入和职业、职位界定中产的门槛,虽然从社会资源角度比较合理,但仍无法覆盖知识水平、心理状态、生活方式、消费习惯等泛中产概念。往往你跟他说收入,他跟你说社会地位;你跟他说社会地位,他跟你说生活方式。
不过这几个作为隐性门槛的泛中产概念,也正在随着社会变迁逐渐消退。过多“一夜暴富”、“颜值即收入”的价值输出,“学习无用论”的反智主义有了滋生的土壤。而拥有一定知识、文化背景的中产在用脑力赚取收入的同时,也会不时对自己的知识技能产生怀疑。另外,被巨头倡导的超前消费、过度消费,也让收入不高的阶层拥有了用贷款换取物质消费的能力。外在物质无法区分中产,进而其带来的优越感消失,也使原本引以为傲的消费标签无法成为身份的认证。有时甚至还要置身在“鄙视链”中制造“鄙视链”。
收入、文化、消费等优势或真或假的消退,让中产这个比出来的中间阶层的概念在外部逐渐被压缩。然而,真正摧毁中产信念的,造成“被中产”式的自我否定,是源于不确定性带来的焦虑。
三、空中楼阁:不确定性引起的焦虑
你可能没有看过日剧《大叔的爱》,但你一定听过里面的那句台词:“不要大声责备那些年轻人,他们会立刻辞职的”。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能触发人的感悟。人们在这句台词后面续了后半句:“但是你可以往死里骂那些中年人,尤其是有车有房有娃的那些。”
保持和跨越,是社会阶层永恒的主题。 单从收入划分上,中产若想再往上进入资产阶级,年收入需要突破 564 万,成为社会的前 0.8% ,这并非易事。 而对于保持当前阶层的愿望,又有房产、医疗、子女教育和养老这四座大山横亘在前,任何一项出问题,足可以让一个中产家庭的阶层跌落。 这种不确定性,让中产没有办法面对职场不顺心,潇洒地一走了之。
在中国,中产家庭看似丰盈的资产,实际上都集中在房产上。央行《2019年中国城镇居民家庭资产负债情况调查》发现中国城镇家庭79.6%的财富集中在实物资产,其中约60%是住房资产,金融资产只有区区的20.4%。对于刚需来说,在一线城市动辄两三万、二线一两万的房贷,足以吞噬绝大多数现金流。收入虽高,但却有巨大的沙漏。
2018年2月,一篇两万多字的长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刷屏网络。一个小小的感冒,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带走了60岁的岳父,让人认识到流感的威力,更让人看到了一个一线城市中产的脆弱。文中写到:“人工肺开机费6万,随每天2万起。估算了下,家里所有的理财(还好没有买30天以上期限的产品)、股票卖掉,再加上岳父岳母留下来养老的钱,理想情况下可以撑40天。40天之后,就要卖老家的房子,能再十几天,如果还不行就要卖北京的房子了。”一个中产家庭,遇到老人的突发疾病,只能撑40天。在当前,作为中产主力的80后,往往一对夫妻需要赡养四位老人。更多的时候,病不起是其次,更多的是不敢病。
上个月,天津一位中学老师的训话“不努力就会不如你们父母,就会阶层下移”扎了不少人的心。老师的教育方式且不做讨论,但是防止孩子阶层下移这个话题,就足以引起坐在培训班门口等孩子的众家长的共鸣。人们担心阶层固化,缺乏上升通道;又担心社会流动加剧,扰乱了自身目前的优势地位。优质教育资源的集中,给矛盾中的中产家庭指了一条出路——投资孩子。通过“鸡娃”来创造更多的先发优势,能够在后来的学业和社会竞争中赢得一席之地,从而保持或者超越现在的社会阶层。但鸡血打到底,除了培训机构,参与的所有人,都不快乐。
有房有车有娃的中产,看似光鲜,但房产、医疗、子女教育和养老,再加上职场不顺、理财骗局、股市波动,让他们时刻处在一种可能“一夜返贫”的不确定性中。曾经积累起来的组织和经济资源,随时可能消散。基础不稳的靓丽大厦,不过是空中楼阁。
尾声
2010年,看到后工业时代中产塌缩后形成M型社会的大前研一,把中国形容成为“世界小姐”。他说:“如今的中国像世界小姐,全世界都围着她转。5年后,世界小姐也许就不再漂亮。”这一年,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同时,劳动人口比例到达顶点。
10年后,疫情肆虐全球,中国一枝独秀,中国仍然是“世界小姐”。但世界已经开始了分离,以前全球化的浪潮开始消退。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前似乎又说对了。随着美国开始疯狂开动印钞机,全球也在拧开水龙头对冲影响。随之而来的,是资产价格的进一步水涨船高。
2010年,招行月日均总资产在50万元及以上的零售客户有67.01万,在招行所有客户里的比例大约是1.5%,他们的存款占了所有客户的67.29%。到了2019年,客户占比1.84%的金葵花客户存款占比高达81.2%。有钱人变得更有钱,水在往高处流,越流越快。一个M型社会正在形成。
塌缩的中产阶级,被焦虑、自我否定和不确定困扰,这些在时代背景下似乎显得微乎其微;但在每个人面前,都显得过于真实和重要。大时代和小人物的错位,让人们总是悔恨过去错失上车机会,否定当下各种激进的选择和方式,然而仍无法判断未来往何处去。这是一种战战兢兢的亚健康心理状态。
我们反复讨论中产阶层,探讨中产的标准、收入、数量和生活方式,但所有的外在终要归于内心。中产的本质,恰恰是对生活满满的安全感。
这一点,我们的先辈,早有结论:“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无论从数量还是心态上,我们似乎都不是中产阶级。
参考文献:
[1] 大前研一,《M型社会》,中信出版社,2007。
[2] 李春玲,《 中国中产阶级的不安全感和焦虑心态 》,文化纵横,2016年
第4期。
[3] 艾瑞咨询,《中国轻中产阶级研究报告》,2018。
[4] 李强,《社会分层十讲》第二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5] 胡润研究院,百富众鑫,《2021胡润财富自由门槛》,2021。
封面图: 电影《雪国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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