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
第十二章冷夜离魂
小李探花经典的一部(小李探花是什么意思)
冷香园。
夜冷,梅香,人踪已杳。
梅林里籁籁的响,是风?还是昨天在死在这里的冤魂?
"你一直都没有再见到韩贞?"
"没有。"
"那么他说不定还在这里。"
叶开叹道:"我只希望找到的不是他的尸体。"那些人的尸体呢?
找不到。
听涛楼上下,连血迹都被洗得干干净净。
是谁替他们收尸的呢?
"卫天鹏他们的尸体昨夜还在这里。"
"是谁替他们收了尸?"
没有回答,没有人能回答。
刚隔夜的冰雹,晚上又结成了冰。
风刮在脸上,已不像是凤,而像是刀。
寒梅在冷香中却更香。
"你看见灯火没有?"
"没有。"
"玉箫难道不在这里?"
突然间,结了冰的小径上,竟似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如此寒夜,有谁会在雪径上独行?莫非是那些人的鬼魂?
鬼魂又如何有脚步声?
还是没有灯光,无星,无月。
黑暗中仿佛出现了条人影,正慢慢地走出了梅林中的小径。
他走得很慢,还不时在东张西望,竟似在寻找着什么。
如此寒冷的深夜里,在这无人的梅林中,他寻找的是什么?
走得近了,才听出他嘴里竞一直在喃喃自语:"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叶开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韩贞!"
这个人竟赫然真的是韩贞。
难道他居然还在替叶开找酒?
雪光反映,照上了他的脸,他的脸上竟赫然全是血,且也结成了冰。
叶开只觉得胸中一阵气血上涌,立刻从他隐藏的小石后冲了出去,冲到韩贞面前,一把握住了韩贞的肩。
韩贞看了他一眼,忽然道:"酒呢?……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有酒?"他竟已不认得叶开,可还在为叶开找酒。
他的脸竟已几乎完全破碎妞曲,竟像是个已被人一脚踩烂了的硬壳果。
叶开不忍再看:"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这是谁下的毒手?"韩贞似乎想笑,却笑不出,嘴里还是喃喃地在问:"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叶开的心,也好像被人重重踩了一脚。
郭定就在身后,忍不住道:"他就是韩贞?"
叶开点点头。
郭定也不禁叹息,道:"看来他是在替你找酒的时候,被人痛殴了一顿,打得他连记忆都丧失。"叶开用力握紧双拳,黯然道:"不过他还记得替我找酒。"郭定叹道:"看来他也是个好朋友,"叶开恨声道:"只可惜我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否则……"郭定道:"我想这绝不是上官小仙。"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绝不会有这么重的手。"韩贞实在被打得太惨,不但脸已破碎扭曲,连肋骨都已陷落下去,至少断了六七根。他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他怎么还没有冻死?
叶开想问,但韩贞却已甩脱他的手:"放开我,我要去找酒。"除了这件事外,他已记不得别的。
叶开叹了口气,柔声道:"好,我带你去找酒。"这句话说完,他已点了韩贞的睡穴,将韩贞拦腰托了起来。
郭定道:"只要能安安静静地睡一天,他也许会清醒的。"叶开叹道:"但愿如此。"
屋子里有床,也有灯。
叶开将韩贞放在床上,道:"你有没有火熠子?"郭定已燃起灯,灯光照在韩贞脸上,更惨不忍睹。
叶开虽不忍看,却不能不看,他一定要查出这是谁下的毒手。
他虽然是个不愿记住别人仇恨的人,但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若不是为了替他找酒,韩贞又怎么会落得这么惨。
为了这样的朋友,无论什么事他都应该做。
郭定也在凝视着韩贞的脸,道:"这不是铁器打的。"叶开点点头,若是被铁器打伤,伤痕也可以看得出。
郭定道:"难道有这么重的手法?"
叶开道:"韩贞的武功并不弱,能一拳打到他的脸,这样的人并不多。"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一拳打在韩贞脸上,但是那次的伤痕却比现在轻得多,显然这人的手不但比他重,手上一定还有别的功夫。
解开衣襟,肋骨断了五根。
如此寒天,韩贞穿的衣服当然也很厚。
郭定皱眉道:"隔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能一拳打断他五根肋骨,这种人实在不多。"叶开道:"而且这只是硬伤,并没有内伤。"
若不是衣服上没有铁器的痕迹,无论谁都会认为这是被一柄铁锤打伤的。
郭定道:"难道这人的手竟跟铁锤一样硬?"
叶开道:"看他的伤痕,也不像是被铁砂掌一类的功夫打伤的。"郭定点点头道:"若是那一类的掌力,必定会震伤内腑。"叶开叹了口气,道:"所以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功夫?"郭定道:"你迟早……"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无言的寒风中,竟突然传来了一阵凄凉的箫声。
东海玉萧!
郭定一翻手,已扇灭了灯光:"他果然在这里。"叶开道:"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
郭定立刻打断他的话:"韩贞已睡着,用不着我在这里看守,你却不能一个人去。"这就是友情,友情就是了解和关切。
叶开看着韩贞道:"可是他……"
郭定又打断了他的话道:"现在他的死活对别人已没有影响,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可是你……"他没有再说下,也不必说下去。
叶开只觉得胸中的血又热了,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
"好,我们走。"
凄凉的箫声,在寒夜中听来,令人的心都碎了。
箫声是从梅林外传来的。
梅林外的假山旁,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条朦胧的人影,那人正在吹箫。
叶开他们从后面悄悄地绕了过去,他们的行动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吹箫的人还在吹箫,箫声似在颤抖。
叶开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东海玉箫"的箫声,再走近些,又发现这人身上虽穿着道袍,腰肢却很纤细,竟是个女道人。
就在这时,箫声突然停顿,吹箫的女道人,竟似在低低哭泣。
叶开迟疑着,终于走过去,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女道人却似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全身都颤抖起来,哀声道:"我吹……我绝不敢再停下来了。"叶开道:"可是我并没有要你不停地吹下去。"女道人回过头,看见他,虽然也吃了一惊,却又仿佛松了口气道:"是你。"她认得叶开,叶开也认得她。
她就是玉箫道人的女弟子中,长得最媚的一个。
叶开忍不住问:"你怎么会一个人到这里吹箫?"女道人道:"是……是别人逼我来的。"
"是谁?"
"是个蒙着脸的人。"
"他为什么要逼你到这里吹箫?"
"我也不知道,他逼我到这里来,叫我一直吹,否则他就要脱光我的衣服,把我吊在这里。""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的?"
"那时我正……正在后面,只有我一个人,想不到他竟突然闯了进来。"叶开当然知道"后面"是什么意思,女孩子方便时,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这种事她当然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叶开却又问道:"那时你究竟在什么地方?""就在吉祥栈后面那院子。"
吉祥栈就是叶开住的那客栈,那里不但有最好的厨子,也有最舒服的床。
喜欢享受的人当然会住在那里。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们就在我后面的院子里,我却到这里来找。"女道人紧紧闭着嘴,死也不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已说漏了嘴,现在就算不开口,也已来不及。
叶开道:"有句话我要问你,你也可以不说。"女道人闭着嘴。
叶开道:"但你若不说,我就将你留在这里让那个蒙面人再来找你。"女道人脸上立刻露出恐惧之色,抢着道:"我说。"叶开道:"你们带走的那丁姑娘,是不是也在那院子里?"女道人虽然还是不开口,却已等于默认。
叶开道:"喂,我们不妨做个交易,你带我去找她,我就送你回去。"女道人没有拒绝,她对那蒙面人的恐惧,已远比她对任何事的恐惧都深。
她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那蒙面人是谁?为什么要逼着她到这里来吹箫?
难道他已知道叶开到这里来找玉箫,所以特地用这法子来指点叶开一条明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不是另有目的?
这些问题,叶开当然都不能解释,他忍不住又问:"那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人,简直是个鬼,恶鬼。"想起了这个人,她的身子又开始发抖。
显然这个人一出手就制住了她,她已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可是东海玉箫的女弟子,武功也绝不会太差。
叶开看着郭定,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现在虽不是九月,但却已有群鹰飞起,而且全都飞到了这里。"被褥还是凌乱的,枕上也许还有着丁灵琳的发丝。
一回到这里,叶开的心就开始隐隐发痛——她现在怎么样了,东海玉箫会不会…
…
叶开连想都不敢想。郭定看着床上凌乱的被褥,眼里又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他没有再看第二眼,他的心仿佛也在隐隐发痛。
现在他总算已完全明白了叶开和丁灵琳的关系。
韩贞已被放到床上,睡得仍很沉。睡觉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那女道人低垂着头,站在屋角,苍自的脸上,总算已有了些血色。
东海玉箫的女弟子都很美,她尤其美。
她美得和丁灵琳不同,不但美,而且媚,她已是个完全成熟的女人。
无论谁看见她黄昏时在萧声中款摆腰肢、媚眼如丝的神情都难免会心动的。
叶开看了她一眼道:"坐。"
女道人慢慢地摇了摇头,忽然道:"现在我可不可以回去?"叶开道:"不可以。"
女道人垂下头,咬着嘴唇,道:"你们若想利用我来挟胁玉箫道人,你们就错了。"叶开道:"哦?"
女道人道:"你们就算当着他的面前杀了我,他也不会关心的。"她眉眼仿佛带着种幽怨之色,轻轻地接着道:"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关心过任何人。"郭定凝视着她,忽然道:"我们若在你面前杀了他呢?"女道人道:"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说得很干脆,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郭定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回去?"
女道人道:"因为我……我……"
叶开明白她的意思。
她一定要回去,只因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叶开并不是个心肠很硬的人,忽然问:"贵姓?""我姓崔。"
"崔?"
"崔……崔玉真。"
叶开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难道怕这椅子会咬人?"崔玉真也忍不住笑了,她发现自己在笑的时候,美丽的脸上立刻露出红霞。
叶开看见她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时候,本以为她是个忘记了羞耻的女人。
现在他才发现她还是保留着一份少女的娇羞和纯真。
只不过,无论谁在不得已的时候,都难免会作出一些令别人觉得可耻、自己也会后悔的事。
有时人就像是一只被蒙着眼睛推磨的驴子,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
当鞭子抽到你背上时,你只有往前走,虽然连你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为止。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若不愿回去,就可以不必回去。"崔玉真又垂下头:"可是我……"
叶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这世界很大,你慢慢就会发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的。"崔玉真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叶开道:你也不必帮我们去找丁姑娘,只要告诉我们她在哪里就行了。"崔玉真迟疑着,终于道:"就在后面的那个院子里。"叶开等着她说下去。
崔玉真道:"那个院子很大,一共好像有十三四间房,丁姑娘就被锁在最后面的一间偏房里,窗台的外面摆着三盆腊梅。"叶开道:"有没有人在那里看守她?"
崔玉真道:"只有一个人在里面陪她,因为她还不能走动,玉箫道人也不怕她会跑。"叶开道:"玉箫道人睡在哪里?"
崔玉真道:"他晚上很少睡的。"
叶开道:"不睡在干什么?"
崔玉真咬紧牙,没有回答,但脸上又露出那种悲愤幽怨之色。
她不必再说了。
"玉箫好色",他现在应该已有七十岁,看起来却远比实际的年纪轻。
他有很多美丽而年轻的女弟子。
他晚上在干什么,叶开当然已可猜得出来。
郭定面上已现出怒容,忽然道:"你们是不是被他所逼,才跟着他的?"崔玉真摇摇头,怅然道:"我们本来都是贫苦人家的子女。"郭定道:"你们都是被他来买来的?"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眼泪已流下面颊。
郭定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冷道:"就算没有丁姑娘这件事,我也绝不会放过他的。"叶开道:"可是现在……"
郭定道:"我知道,现在我们当然要先救出丁姑娘再说。"崔玉真忽然又道:"他晚上虽然不睡,可是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一定要睡三个时辰。"现在距离天亮至少还有半个多时辰,冬天的夜总是比较长。
叶开看了看天色道:"好,我们等。"
床上韩贞忽然翻了个身,发出梦吃——叶开点了他穴道,用的力量并不大。
他仿佛还在说:"酒呢……什么地方有酒……"反反复复说了几遍后,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姓吕的我认得你,你好狠。"这句话说完,他又倒下,满头都是冷汗。
叶开动容道:"姓吕的?"
郭定道:"看来打伤他的那个人一定姓吕。"
叶开沉思着,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中有什么姓吕的高手?"郭定道:"近年来好像只有一个。"
叶开道:"吕迪?"
郭定道:"不错,白衣剑客吕迪。"
叶开道:"你见过他出手?"
郭定摇摇头,道:"我只知道他虽然是银戟温侯吕风先的堂侄。练的却是武当剑法,武当是内家正宗,绝不会……"叶开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说他是谁的侄子?"郭定道:"吕凤先银戟温侯,昔年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叶开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了光,道:"吕凤先,我怎会忘了这个人。"郭定道:"你认为是他么?"
叶开道:"银乾温侯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在别人已是件很值得荣耀的事,可是在他看来,却是种耻辱。"郭定了解这种心情,有很多人都不能忍受屈居人下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百晓生绝不会错,所以他毁了自己的银戟,练成了另一种可怕的武功。"郭定道:"什么武功?"
叶开道:"他的手!"
郭定的眼睛也亮了。
叶开道:"据说他已将他的手练成钢铁般坚硬锋利。"郭定道:"你是听谁说的?"
叶开道:"一个曾经亲眼看过他那只手的人,一个绝不会看错的人。"郭定道:"小李探花?"
叶开点点头,道:"世上若有一个人能赤手将韩贞打成这样子,这个人就一定是吕凤先。"郭定道:"可是他多年前就已失踪了。"叶开冷笑道:"连死了的人都可能复活,何况是失踪了的人。"郭定道:"你认为他也已到了这里?"叶开道:"你说过,现在虽不是九月,却是猎狐的时候。"郭定的眼睛里闪着光道:"吕凤先无疑也是只鹰。"叶开道:"也许他已可算是群鹰中最可怕的一只鹰。"郭定道:"他若真的来了,你要找他?"
叶开望着床上的韩贞,紧紧闭住了嘴。
他已不必再开口。
"是最后面靠左的一间屋子,窗台外面还摆着三盆腊梅。"
第十三章海市蜃楼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大,东方虽已现出曙色,窗子却还亮着灯。
屋里有人在大笑:"贫道此番重入红尘,就是要看看今日之江湖,究竟是谁家的天下?"这是玉箫道人的声音。
屋子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晚辈当然不敢和道长争一日之短长,只可惜江湖中却偏偏还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小辈。"这不是玉箫道人的声音,听来却很熟。
伊夜哭。
他果然是个很会投机取巧的诌媚小人。
看来他竟已投靠了玉箫道人。
叶开的心沉了下去。
玉箫道人不但没有睡,而且还多了个帮手。只听玉箫道人在问:"你知道这种无知的小辈有些什么人?""嵩阳郭定、武当吕迪、锥子韩贞、飞狐杨天、南海珍珠、青城墨氏……据我所知道的已有这些人到长安来了。"他显然还没有忘记兵器被毁的仇恨,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郭定。
他实在很希望看着王箫道人杀了郭定。
玉箫道人间:"还有没有别人要来?"
"当然有,至少还有个叶开。"伊夜哭冷笑道:"叶开不足惧。""哦?"玉箫道人显得很惊讶,叶开的武功,他已领教过,"因为这个人已等于是个死人。""哦?"
"现在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他简直已死定了。"玉箫道人大笑道:"玉容,还不为伊先生斟酒。"看来他竟打算作长夜之饮,连一点睡觉的意思都没有。
但叶开现在却只剩下两个时辰,此刻若不出手,以后的机会更少,郭定附在他耳边,慢慢道:"我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你去救人。"叶开坚决摇头:"不行。""为什么不行?"
叶开冷冷道:"我不想替你收尸。"他的声音虽冷,但这种情感却远比醇酒更能令人发热。
郭定解开了衣襟,也冷冷道:"你难道想收丁灵琳的尸?"叶开道:"我有法子,一定有法子的……"
其实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他的心又乱了,为了丁灵琳的安全,他绝不能冒一点险。
郭定知道,他已准备冲进去,他并不是个很冷静的人。
他认为只要自己一冲进去,叶开就只好到后面去救人的。
可是他错了。
他若冲进去,叶开绝不会抛下他,他们虽然可以对付伊夜哭和玉箫道人,可是丁灵琳还在玉箫道人手里。
玉箫道入若用丁灵琳来要挟叶开,叶开就非死不可。
他的身子已腾起——
突然间,窗子里一声惊呼,是伊夜哭的惊呼声。
"你……你这是于什么?"
王箫道人的声音冰冷:"我要杀了你。"
"我好意前来,你竟要杀我?"
玉箫道人冷笑道:"你将我看成什么人?竟想来利用我,你才是无知的鼠辈,我不杀你杀什么人?"屋里已响起了一阵桌椅碰倒声、杯盘跌碎声——郭定的身子虽已跳起,却已变了方向,贴着墙窜了过去。
叶开也没有落后。
他们都已看出,现在正是救人的好机会,伊夜哭最少可以抵挡玉箫道人二三十招。
这时间虽然不长,但只要他们的行动够快,就已足够。
所以他们已连一刹那都耽误不得。
幸好窗台上摆着腊梅,是个很明显的标志,他们连找都不必找。
窗子里也亮着灯。
窗上有两条人影,一个是梳着道髻的女道人,一个正是丁灵琳。
看她们的姿态,仿佛正在对坐着下棋。
郭定已撞破窗户,冲了进去,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干脆得很。
叶开的心却沉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那人影绝不是丁灵琳。
丁灵琳绝不会下棋的,她的大哥丁灵鹤虽然是此道的高手,她却连子都不会摆。
她一向认为两个人坐在那里,将一些黑白的石头往一块木板上摆来摆去,是件很无聊的事。
"这难道又是个陷阱?"
可是郭定既然已闯了进去,叶开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跳。
一闯进屋子,郭定也立刻就发现丁灵琳并不在这屋子里。
坐在女道人对面的这少女,虽然穿着丁灵琳的衣服,梳着和丁灵琳一样的发式,却不是丁灵琳。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吃惊、发怔。
但郭定做事却有他自己独特的方式,他的手一翻,剑已出鞘,剑柄已打在那女道入的咽喉上。
她连惊呼都没有发出,就已倒下。
另一个少女也没有过来,因为郭定的剑锋已逼住她的咽喉。
"丁姑娘在哪里?"
这少女脸色虽已吓得发青,但却摆出宁死也不说的神情。
郭定也没有再问,左手已伸出,抓住了她的衣襟,一把就将她里IR7里外外五人件衣服全部撕成了两半,露出了她雪白的身子,高耸的胸膛,纤细的腰。
这少女的脸似已吓得发绿。
郭定道:"你再不说,我就将你撕成两半!"这少女已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指了指角落里的衣柜。
衣柜很大。
叶开冲过去,拉开,里面果然有一个人,一个穿着道装的女人,似已被点了睡穴,却正是丁灵琳。
郭定道:"在不在?"
叶开道:"在!"
两句话一共只有四个字,叶开已抱起了了灵琳,窜出了窗户。
郭定轻轻拍了拍这少女微微凸起的小腹,微笑道:"你已快发胖了,以后记住千万不能吃肉。"灯已吹熄,曙色刚染上窗纸。
崔玉真正在用一块布巾替韩贞擦冷汗,她果然没有走。
看见叶开抱着丁灵琳回来,她居然笑了。
床上的韩贞犹在沉睡,叶开只有将丁灵琳放在椅子上。
他总算松了口气。
崔玉真道:"后面没有人在追?"
叶开摇摇头,微笑道:"玉箫道人就算发现她已被救走,也绝不会想到我们的人还在这里。"郭定也已回来,冷冷道:"现在我们希望他追到这里来,就算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的。"叶开笑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那女孩子说实话。"郭定道:"要女人说实话并不难。"
叶开道:"哦?"
郭定道:"一个女人的衣服若突然被撕光,很少还有敢不说实话的。"叶开道:"看不出你对付女人也很有经验。"
郭定笑了笑,道:"我练的并不是童子功。"
叶开也笑了:"像你这样的男人,想练童子功只怕都很难。"郭定看了丁灵琳一眼,立刻就转过眼晴,道:"她是不是被人点了哑穴?"叶开道:"嗯!"
郭定道:"现在她已不必再哑下去。"
叶开微笑着,拍开了丁灵琳的穴道,看到了丁灵琳那双美丽的眼睛又已张开来看着他,他实在觉得愉快极了。
丁灵琳却似还没有睡醒,眼皮朦胧,肴了他两眼,迟疑着道:"叶开!"叶开笑道:"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丁灵琳道:"我认得你。"
她突然伸出手。她的手里竞有把刀,一刀刺入了叶开的胸膛。
鲜血箭一般喷出来,直喷在丁灵琳脸上,她苍白的脸,立刻被鲜血染红。
叶开的脸上却已全无血色,吃惊地看着她。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她,无论谁都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向叶开下这种毒手。
丁灵琳却在大笑,疯狂地大笑,立刻跳起来,突然窜了出去。
叶开一只手按住胸膛上的创口,想追,人已倒下,颤声道:"追……追她回来。"不等他说,郭定已追出。
叶开想过去看看他们是往哪边走的,可是腿已发软,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黑暗。
绝望的黑暗。
他最后看见的,是崔玉真那双充满了惊惧和关切的眼睛。
他最后听见的,是他自己的头撞在桌子上的声音。
凌晨。
天空还是灰暗的,人都还在沉睡。
丁灵琳像是只羚羊,在一重重屋脊上跳跃着,还不时发出疯狂的笑声。
"我已杀了叶开,我已杀了叶开……"
她竟似觉得这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她疯了。"
郭定已将自己的轻功施展到极限,还是追出了很远,才追上她。
"丁姑娘,跟我回去。"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竟已完全不认得他,突然一刀向他刺了过去。
刀上还有血,叶开的血。
郭定咬了咬牙,回身反手,去夺她的刀。
他并没有夺下她的刀,可是他另一只手已闪电般地扣在她左颈后。
丁灵琳的眼睛突然发直,人已倒下。
四面无人,屋脊上的霜白如银。
丁灵琳的呼叫,居然并没有将玉箫道人惊动出来。
郭定已抱起了了灵琳,他急着要赶回去看看叶开的伤势,已顾不得男女之嫌。
可是那屋子里已没有人了……已没有活人了。
一直沉睡昏迷着的韩贞,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
地上的血迹已凝结,是叶开的血。
桌角上也有血迹,也是叶开的血。
但叶开却已不见了,崔玉真也已不见了。
是谁的长剑?是谁下的毒手?为什么要对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下毒手?
叶开到哪里去了,难道已被崔玉真带回去献给了王箫道人?
无论如何,他实在已凶多吉少。
屋子很小,但却收拾得很干净。
屋角里有个小小的木柜,是锁着的,旁边的妆台上,摆着面铜镜。
冷风吹得窗纸簌簌的一响,门上挂着布帘,门外传来一阵阵的药香。
叶开并没有死。
他已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是在这么样一个地方。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赤裸裸地躺在床上,盖着三条很厚的棉被。
他胸膛上的伤口已被人用白布包扎了起来,包扎得很好。
是谁替他包扎的?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想坐起来,但胸膛上仿佛还插着一把刀,只要一动,就疼得全身都仿佛要撕裂。
他想呼喊,但这时门帘已掀起,已有个人端着碗药慢慢地走了进来。
崔玉真。
她已脱下了她的道袍,身上是套青布衣裙,蛾眉淡扫,不施脂粉,眉目间却带着浓浓的忧思。
看见叶开已醒,她的眉也已舒展开了。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叶开问出了这句话,立刻就发觉这是句废话,当然是崔玉真将他救到这里来的。
崔玉真已走过来,将药碗轻轻地放在床畔的小几上。
她每一个动作看来都那么温柔,已完全不是那个随着箫声扭动腰肢的女道人。
叶开看着她,忽然有了种很安全的感觉,心也已定了下来。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崔玉真垂着头,轻轻地吹着药,过了很久才回答:"是别人的家。""是谁的家?"
"是个做茶叶买卖的生意人。"
叶开道:"你认得他?"
崔玉真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轻道:"你受的伤很重,我怕玉箫道人他们找来,只好带你赶快走。"她是个很细心的女人,想得很周到。
叶开若是留在那屋子里,说不定也早已被一柄长剑钉死在床上。
崔王真又道:"可是我第一次到长安城,一个人也不认得,那时天刚亮,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带你到什么地方去。"叶开道:"所以你就闯到这人家里?"
崔玉真点头道:"这是个很平凡的小户人家,绝对没有人想到你会在这里。"叶开道:"这里的主人你当然也不认得?"
崔玉真只好承认:"我不认得。"
她说过,在长安城里她一个人都不认得。
叶开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崔玉真迟疑着,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已被我杀了。"她垂着头,不敢去看叶开,她怕叶开会骂她。
可是叶开连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并不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道学君子,他知道若不是崔玉真,现在他已不知死在谁的手下。
长安城里要杀他的人实在不少。
一个半生不熟的女人,冒着生命的危险救了他,又在全心全意地照顾着他,为了他的安全,竟不情杀人。
你叫他怎么还忍心责备她,怎么还能骂得出口。
崔玉真道:"我闯进来的时候,有两个人睡在床上,我本来以为他们是夫妇。"叶开终于忍不住问:"难道他们不是?"
崔玉真摇摇头,道:"那女的已有三十多岁,男的却最多只有十七八岁,我逼着他们一问,这孩子就说了实话。"原来丈夫到外地买茶去了,妻子就勾引了在他们家里打杂的学徒。
崔玉真的脸似已有些发红,接着道:"这两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背叛了自己的师傅,所以我才会杀了他们,我……我只希望你不要认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叶开看着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为他做了这些事,为他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可是她并不要他感激,更不要他报答。
她唯一希望的,竟只不过是希望他不要看轻她。
他的看法对她竟如此重要。
叶开忍不住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也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什么事?"
叶开道:"若有人认为你这样做得不对,认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是个大混蛋。"他微笑着,接着道:"我希望你相信我,我绝不是这种混蛋。"崔玉真笑了,她笑的时候,就仿佛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已经到来。
"药可以人口了,你喝下去好不好?"
她扶起叶开,就像是母亲哄孩子一样,将这碗药一口口喂他喝了下去。
"这是我自己配的药,我不敢找大夫,我怕别人会从大夫嘴里查出你的行踪。"她实在是个非常细心的女人,每一点都想得非常周到。
叶开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温暖和感激,微笑道:"我遇见你,真的是运气,无论什么事你好像都能想得到。"崔玉真迟疑着,忽然道:"但我却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杀你?"叶开的笑容黯淡了下来。
崔王真道:"我知道我本不该提起这件事的,可是我实在想不通,你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她为什么要对你下这种毒手?"叶开却又笑了笑,道:"我想……她一定有原因的。"崔玉真道:"什么原因?"
叶开道:"江湖中有很多邪门歪道的事,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知道。"崔玉真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怪她?"
叶开摇了摇头,道:"她这么做,一定是被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所迷,等她苏醒后,她一定会比我更痛苦,我怎么还能怪她。"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关怀。
别人几乎一刀将他杀死,他却还在关心着那个人清醒后的感觉。
至于他自己的痛苦,他却连一点都不在乎。
崔玉真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泪珠一连串流下。
"你在哭?"
"你为什么忽然伤心?"
崔玉真慢慢地拭了拭泪痕,勉强笑道:"我并不是伤心,我只不过在想,假如有一天,能有个人会这样对我,处处都替我想,那么我…"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泪又已流下,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不会遇着这么样一个人的。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现在虽然在她怀抱里,但心里却在想着别人,而且很快就会离开她。
她并不是嫉妒,也不是痛苦,只不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她已是个成熟的女人,她这一生都很寂寞。
寂寞,多么可怕的寂寞……
冰冷的泪珠,一滴滴落在叶开脸上,但叶开的心里却在发热,热得发疼。
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是块木头。
可是他又能怎么样?
屋子里渐渐暗了,黄昏又无声无息地悄俏来临。
黄昏总是美的,美得今人心疼。
崔玉真将早上煮的冷饭,用酱油拌着吃了一碗,却替叶开熬了锅稀粥。
她红着脸道:"我本来想买点人参来熬汤的,可是我……"她没有钱,叶开也没有,他忽然注意到她本来头上的一根碧玉簪已不见了。
"我本来想打开那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有银子的,可是我又不敢。"她实在是个本性很善良的女孩子,而且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温柔。
叶开慢慢地啜着粥,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假如他只不过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假如他们是夫妻,假如他们都没有过去那些往事,他们是不是会活得更幸福?
可是现在……假如现在他也能抛开一切,假如她也愿意陪伴他,假如……
叶开没有再想下去,他不能想下去,宁静的生活,对他是称不可抗拒的诱惑,可是他这人却偏偏好像生来就不能过这种日子,世上又有几个人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夜色渐渐深了,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在全心全意地享受这片刻宁静,因为他们知道这种日子是很快就会结束的,叶开什么都不愿去想,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他流了很多血,觉得很疲倦,而且很冷。
朦朦胧胧中,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渐渐地沉入一个冰窖里,他冷得全身都在发抖,冷得嘴唇都发了青。可是她已将这里所有的棉被都替他盖上了——现在怎么办呢?
他的脸色越来越可怕,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叶子,有什么法子才能使他温暖?只要能让他温暖,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的,她的脸忽然红了。她已想到了一个法子,一种人类最原始的互相取暖方法。
叶开不再发抖、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然后他就发现,有个人正赤裸裸地睡在他身旁用力抱住了他,她的身子光滑而柔软,热得就像是一团火。
发现叶开眼睛在看着她,她脸上仿佛也燃烧了起来,嘤咛一声,将头缩入了被里。
叶开心里是什么滋味?那绝不是感激两个字所能形容的,那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的,他感觉到她的身子也在轻轻发抖,但那也当然不是因为冷。
窗外一片黑暗,冷风在黑暗中呼啸,可是黑暗与寒冷都已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竟忽然有了一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这世界里充满了幸福和宁静。只可惜这种幸福就像是海市蜃楼,虽美丽,却虚幻,又像是野花的开放,虽美丽却短暂。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人闯了进来。
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人。
灯还没有灭。
灯光照在这人脸上,这人的脸色是铁青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愤怒的杀气,恨恨地瞪着他们,仿佛恨不得一刀将他们杀死在床上,他们却不认得这个人,连见都没有见过。
崔玉真已失声大叫:"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闯到这里来?"这人恨恨地瞪着她,突然冷笑道:"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来?"崔玉真怔住,叶开也怔住。
这一家主人竞突然回来了。一个男人回到自己家里时,若发现有两个陌生男女睡在自己床上,无论怎么愤怒,都是值得同情的,崔玉真本来也很吃惊,很愤怒,现在却像是只泄了气的皮球,连话都说不出了。
这人咬牙瞪住她,怒吼道:"我出去才两个月,你就敢在家里偷人了,你难道不怕我宰了你?"崔玉真又吃了一惊:"你……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这野男人是谁?"难道这人的眼睛有毛病,竟将她看成了自己的妻子?
崔玉真道:"你……你是不是看错人了?"
这人更愤怒:"我看错了人?你十六岁就嫁给了我,就算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你。"崔玉真忍不住大叫:"你疯了,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你难道还敢不承认是我的老婆?"
这人道:"幸好我是个宽大为怀的人,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了你们,但现在我既然已回来了,你总该起来把这热被窝让给我了吧?"他居然真的走过来,好像已准备脱衣上床睡觉。
上官小仙!这个要命的人,竟偏偏又在这种要命的时候出现了。
第十四章夺命飞刀
有种人你想找他的时候,打破头也找不到,你不想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忽然出现在你的眼前。
上官小仙好像就是这种人。
她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指着叶开,吃吃地笑道:"你占了人家的屋子,又占了人家的床,人家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只不过叫你让开,你都不肯,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话没有说完,她已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叶开反而沉住了气。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女人不但是条狐狸,简直是个鬼,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花样都想得出来。
崔玉真吃惊地看着她,忍不住问道:"她是什么人?"叶开道:"她不是人。"
上官小仙笑道:"对了,我本来就不是人,我是个活神仙,无论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是一找就找到。"叶开并没有问她是怎么找到的。
她显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叶开,就像是个鬼影子一样。
上官小仙道:"可是我倒真没有想到,道士姑娘会把你弄到这么样一个地方,要不是她急着替你去抓药,这次我真的差点找不到你了。"她走过去,拿起床头的空药碗嗅了嗅,又笑道:"只可惜她实在不能算是个好大夫,这种药你就算喝八百斤下去,也一样没有用。"崔玉真已气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你能治好他的伤?"上官小仙道:"我也不是个好大夫,可是我却替他请了一个最好的大夫来。"刚才那个愤怒的丈夫,现在已连一点火气都没有了,正看着他们微笑。
上官小仙道:"这位就是昔年妙手神医的唯一传人妙手郎中华子清,你见多识广,想必一定知道他的。"叶开的确知道。
华家父子的确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神医,医治外伤,更有独门的传授。
可是这父子两人都有同样的毛病,偷病人。
他们根本不需要去偷的,可是他们天生的喜欢偷,无论什么都偷。
去找他们治伤医病的人,往往会披他们偷得干干净净。"妙手"这两个字,就是这样来的。
叶开笑了笑,道:"想不到阁下非但医道高明,而且还很会做戏。"华子清也笑了笑,道:"这点你就不懂了,要学偷,就一定要学会做戏。""为什么?"
华子清道:"因为你一定要学会扮成各式各样的人,才能到各地方去偷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微笑着又道:"譬如说,你若要到庙里去偷经,就一定得扮成和尚,若要去偷窑子,就一定要扮成嫖客。"叶开道:"你若要到大字号的店家去偷,就一定得先扮成大老板的样子去踩道。"华子清抚掌道:"阁下当真是举一反三,一点就透,若要学这一行,我敢保证不出三个月,就可以成为专家。"上官小仙嫣然道:"他现在就已经是个专家,所以你去替他治伤的时候,最好小心点,否则你说不定反而会被他给偷得干干净净。"华子清笑道:"我偷人家已偷了几十年,能被别人偷一次,倒也有趣。"他微笑着走过去,又道:"只要刀上没有毒,我也敢保证,不出三天,阁下就又可以去杀人了。"崔玉真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华子清道:"还等什么?"
崔王真道:"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来替他治伤的?"上宫小仙打断她的话,冷冷道:"现在我若要杀他,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我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崔王真冷笑。
上官小仙道,"你不信?"
崔王真还是在冷笑。
上官小仙身子突然轻飘飘飞起,就像是一朵云一样,飘过了他们的头顶,崔玉真只觉得突然有只冰冷的手伸迸了被窝,在她的胸膛上轻轻捏了一把,再看上官小仙又已轻飘飘地飞了回去,站在原来的地方,笑嘻嘻地看着她:"听说东海玉箫会采补,可是你身上倒还很结实,看来你对付男人想必也很有一套。"崔玉真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气得几乎已经快哭了出来。
上官小仙悠然道:"这本是女人值得骄做的事,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几时有空,说不定我也要跟你学两手。"崔王真的脸色已发白,她知道这女人是在存心侮辱她,可是她只有忍受。为什么人们总是要为已经过去了的事,付出痛苦的代价呢?
为什么有些人一定要让别人觉得痛苦,自己才感觉到快乐?崔玉真泪已流下,上官小仙脸上却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叶开忽然道:"滚出去。"
上官小仙好像吃了一惊:"你叫谁滚出去?"
叶开道:"你!"
上官小仙道:"我好心好意请了人来替你治伤,你却叫我滚出去。"叶开寒着脸,道:"不错,我叫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脸色也有点变了,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我杀了你?"叶开道:"你以为你真的能杀我?"
上官小仙道:"你也不信?"
叶开道:"我只想提醒你一件事。"
上官小仙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
他的手慢慢地从被下伸出,手里赫然有柄刀,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灯下闪闪发光。上官小仙的脸似已被刀光映成了铁青色,华子清的脸似已发绿。小李飞刀!这就是从小李探花一脉相传下来的飞刀!这就是从不虚发的飞刀,江湖中无论多可怕的高手,都从来也没有人能躲过这出手一刀。叶开冷冷道:"我本来不愿杀人的,可是你最好莫要逼我。"上官小仙冷笑道:"你现在还能杀人?"
叶开道:"你想试试?"
上官小仙也不敢去试。
没有人敢!没有人敢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来作这几乎已输定了的孤注一掷。
上官小仙长长吸了口气,勉强笑道:"难道你不想你的伤快好?"叶开道:"我只想要你滚出去。"
上官小仙叹了口气,道:"我不会滚,我走出去行不行?"她真的说走就走,华子清当然走得更快,走到门口,她却突又回头,道:"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叶开道:"什么事?"
上官小仙道:"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丁姑娘现在的下落?"叶开不说话了,他当然想知道。
上官小仙道:"她现在正和郭定在一起,和你们一样,也睡在一张床上。"叶开冷笑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你明知没有用的。"上官小仙悠然道:"你不信他们会做这种事?"叶开当然不信。
上官小仙悠然道:"他们本来也许会对你很忠实的,可是,假如丁姑娘也冷得要命,郭定也像这位道士姑娘一样好心呢?假如丁姑娘身上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中了什么毒,郭定为了救她,是不是会替她吮出来呢?"叶开的脸色也变了。
上官小仙又露出胜利的微笑,挽起华子清的手,笑道,"他对我虽然无情,我却不能对他无义,留下一包药给他,我们走。"这次她总算真的走了。
叶开本已坐起来,现在忽然倒了下去。
崔玉真出声道:"你……你怎样了?"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幸好你将我的刀放在枕下,幸好她没有试。"崔玉真道:"你刚才根本无力伤她。"
叶开看着手里的刀,脸上表情变得很严肃,道:"这把刀并不是只用手就可以发出去的。要用全身所有的精神和力量,才能发出一刀,可是我现在……"他现在已连说话都觉得很吃力。
崔玉真看着他,泪又流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赶她走的,可是你何必为了我冒这种险……我本就是个活该受侮辱的人。"叶开柔声道:"没有人应该受侮辱;也没有人有权侮辱别人。"他的声音虽温柔,却很坚决:"他老人家传授我这柄刀,只是为了要我让天下的人都明白这道理,而且莫要忘记。"崔玉真的眼睛也亮了,缓缓道:"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叶开目光遥视在远方,带着种说不出的孤寂之色:"他自己常说他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可是他做的事,却是绝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的。"这也正是李寻欢的伟大之处,所以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灯光已渐渐微弱,灯油似已将枯。
崔玉真忽然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叶开道:"你担心她会将我的下落告诉别人,你担心她还会再回来?"崔玉真道:"嗯!"
叶开道:"她不会这样做的,她只希望我的伤快好。"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要我去替她对付别人。"
崔玉真还是不懂。
叶开道:"那天她故意将玉箫引去找我,为的就是要我跟他火并,她还希望我去替她杀郭定,杀伊夜哭,杀所有可能会挡住路的人。"崔玉真道:"可是,她也无法知道,你绝不会去替她杀人的。"叶开苦笑道:"只要我们拼起来,无论谁胜谁负,她都可以渔翁得利。"叶开点点头又道:"所以她并不希望我受伤,更不希望这么快就死。"崔玉真只觉得手脚冰冷,她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阴险恶毒的女人。
叶开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忽然又道:"所以有件事我更想不通。"崔玉真道:"什么事?"
叶开沉吟着,道:"逼着你到冷香院去吹箫的那个人,可能就是玉箫派去的。"崔玉真愕然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叶开道:"因为他早已知道你是个本性很善良的人,早已知道你对他不满,已经想离开他了。"崔玉真垂下头,轻轻道:"最近我的确总在想法子避着他。"叶开道:"他也知道我一定会到冷香院去找,所以他故意要你在那里等,故意让你将丁灵琳的下落透露给我。"崔玉真又不懂了:"难道他故意想要你去将丁姑娘救出来?"叶开点点头,道,"因为他已用摄心术一类的邪法,控制了丁灵琳,叫丁灵琳一看见我就杀了我。"崔玉真动容道:"不错,所以他故意在那屋子的窗外,摆了三盆腊梅,为的就是让你容易找到。"叶开道:"但他为了怕我疑心,所以也不能让我有容易得手的机会。"崔玉真道,"所以他又故意弄了那么多玄虚,让你永远想不到这一点。"叶开道:"他将丁灵琳劫走,根本就不是为了上官小仙,而是为了要我的命。"崔玉真咬着牙恨恨道:"我以前实在不知道他也是个这么阴险恶毒的人。"叶开道:"但他却绝不是金钱帮的人,因为上官小仙并不想要我死,也并不知道他用的这一着,所以我有些想不通。"崔玉真道:"想不通什么?"
叶开道:"想不通他怎么也会摄心术这一类邪法的。"崔玉真道:"会这种邪术的人很少?"
叶开道:"会的人并不少,可是真正精通的人却没有几个,其中大多数是魔教中的人。"崔王真动容道:"魔教?"
叶开道:"你也听说过?"
崔玉真道:"我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想不到这世上竟真的有魔教。"叶开道:"你没有听玉箫谈起过魔教?"
崔玉真道:"没有。"
叶开道:"你跟着他已有多久?"
崔玉真垂下眼帘,道:"快两年了。"
她脸上又露出种说不出的悲痛憎恶之色,这两年来她想必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一样。
叶开等她情绪刚刚平定,才问:"这两年来他平时都在什么地方?"崔玉真道:"他有条很大的海船,平时他都在船上,但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找个海口停泊,补充粮食和清水。"她想了想,接着道:"可是几个月前,他却在一个没有人的荒岛上停留了六七天,却没有带别的人去,也不许我们下船。"叶开的眼睛亮了,他忽然想起铁姑说的话:"…这次本教在神山聚合,另选教宗,重开教门,新任的四大天王和公主……"崔玉真道:"你在想什么?"
叶开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在怀疑,却一直不敢相信。"崔玉真道:"怀疑什么?"
叶开道:"怀疑玉箫也人了魔教,而且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崔玉真的脸色苍白,忽然握住他的手,道:"你的伤口疼不疼?"叶开点点头。
崔玉真道:"据说魔教用的刀都有毒。"
叶开道,"不错!"
崔玉真道:"刀上若有毒,你的伤口竟只有痛?"刀上若有毒,就不会觉得痛苦,只会觉得麻木。
叶开笑道:"刀上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
崔玉真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是个奇怪的人,我的血里有种抗毒之力,尤其可以消减魔教的毒。"崔玉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道:"这是天生的?"叶开摇摇头,道:"是最近才有的。"
崔玉真道:"怎么会有的?"
叶开道:"我的母亲,昔年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崔玉真更吃惊,忍不住问:"现在呢?"
叶开笑了笑,道:"现在她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宁静的地方,安享她的余年,希望她的儿子能时常回去看看她。"崔玉真道:"可是你却很少回去?"
叶开道:"因为她还有个儿子在陪着她。"他的目光仿佛又在慈祥地凝视着远方,徐徐道:"这个儿子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比我这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崔玉真道:"他长得也跟你一样?叶开微笑道:"他跟我不一样,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但却比我好看,废话也没有我这么多,我希望以后能常见到他。"崔玉真嫣然道:"我也希望能见到他,他既然是你的兄弟,那么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她心里忽然充满了对未来幸福的憧憬,忍不住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叶开说出了他的名字:"傅红雪!"
华子清留下的药有两包,一包内服,一包外敷。内服的药性很平和,仿佛还有镇静的功效,所以叶开睡得很沉,他醒来觉得很愉快,因为他伤口的痛苦似已减轻了很多,而且门外又飘来了熬粥的香气。
崔玉真想必正在厨房里替他熬粥,阳光照在窗户上,风很轻,今天想必是个很好的天气。
叶开几乎已将所有的烦恼全都忘了,大声道:"粥煮好了没有,快添三大碗给我。""来了。"
门帘忽然掀起,一大碗粥平空飞了进来,"砰"的打在墙上,叶开怔住,满满的鸡粥慢慢流下,有个人冷笑着,忽然在门口出现。
伊夜哭。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绣满了黑牡丹的鲜红长袍,看来还是像个僵尸。
叶开忽然对他笑了笑,道:"早。"
伊夜哭冷冷道:"你醒得虽不早,倒真巧。"
叶开道:"哦?"
伊夜哭道:"你若再迟醒片刻,只怕就永远也不会醒了。"叶开又笑了笑,道:"你来得虽不巧,倒真早。"伊夜哭冷冷道:"早起的雀儿吃食,晚起的雀儿吃屎,我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凑巧看见那个背叛了师门的女叛徒。"叶开叹道:"看来起得太早也不是好事,她若非起得早,又怎么会撞见鬼?"伊夜哭道:"那只怪你。"
叶开道:"怪我?"
伊夜哭道:"她若非已被你迷住了,又怎么会一大早就起来,溜回那客栈去替你打听韩贞的消息?"叶开的心沉了下来,昨天晚上,他问过崔玉真。她当真不知道韩贞怎么样了,她看见叶开受伤,只顾着带叶开赶快逃走,哪里还顾得了别人。
叶开虽没再问,也没有责备她,可是心里却不免有点惭愧,有点难受,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韩贞。
所以崔玉真心里也很难受。叶开看得出,却想不到他说一句话,她就会不顾一切,去为他做任何事。
伊夜哭道:"她算准玉箫一定已走了,却想不到我居然还留在那里。"叶开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了你?"伊夜哭道:"你以为他真要杀了我?"
叶开道:"不是真的?"
伊夜哭道:"我们只不过是在做戏,特地做给你看的,好让你有机会去救人。"叶开道:"那时你们已发现我在外面?"
伊夜哭道:"你们一进了那院子,他就已知道。"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倒低估了他。"伊夜哭道:"他已低估了你,他认为你已死定了。"叶开道:"你呢?"
伊夜哭道:"我知道要你这种人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叶开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看错。"
伊夜哭道:"但现在你若不将上官小仙交出来,还是死定了一。"叶开叹道:"这次你看错了。"
伊夜哭道:"你最好明白一件事。"
叶开道:"你说。"
伊夜哭道:"我喜欢杀人。"
叶开道:"这是实话。"
伊夜哭道:"我最想杀的就是你!"
叶开道:"这也是实话。"
伊夜哭道:"所以你若不赶快将上官小仙交出来,我绝不会再等的,我宁可不要她,也要杀了你。"叶开道:"你最好也明白一件事。"
伊夜哭道:"我也让你说。"
叶开道:"我不喜欢杀人,但你这种人却是例外。"伊夜哭冷笑道:"现在你能杀得了我?"
叶开道:"我不能,它能。"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三寸七分长的刀,飞刀。伊夜哭看着这柄刀,瞳孔立刻收缩。
他当然知道这就是小李探花一脉相传的飞刀,从不虚发的飞刀。
叶开道:"我只希望你莫要逼我杀你。"
他每次出手之前,都要说这句话。
因为这柄刀并非是用手发出来的,要发这柄刀,就得使出全身的精神和力量,刀一发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
伊夜哭道盯着这柄刀,徐徐道,"我认得这柄刀。"叶开道:"认得最好。"
伊夜哭道:"只可惜你不是小李探花。"
叶开道:"我不是。"
飞刀!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飞刀。
第十五章惺惺相惜
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叙的表情,仿佛是伶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像是只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汀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得了他的。"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了。"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就还能杀第二个。"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侍候你?"床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人呢?
丁灵琳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有法子再躺下去,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了灵琳,就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觉得更难受。"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得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找到,你知道为什么?"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叶开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着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床上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精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净,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剑拔出来。"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能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却在思索着别的事:"这一剑莫非从窗外掷入,刺入了韩贞的脸,再钉在床上的?""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官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闪电一样。""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床上。"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官远比剑时,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叶开猜得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乘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在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有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将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溶,泥泞满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乘着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祆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肉体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出来。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的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对一个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道:"你受了伤。"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勾,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竞想将叶开的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竞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道:"请留步。"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了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耸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尚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帐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做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昌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来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锥子。"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问叶开:"这锥子是你什么人?"叶开道:"是我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做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的帐上。"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吕迪看了看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下一口酒。"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到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床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吕迪又背负双手,做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叶开道:"我听说过了。"吕迪道:"你杀人自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人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阳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耸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着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筋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骼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的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温侯银戟"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产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己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科器?"叶开道:"我试试。"
吕迫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人云深处,剑已没人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但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机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的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致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做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做、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作出致死的错误判断。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
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已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不知道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大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间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致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迸裂,竟已在溃烂。"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需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但空门大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致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致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字:"你输了。""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肉部会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若是表现得越痛苦,吕迪就越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鹰爪功?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需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二定会有破绽露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上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的。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瞎子般落了下去。
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耸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住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竞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下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入了他的骨缝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满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份,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份。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时杀他?"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变得出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叶开摇摇头。
昌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了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是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吕迪道:"我知道。"
突然墙外一人叹息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人已窜出墙外。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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