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箱)中国社会究竟是何种性质
《新声》1947年第8期
编者先生:约半年前我偶然在报摊上看到了贵志二卷一期,随便买了回家,读完后,深深觉得贵志独具眼光,持论公允,与时下一般杂志大异其趣。从此我便成为爱好贵志的读者了。我尤其爱好的是贵志的「信箱」。因为在信箱中所讨论的问题,差不多都是我所最感兴趣而要求了解的。
现在我亦有一个问题特向先生提出,那就是:现时中国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这个问题,我在十年前就听到了一位教历史的老师曾经给我们讲过,但我那时还在高中一年级,对于社会科学毫无修养,同时对于中国社会经济政治情形又属茫然,只是模糊地记得老师说过如下的一些话:「这个问题非常重要,但又非常复杂,不容易论定,有些人说中国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性的,别一些人则说是半封建性的,还有的说是次殖民地或是半殖民地的等等。」我当时对这些说法虽有点莫明其妙,但亦获得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并且从此凡是看到书籍和论文中有涉及到这一问题时,都特别注意。就我所看过的书籍和论文中说到这一问题的论调看来,差不多都是主张中国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一些新历史学家如翦伯赞、华岗、平心等都是如此)。因此我怀疑以前我的历史老师的话有些夸大。但不久以前偶然从朋友处看到神州国光社出版的「读书杂志」合订本,其中有几期差不多全是争论中国性质问题的,从那些争论看来,不但「非常复杂」,而且也确是「不容易论定」。因此,我又觉得我以前的老师所说的话是对的。不过,中国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性质,我还是不明了。就我的直觉说,似乎「半封建和半殖民地」是对的。但另方面我又感到「读书杂志」中争论这问题的那些作者们的许多不同见解也似乎各有理由。因此特希望先生抽暇予以解答,我相信要求明了这一问题的人一定不少,想您一定高兴指教吧!
敬候撰祺! 读者吴世明上
世明先生:你这次提出的问题,正如你以前历史的老师所说,确是「非常重要」和「非常复杂」的。这问题之所以「非常重要」,因为中国的社会结构、阶级关系及其前途,都与此问题有直接的紧密联系。如果对于中国的社会性质问题没有明确的认识,那对于中国的社会结构、阶级关系及其前途都无法获得正确的理解,因而也就谈不到对解决中国问题能有正确的方案。所以凡是认真想替中国人民大众服务、合理解决中国问题的人,都必须首先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加以科学的探讨,求得明确的认识,以便获得改革的正确指标,向胜利之途奋斗。总言之,认识中国社会性质是谋取解决中国问题的出发点,出发点是否正确,往后的成败将系于此。这正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至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之所以「非常复杂」,那是由于中国社会历史发展的某些特点及其与国际关系之特殊纠结使然。假如像欧洲中世纪的英、法、德、意等国家,它们的社会性质是单纯的,封建性的;又假如像现代的英、法、德、意,则它们的社会性质也是单纯的,即资本主义性的。可是我们中国,古典的(春秋战国的),即欧洲中世纪式的封建制度,早在二千余年前已被秦始皇的君主专制所摧毁了。但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却没有能在那被摧毁的封建废墟上建立起来。秦以后二千余年,中国社会经济在本质上很少改变,差不多是处在一个停滞的状态或一进一退的循环圈里。直至雅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强迫侵入,中国的社会经济才开始走上了剧烈的全新的变化。这就是说,中国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在外来资本主义倾销商品和搜求原料的侵袭之下逐步地解体了,手工业的生产方式逐步地没落了,现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逐步地移植进来了。但另方面,不但旧时的封建式的剥削方法还残存着,并已与资本主义的剥削方法纠缠在一起,而且特别重要的,中国已迅速地变成了国际帝国主义的半殖民地,以致旧的经济基础虽日趋崩溃,但新的资本主义生产却无由顺利发展,因而中国社会便形成了一种颇为畸形的,痉挛的,或者是所谓「非常复杂」的状态。然而这种「非常复杂」的状态,却并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不过不像欧洲中世纪的以及现代的英、法、德、意那样单纯而容易认识罢了。自然要想详尽而准确地理解中国社会的性质,必须详细地检讨中国历史,尤其是近百年来历史的发展,分析自西方资本主义侵入后中国国内社会经济的演化及其与国外资本主义国家的种种关系之变迁。但要办到这点,绝非本信箱的简短篇幅所能容许。因此我们这里只能予以极简略的解答。
首先,要判定中国的社会性质,根据现代社会科学,必须观察中国现时究以何种经济占支配地位。如果是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占优势,那可以说中国的社会还是封建性的或前资本主义性的;如果是城市的现代工商业经济占支配地位,那便成为资本主义性的了。就实际情形来说,中国自给自足的农村经济早已给外来的资本主义所破坏了。我们的农村生产方法固然还是落后的手工业式的,但大部份农民的生产品却并非只是为了「自给自足」,而早已成了「商品」。例如米、麦,特别是丝、茶、棉花、桐油和烟叶等等,其中有些不仅为了国内市场,而且还为了国际市场。总一句话说,中国的农村经济绝大部份已经商业化了,已经非依赖现代的市场现代的市场不可了。另一方面,中国现代式的工商业,比起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固然还是很落后,但人们绝不能否认,我们确已有了相当数量的工矿,交通,和银行等现代产业。这些产业比之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固然显得落后,但它们在中国的国民经济生活上却无疑地占据了支配的地位。因此我们可以断定:中国社会是资本主义性的。不用说,中国的资本主义是落后的,但绝不能以它的落后来否认中国社会之资本主义的性质。
人们往往以中国的经济和先进国英美法德的经济相对比而指出其落后幼稚之后,便得结论说,中国社会的性质还是前资本主义的或半封建的。其实,十八世纪的英国,十九世纪中叶的美法德,比起现时同一英美法德来也是「落后或幼稚」的。但「资本论」的作者却仍然称十八世纪末的英国和十九世纪中叶的美法德为资本主义国家。中国现时的资本主义虽然落后或幼稚,但比之那些时候的英美法德等国,却不见得落后或幼稚多少,甚至可以说,在某些方面,如生产的规模和技术的高度,现时的中国比之那些时候的英美法德还要进步呢!把中国现时的经济与同时的西方先进国家即发展到最高阶段的帝国主义国家的经济对来比确定中国社会的性质,那显然出于玄学的,机械的,即违反历史发展的观点,因而其结论便成为荒谬的了。
你说:「就我所看过的书籍和论文中说到这一问题的论调看来,差不多都是主张「中国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你并指出「一些历史学家如翦伯赞、华岗、平心等都是如此主张」。不错,近年来,一班所谓「新历史家」或「进步人士」一谈到中国社会性质问题时,都搬出了「半封建半殖民地」这一个时髦的公式出来。但这仅仅是一个时髦的公式罢了,它的本身全是虚伪的,乃至荒谬的。这公式的前半节,所谓「半封建」(姑且不论这种「一半」的说法之机械)是形式主义的,与中国社会的实质相违背的。因为封建的实质即它的经济基础是「自给自足」。但如我们前面所指出的,中国自从外来资本主义侵入之后,不但城市经济已完全商品化,就是乡村经济也已绝大部份为商业关系所支配了。因此所谓「半封建」与中国「社会的实质」,即经济基础,是完全不相符合的。至于以所谓「半殖民地」来形容或规定中国的社会性质,那更是荒谬绝伦。因为「殖民地」或「半殖民地」这一类术语的涵义,仅仅是指某一国家或民族对另一国家或民族的隶属或依赖关系而言,与该隶属或依赖于他国的国家或民族的社会性质很少决定作用。例如现时的加拿大、印度和安南都叫做「殖民地」,但这三个国家的社会性质却有很大的差异:加拿大是纯粹的并且高度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印度也是资本主义性的,但比之前者要落后得多;而安南的资本主义发展却有限得很。
而且同一殖民地,例如印度,在十九世纪前半期,可以说它的社会性全是封建的;但到了第一次大战后,特别是第二次大战后,它的社会性质已是资本主义的了。关于「半殖民地」的情形也同样有这种空间和时间上的钜大差异。例如中国,伊朗和沙地阿拉伯都谓之「半殖民地」。但这三个国家的社会经济却相差得很远。在中国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大规模的现代工商业,伊朗便比较落后些,而沙地阿拉伯则大部份还停滞在游牧经济状态里。如果从时间上说,中国自雅片战争后即已沦为半殖民地,但这一百年来中国的社会经济基础却起了绝大的变化。如果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为标界,我们可以说,这时以前的中国社会是前资本主义性的;从那时到第一次大战这一时期内,是从前资本主义走向资本主义的过渡时代;但自第一次大战后,由于工商业的蓬勃发展,中国社会便已踏进资本主义的阶段了。由此可以了解,「半殖民地」的名称如果从空间和时间上抽出来,不但绝难看出半殖民地国家的社会性质,即连该半殖民地国家的本身也是抽象的。因此,用「半殖民地」来规定中国社会经济的性质,不但毫无用处,且是极端荒谬的。
也许你看到这里一定发生疑问:一个极端荒谬的公式,而且是对于中国社会性质如此重要问题上所加的公式,何以竟被许多有名的新历史家所接受或主张呢?我们这儿只能作个最简单的答覆:中国有一个政治集团,它是唯苏联克里姆宫主人的命令是听的,而克里姆宫主人为了在中国进行一种机会主义的政治路线(即阶级合作的路线),便命令一些「红色教授」给中国社会的性质制造出一些「公式」来,以便给他的「政治路线」以「理论的基础」,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公式不过是许多公式中之一而已。而他的中国党徒们接到了这个「公式」便如获至宝,所谓「新历史家们」或「新社会科学家们」当然是奉旨宣传。至于这个「公式」是否合于中国社会的实质,那他们是不管的,只要作到不违背上峰的命令就行了。其实不仅关于中国社会性质问题是如此,还有其他许多重要问题,只要克里姆宫一提出,它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应声虫们便会附和起来。例如当克里姆宫提出什么「第三时期和社会法西斯」时,人们就到处宣传「第三时期和社会法西斯」;当它抛弃「第三时期和社会法西斯」而另提出「民主阵线和人民阵线」时,人们也就跟着抛弃前者而宣传后者,并要求与「社会法西斯」结成「阵线」哩!总而言之,凡是克里姆宫提出一种「主张」或「路线」,不管那主张和路线如何荒谬,都必得制造一些「理论」或「公式」来与之相配合,有时甚至不惜大规模地伪造苏联及各国的历史。固然,有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在主观上并不是有意附和克里姆宫的「理论」或「公式」的,但他们往往缺乏独立的认真的思考,所以也就随声附和去了!这虽是一些题外的话,但我们的意思是希望你及一般读者们不要轻信所谓多数人的「主张」,即令是出之于「新历史家」或「新社会科学家」所公认的「理论」或「公式」,也得加以独立的科学的思考,尤其要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和客观的历史事实去分析和判断。思想上的盲从只能引你走上行动的死巷!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本题上来作个结论吧。一般说,中国的社会是资本主义性的。但我们的资本主义是落后的。它的落后的根源是:一方面,国内陈旧的土地关系尚远未改革,以致封建的残余势力及其剥削方法尚保留下来;同时,国际帝国主义自从将中国变成它们的半殖民地之后,无论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极力加以压抑;因此,中国的资本主义经济便无由获得应分的发展而永久挣扎于落后状态中了!由此我们便得出一个基本的政治结论:中国要想脱离它现存的落后的痛苦状态,必须澈底解决土地问题和排除任何帝国主义的束缚以达到真正民族独立,这便是我们国家迟延未决的历史的民主任务。在资本主义占优势的社会关系下,城市决定一切,也就是城市的主要阶级决定一切。而城市的主要阶级是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我们的资产阶级,因为它与外来帝国主义和国内土地占有者有不可分离的联系,它没有可能完成我们的民主任务。因而这一任务便落在无产阶级的肩上了。无产阶级完成这一民主任务之后,那时中国将不是重走资本主义的道路,而是要跟着直接踏上社会主义建设的前途了。
以上的解答自然过于简单,如你或其他读者们还有不同意见或须要更详细解释,那尽可提出来。为了真理,我们总是乐于同你及任何读者们来作进一步的讨论的。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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