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的留恋
选自《生育制度》
著者:费孝通
人类的幼年需要依赖成人的保护和供养的时期特别长。这是形成家庭的一个主要因素。家庭就是为了保障孩子得到保护和供养而造下的文化设备。要使父母肯担负这工作就得使他们感觉到孩子的无能,不能脱离他们。在父母眼中,儿女是不会长大的。老莱子要讨他父母的欢心,得穿起彩衣,学孩子们跳跃。靠了父母这种心理,孩子可以不必在能力还不够的时候去直接应付环境。在冷酷的环境和孩子之间有父母这个缓冲。
孩子从小只要张嘴哭,就有乳吸;伸手要,就有玩具。这个世界是一个随心所欲,说苹果,苹果就来的神话世界。若是孩子能永远得到这优待,他将成为天宫里的王子了。可是真实的世界哪里真会像是神话。一切东西都得费心费力去求取,而且资源有限,不但各人把劳动的收获分别占有,而且人家先得到了,可以使自己白费辛苦。竞争,竞争,即使不像达尔文和马尔萨斯所想象的世界那样冷酷,世界上只有一个爸爸,那是千真万确的。在私有制的社会里,除了父母,谁肯无偿地授予你他自己劳力的结果呢?除非你去抢,去剥削。
一个在家庭环境里生活得太久的孩子,他会在家外的竞争场合中失去适应的能力。在家里他所碰着的人是到处都愿意成全他的,至少也是为他的益处着想的。可是在竞争的场合下,却不全是这样的,在利害关头,可以是你死我活,毫不留情。家庭里训练不出战士,嘴上衔着银匙的成不了好汉。家庭里多的是迁就,谦让,少的是争斗。我们小市镇里的少爷们,就是代表这种教育的结果。
这种人,一遇着困难就会想到父母,尤其是母亲。多少诗,多少小说在歌颂这温存留恋的心情。我们说到童时的天真,童时的可爱,还不是因为儿童时期我们有个不要报酬的保护者,不必我们工作,我们可以得到生活的满足?试问那些流浪的孤儿,他们能不能欣赏这种歌颂童年的诗篇?我们若从这方面看去,最喜欢看冰心《寄小读者》的也许并不是太小的读者,而正是那些刚被家庭推出来,进入社会自谋生活的年青人。在社会断乳的过程中,他们留恋追慕那温暖而不须自己负责的家庭,想有个永远在身边的母亲。也正是因为没有人能永远躲在母亲的怀里,所以在这一段时期的读者会有要求母爱的情绪。
一个人一旦发现父母并不是全能的保护者的时候,不免会发生一种深切的恐慌。这恐慌多少是需要一个上帝来代替父母的根据。在社会性断乳的过程中,这是当时心理的一部分。当我自己在幼年时每次上城隍庙看草台戏总要经过有着四大金刚的山门。我记得很清楚,我起初总是伏在我最信任的祖姨肩上,偶然偷眼看一看这些狰雄的巨像,心里不觉得恐惧,因为我在一个完全可靠的保护者的怀里。可是后来长大了些,我突然发现我所信托的保护者并不是全能的,于是我不敢再上城隍庙了。我这时的恐惧是切骨的。同样的心理也会发生在每一个站在从家庭到社会的桥上的孩子的心头。若是像城隍庙一般,反正不去看草台戏就不必进去,我们这恐惧心理是无害的。可是人怎能不走进这生活竞争的场合呢?
心理分析家曾用“凝固”一词来描写那种跳不出母爱的反常心理。母爱的凝固,也是幼年情境的拖累,会使长成的人不能对异性发生正常的恋爱,影响到他正常的性生活。母爱是童年生活的象征,停止在童年生活上的人不但性生活不易正常,其他个性的发展都会受到阻碍。
我们的社会生活是和生理相类的。婴孩靠母乳才能生长,但是长到一个时候,却不能老是靠母乳了。母乳不但不能满足已长大了的孩子的营养需要,而且对于孩子的消化能力也还有不良的影响,于是在一定的时候,孩子要受到不痛快的断乳。社会生活也有这种类似的情形。孩子早年的抚育需要父母的保护和供养,但是长到一定时候,孩子不能专门在父母的荫庇中生活了。继续这样生活下去,会引起不良的结果,因之,在抚育过程的末期,必须有一度社会性的断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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