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中有泪,乐中有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中国传统审美的重要文化精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著名电视剧《聊斋》的主题曲,乔羽先生谱写的片头曲,说的就是这个主题。而反观古代传统文化艺术,元杂剧的感伤喜剧作品,最能体现这份中国的艺术精神。这份艺术精神和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所说的作为中国艺术精神的道,一个在现世众生的生命情感;一个在理想心灵的精神体认,可以参照而观。
西厢记故事梗概(西厢记故事梗概100字)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元曲乃一代之文学,有人说中国的戏剧以大团圆居多,乃乐天的也。傅斯年、刘半农等人甚至认为中国古典戏剧是愚昧的、落后的封建遗形物。然而,王国维却说,如《窦娥冤》这样的伟大作品: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元杂剧的喜剧,往往都浸润着浓厚的悲情和感伤。
中国没有如西方戏剧理论中那种“纯度”、“单一性”的悲剧或喜剧,而是笑中有泪,乐中有哀。这与中国哲学观念、现实生活、民族审美心理密不可分。辨证的哲理和诗意的潜流流淌其间。元代悲剧意味占主导的作品不多,即便是王国维所说的《窦娥冤》,其实处处都透露着乐观之精神和轻松诙谐的插科打诨。因为中国审美力求中和的审美旨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中国戏剧精神强调:说破、虚假、团圆的三维,以非对象性的审美方式,明确告诉接受者,这是演戏,已达到更高的纯粹审美体验。这是中国古典戏剧最高明,也是中国戏剧艺术在艺术哲理层面高于西方戏剧的方面。
赛卢医上场就说:
这种诙谐是一种极为辛辣的揭露和讽刺。这里的笑是一种批判,一种揭露。同样的讽刺还有桃杌太守的上场:
真的是写尽了贪官污吏的丑恶嘴脸,而且是自抽嘴巴。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徐九经升官记》的大理寺二卿,形象当取材于此。
此外,又如悲剧《蝴蝶梦》中也不乏诙谐的场面。还有宫廷悲剧《梧桐雨》中,安禄山出场,唐明皇问他为何如此肥胖,谁知安禄山居然回答:“惟有赤心耳”。真的是叫人忍俊不禁,用现在流行话说叫:我信你个鬼,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这样的诙谐轻松的处理,可以四两拨千斤,比板起脸孔来批判更有力度。对于无耻的小人,有时候蔑视的笑,比气急败坏的数落和批评,更加奏效。元杂剧是人民的艺术,因而采取了人民的智慧和选择。
悲中有喜,喜中也有悲。喜剧性的作品《望江亭》,是关汉卿的代表作。貌美善良的的谭记儿,为求“一家一计”的安定日子,和丈夫白士中跑到潭州。谁曾想,杨衙内为了强占谭记儿,居然要置白士中于死地。全剧的主要喜剧氛围,却都是围绕着这一巨大的悲剧性源头展开的。我们不得不惊叹于谭记儿的沉稳和果敢,又深深为这个可爱至极的谭记儿捏了一把汗。我们的每一次笑,都伴随着倒吸的一口冷气,以及之后的深深的赞叹和满足。这就是中国古典戏剧带给我们的反复折腾的审美峰值体验。
《救风尘》中的赵盼儿,智斗花台子弟周舍;《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中,“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是那么凄艳哀婉;《秋胡戏妻》中的罗梅英,“捱尽凄凉,熬尽情肠”,无不是乐中有哀,让人潸然泪下。
元杂剧悲喜交加除了以悲为主或以喜为主的作品,更让人情不能已的,是一类感伤喜剧。这类作品的基调,不是那种轻松诙谐的喜感氛围,而是淡淡的欣慰和满足,又时时透露着淡淡的哀伤和愁怨。比如《墙头马上》,又如《调风月》和《拜月亭》。
《墙头马上》,白朴的代表作。需要指出的是,白朴虽然是金元易代之际的剧作家。虽然也家道中落,但他个人实际上是并不困于生计的。因此,他的作品没有太多的自我牢骚,而是具有更加开阔深沉的意蕴。与此同时,他也能从自我中释放出来,去关切他人的命运,比如他笔下的李千金,突破阻挠,克服闺的苦闷、幽居的痛楚、被休的辛酸与无奈,都不是小家子气的闺怨之词,而是具有一种更加开阔的沧桑情怀。这个李千金,感人肺腑之处,不在于其娇弱可怜,更在于她的身上展现出来的一种超越性的感伤悲愁和人性闪光。在李千金的对比下,作为男儿的丈夫,作为长辈的封建家长,都瞬间逊色。
蒙古入主中原,战火频仍,沧桑巨变,知识分子遭受了巨大的心灵震撼。深沉悲郁的历史忧患意识、不可名状的抗争意识;加上世事难料、兴亡无定、人生命运无常的悲慨和怨叹,成为刻画的主题。而对于白朴而言,还加了一层知音难觅、好梦难圆的失落感和幻灭感。四大爱情剧《墙头马上》、《拜月亭》、《西厢记》、《倩女离魂》事实上都是感伤而失落的作品。
《墙头马上》,取材白居易乐府诗《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在白居易的诗中,这是一个悲剧: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这是血泪的教训。
但是在白朴笔下,李千金不是一个被动性的女性,而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充满斗争性的妇女形象,与话本《碾玉观音》中的秀秀很相似。她看重的除了情爱,更有人格的尊严。她与裴少俊马上墙头四目相视,以至于为爱私奔,这是一般为爱之女子的行为,和崔莺莺、卓文君无异。
然而,私奔后的李千金却只能幽居于裴府后花园,一藏就是七年。这不人不鬼、不明不白的生活,让李千金万分痛苦。为了爱情,她失去了一切,最终换来的却是被休的命运。这个裴公子终于如李甲一样,选择了放弃。“少俊是卿相之子,怎好为一妇人,受官司凌辱?绝情写下休书。面对休书,李千金没有哀伤哭泣,而是正气凛然:
以文君自比,李千金拒绝摇尾乞怜。裴少卿高中后主动寻妻,但李千金早已经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拒绝重新回到裴少卿身边。
本来剧作到此就该结束,然而一双儿女的哭泣,让李千金再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内心。这种无奈,是白朴等剧作家把握自己命运的沧桑之叹。李千金有选择爱情的自由和权力,却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和权力。这是无法撼动的悲剧之源。
感伤喜剧“旨在使人落泪,而非叫人发笑”,正因为如此,它本质上不属于喜剧。而在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关汉卿的杂剧《拜月亭》。
在战火纷飞中,一对母子和一对兄妹赶路。母子失散,兄妹分离。母亲捡到了走散的瑞莲,收为义女;哥哥遇到了落难的瑞兰,一路同行,萌生爱情,最终成就姻缘。最终,一家团聚。从剧情梗概而言,似乎毫无悲情可言,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乱世佳话,其实不然。
首先,悲的是战火纷飞的逃难图。对于经历或目睹过蒙古军队南下的汉人而言,这幅景象是惨绝的。因此,《拜月亭》中的关于战乱中人的无奈和无力的描写,就格外引人伤怀,悲叹。
二悲是,主人公王瑞兰和蒋世隆实际上都无法把我自己的命运。一为尚书府深闺小姐,一为市井中白衣秀士,本来并无人生交集。因为战乱,凑到了一起。这可以算是悲中最感伤的喜的因子。而他们的相遇,竟是因为瑞兰和瑞莲的谐音,这又增强了几份喜感。然而,他们终于无法把我自己的命运,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当瑞兰的父亲和女儿相逢,不由分说,就把瑞兰带走了,拆散了一对苦命的鸳鸯。
三悲是,作为深闺小姐,瑞兰的无奈。是她以踏伞为信,要求与世隆同行。而在同行的过程中,瑞兰放下了一切身段,甚至无奈地答应如果遇到兵卒,“不问时权做弟兄,问着后道做夫妻。”这是让世隆占尽了便宜。但鉴于当时“军中男女若相随,有儿夫的不掳掠,无家长的落便宜”这也是无奈。
那么作为悲情喜剧,《拜月亭》的喜,更动人心肠。前面已经说过,剧中的情节关目,人物穿插,插科打诨,自有喜感。而更大的喜感源于人性的美好。
一喜是在世隆,世隆若是一个歹人,或是无情之人,那么这个故事一开始就是悲剧。世隆在乱世与瑞兰同行,始终以礼相待。萌生爱情以后,又处处呵护瑞兰。瑞兰走后,世隆从未忘情,以至有最后的团员。瑞兰更是值得称道,虽贵为千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世隆。
最喜的是瑞兰和瑞莲这对姑嫂。本来名字谐音就足够有意思,而且性格也都是一样,一样的可爱至极。瑞兰为其父强行拉回家“不曾有片时忘的下俺那染病的男儿”。这份志情,多么令人感怀。
而全剧的高潮,拜月一折,瑞兰对月亮许了两个心愿,一是:天那!这一炷香,则愿削俺尊君狠切;二是:这一炷香,则愿俺那抛闪下的男儿较些。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不分离,教俺两口儿早得团圆。这两个愿望的喜感在于,瑞兰是很聪明的,她知道,横亘在她和世隆之间最大的障碍是父命。但她坚信: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不分离,自己一定可以和世隆得以团圆。
这里瑞兰在心中祷告,却被妹妹瑞莲听到,一直打趣。瞒不住的瑞兰向瑞莲敞开了心扉,而当瑞兰提及世隆的名字,瑞莲竟然放声大哭。一时间瑞兰醋意大发,追问:
这个醋吃得可爱!相信所有看到这里的朋友,一定难免会心微笑。而当瑞莲说明事情原委之后,瑞兰喜出望外,说道:
每读到这里,竟不是嘴角挂笑,分明已经眼角带泪了。按照元杂剧的一般套路,戏到这里,最后的大团圆就只是固定程式而已。果不其然,蒋世隆考中了今科状元,被瑞兰的父亲招为乘龙快婿,夫妻兄妹团圆。然而谁都知道,这个光明的尾巴,无法掩盖一路走来的感伤与悲怀。从本质而言,这是一出感伤的喜剧。用喜剧大师果戈里的话说,是含泪喜剧,喜剧中的王者。
参考文献:
《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第三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
〔英〕阿·尼柯尔《西欧戏剧理论》中译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
王钢《关汉卿研究资料汇考》,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诗的分类》,《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