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林
在现存的31部古希腊悲剧中,有两部是以神为主角的,一部是埃斯库罗斯的《被囚的普罗米修斯》,一部是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酒神狄俄尼索斯在古希腊人宗教生活中的重要性,显然要远远超过泰坦神普罗米修斯。雅典人从12月到来年3月有四大宗教节庆,其中在乡村酒神节和城市酒神节上,酒神是饱享人们的祭礼和颂赞的。
酒神是个苦孩子,生母为天后赫拉所害,他是在父亲宙斯的小腿里孕育出生的。少年时,他被寄养在东方学得了一手酿酒的本事,因而醉人迷人,让古希腊人对酒当歌,不问人生几何。就是这位令人陶醉的酒神,在欧里庇得斯“渎神”的笔下却变成一个大闹忒拜城的“古惑仔”———他以酒为色媒,大肆诲淫,引诱全城妇女集体淫乱,传说中那原本可爱的形象算是被毁掉了。与之相比,普罗米修斯在艺术化的过程中则有着另一番命运。
普罗米修斯是谁(普罗米修斯是谁的后裔)
泰坦神普罗米修斯说起来应该是酒神的叔或伯,虽然在雅典人的宗教生活中地位不及他的侄子,可在埃斯库罗斯激情澎湃的文学塑造中却被定格为一个传诸后世的豪迈英雄。在中国,应该说凡是上过中学历史课的人都会知道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这个大约在公元前480年于雅典剧场上亮相的戏剧人物被我们的历史教材记下了一笔,其原因大半是因为革命导师马克思对他的一句盛赞:普罗米修斯是“人类哲学日历上最崇高的圣者和殉道者”。
马克思与普罗米修斯的关系非同一般。据说,马克思每年都要重温《被囚的普罗米修斯》,一个人与一部作品的缘分如果到了这个地步,就变成一件挺神秘的事儿了。马克思成为普罗米修斯的知音,不是因为神话传说,而是因为埃斯库罗斯创作的悲剧,是埃氏将普罗米修斯从民间传说的“茅屋”拉进文人悲剧的“殿堂”,并为他精心整饰了一番。应该说,从传说进入悲剧,普罗米修斯的形象不仅在情理上更合乎逻辑,而且在合乎逻辑的基础上还体现出更伟大的情理。
我们不妨先重温一下传说。普罗米修斯与宙斯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就智商而言,他应该与宙斯不相上下,要不宙斯无法仰仗他的智慧推翻父亲克罗诺斯的王位。不过,待宙斯登基后,普罗米修斯不知何故开始与宙斯捣乱(也许是立功未受奖)。宙斯与普罗米修斯之间关系的交恶,缘起是在普罗米修斯。普老弟在凡人向宙斯献祭的祭仪上,用厚厚的油脂包裹住畜骨充作美味的精肉来诱骗宙大哥。兄弟的这种小伎俩自然让宙斯不大高兴,于是他想教训教训不大听话的老弟。宙斯的报复思路大概是这样的:你借凡人羞辱我,那我何妨不借你惩罚惩罚凡人呢?这便有了将潘多拉下嫁普罗米修斯的弟弟的一段故事。“潘多拉之盒”打开又关上,只有希望被锁进了盒内,而无穷的灾难则被放飞到人间。普罗米修斯这下就背上了骂名。细究起来,宙斯的报复用的是阴招,不过,普罗米修斯的捣乱用的也并非是“阳谋”,俩人实际上是在勾心斗角,可彼此之间的较量,后果却全由弱小的凡人给承担了。
只是宙斯太过狠了些:放些灾难到人间,凡人大可在种种磨难中得到锻炼,可宙斯还把火种也给藏了起来,没有火种,人间便断了炊烟,这显然是在绝人间的生路。普罗米修斯心有不忍了,于是在宙斯严密监控的情况下盗回了火种。此举在宙斯看来也许要比从前的欺骗恶劣得多,宙斯决定这次要直接拿普罗米修斯开刀,他下令将普罗米修斯钉绑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而且每隔3天遣飞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肝脏白天被食,晚上复生,如此这般,普罗米修斯之肝被循环往复地啄食了好几个世纪。按道理说,对一个神灵施以如此惩罚光凭专断的权力是不够的,若没有合法的说辞,宙斯大概也不敢这样干。由此推断,盗火或许的确坏了奥林匹斯山上的规矩,所以其他神祗才没有出头为普罗米修斯说情。许多个世纪后,大力士赫拉克勒斯不知是否秉承宙斯旨意为普罗米修斯松了绑,这是否意味着兄弟俩之间的和解?不管怎样,普罗米修斯和宙斯的这段恩怨终归有了一个了结。如果要做个评判,在他们俩人冲突的过程中,宙斯占了上风,因为宙斯比普罗米修斯心狠,而且更会算计。想必,宙斯藏火种本身就是一个圈套,他算准了普罗米修斯会出于心软偷火还民,从而不得不做出以盗犯禁的事来。宙斯毕竟是宙斯,没这点心狠手辣和琢磨人的本事,恐怕当不了奥林匹斯山的家。
普罗米修斯与宙斯捣乱的动机,在神话传说中是没有解释的;普罗米修斯历经磨难最后被放,其原因也并不明确,而恰恰是这两点关乎普罗米修斯的形象定位问题。按照我们上面的叙述,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显然与“崇高的圣者和殉道者”沾不上边。但众所周知,埃斯库罗斯把普罗米修斯的动机道义化了,宙斯在悲剧中被塑造成为一个暴君,普罗米修斯出于维护凡人的权利与宙斯展开了斗争。一个英雄的诞生是建立在一个崇高的行为动机上的,只有动机的崇高性才能焕发出“身体被钉绑、肝脏被啄食”的伟大光彩。人道主义的斗士普罗米修斯就此诞生了。
普罗米修斯的受难形象恐怕对基督受难形象的创造有所启迪,这是一个西方文化传统中最经典的受难姿势,这种造型似乎能够积聚起人类所有的苦难。有一些姿势是有着价值的深度的,譬如罗丹打造的思想者造型,那是一种最能代表思考,而且绝不会进行平庸的思考的姿势。可以肯定,普罗米修斯的心理动机和身体语言赢得了马克思的钟爱,这很好理解,因为受难的英雄合乎马克思的趣味。但马克思如此钟情普罗米修斯,还有一点原因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在悲剧中宙斯之所以释放了普罗米修斯,是因为普罗米修斯预知了宙斯必然倒台的命运,这一细节是埃斯库罗斯的独创。不曾料想,这种虚构让19世纪的马克思在这个英勇的、受难的、预知敌人命运的普罗米修斯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正在为洞悉资本主义的奥秘,掌握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规律而自豪,并准备好为无产阶级的解放事业献身的自己。由此看,普罗米修斯历经了3次诞生,从荷马的史诗到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再到马克思的读解,这就是一个文学形象在历史传承中的传奇。
转载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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