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历史认识与历史
形象思维能力的培养
首都师范大学 杨朝晖
摘要:形象思维是人类思维的基本类型之一。由于历史学科本身的认识特点,决定了形象思维是体现学科个性的思维形式,它应作为历史教学的重要目标来加以培养。
关键词: 历史认识 形象思维 基础
作为人类思维的基本类型之一,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一样都是人们认识世界不可或缺的思维方式,但是,如果从历史学科的角度出发,培养形象思维更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它是帮助人们形成历史认识的基础。
一、关于历史认识
现代认识论研究表明,任何认识都离不开认识主体,都不可避免主体的介入,历史认识更是如此。这是因为历史认识从根本上说,是人类对自身认识和发展的需要。当人类开始具有自觉意识,真正成为人的时候,就必然向自己询问“我是谁”,而要回答这个问题,自然就要追寻自己的出身以及在时间空间中的经历。人类各种早期文明中几乎都有关于人类和人类种群起源的神话传说,就证明了人类最初对自己历史由来的探索。这种人类特有的自我意识,是区别于动物的最本质的特征之一。也就是说,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并不像动物那样地存在,他必须访问自己,解释自己,研究自己的意义和实在,探询自己来自何方,向往何处。所以“人被宣称为应当是不断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个在他生存的每时每刻都必须查询和审视他的生活状况的存在物。人类生存的价值,恰恰就在于这种审视中,存在于这种对人类生活的批判的态度中。”[1]所以,历史认识从根本上说就是人类的自我认识。
在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中,包含着两个层面的认识,即“是什么”和“为什么”。但是我们认识历史终究不是单纯为了知道“是什么”的问题,弄清楚“是什么”的最终目的还是要追寻出“为什么”。所以,历史认识的目的并不只在于了解和知道历史事件的原型和历史人物的原貌,而是为了发现人类在历史生活中所具有的生命内涵和精神意义;是为了从人类共同的历史经验中吸取养料,从历史中获得生活的引导,来更好地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再创造出新的历史。所以历史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外表的事件,而在于精神的内涵。而精神的东西又是不可能完全被认识的。那么怎样才能把历史中的经验活生生地展现在人类面前,成为对人类有益的自我认识;怎样才能从历史中获得有益的启迪,使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和精神意义进入到每个人的现实生活之中呢?理解便成为中间的桥梁,唯有通过理解,历史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才是有意义的, 历史认识才是有价值的,人类才能达到认识自身发展自身的目的。也正是从这一意义出发,克罗齐提出了“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柯林武德提出了“历史就是思想史”[3]这样的命题。波普尔也论道:“不可能有‘像它所的确发生过 的’那种过去的历史,只能有对历史的解释。而对历史的解释又不可能有最后的定论,因此,每一代人都有权构造他们自己的解释,每一代人都在重新解释历史。”所以,他得出这样的结论:“我们对历史所能认识的全部,就只是我们主观的理解。”[4]德国哲学家狄尔泰认为,理解不仅是历史认识的基础,而且是整个人文科学即精神科学的主要认识方式,是研究人的各门学科的共同方法论基础[5]。西方这些学者虽然过分夸大了历史认识主体的作用,但是,他们对于主体在历史认识过程中的重要作用的认识,标志着人类对于历史认识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即任何历史认识都离不开人这一认识主体的思想,过去的历史只有与现在的思想交融,并做出理解和解释,才能成为活着或有意义的东西。因此,在历史认识中,认识主体对历史的理解是至关重要的。
二、形象思维——历史认识的基础
但是历史认识的间接性又给主体对历史的理解造成了许多困难。这是因为在人们历史认识的活动中,活生生的历史客体一去不复返,人们不可能与它直接面对。也就是说,历史认识的客体是昨天、前天,而历史认识的主体却生活在今天,这种时空上的限制,就把历史认识的主客体分割开来,从而形成了历史认识的间接性,即历史认识必须通过史料的中介才能达到对历史的认识。然而,史料本身又有很多局限性。首先,任何史料的记载都只可能反映客观历史的某一局部、侧面或片断,不可能反映全部的客观历史;其次,史料都不可避免地被投入了记载者的主观因素,或出现谬误;第三,史料的发现是逐步的。这种间接性给人们认识历史带来的困难,迫使人们不得不从零散、杂乱的史料中,依靠纵横交错的联想、想象,来弥合片断事实之间的裂沟,对历史作出理解与解释。所以有的史学家说:“一部上下数千年绵延发展不绝的连贯性的历史,实际是不存在的,其连贯是出于史学家的想象,这种思想,在历史上是一种建设。……没有这种建设,将没有历史。历史以想象而有了连贯性。”[6] 因此,在历史认识中,历史想象力的激发,形象思维的运用,并不妨碍历史的客观性。事实上,若想不借助想象等形象思维的运用,史学家就无法在有关史料的基础上重新描述过去时代发生的事情,为了对历史做出解释,想象是历史学家必须采用的思维方法。
很多中外历史学家在谈到如何认识历史时,都提到了“设身处地”感受的方法。这种“设身处地”的方法实际就是将自己投射到历史情境中,凭借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去合理地构想历史,体验古人的心境。例如,王夫之所谓:“取仅见之传闻而设身易地以求其实”[7],“设身于古之时势,为己之所躬逢,研虑于古之谋为,为己之所身任”[8]。章学诚所谓:“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恕非宽恕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9]。我国当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中,精辟地论述了这种治史的方法,他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 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 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少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面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感。”[10]陈寅恪先生此处所论,虽由讨论中国哲学史研究方法而发,但其原理绝非仅只对哲学史研究,其实所有的历史认识无不需要以艺术家的眼光和精神求得同情和了解。陈先生本人也正是以这种对古人及其时代的洞察力与同情心,写下了一部寄情至深的“心史”——《柳如是别传》。中国史学家们所运用的“神游冥想”、“设身处地”的治史方法,其实都是或多或少凭借了想象这种形象思维方式才得以实现的。
很多近代西方历史学家在历史认识的论述中,也都谈及了“想象”、“直觉”、“洞察”、“投射”、“移情”、“同情”等这些形象思维的方法。例如克罗齐说:“毫无疑问,想象力对于历史学家是必不可少的;空洞的批判、空洞的叙述、缺乏直觉或想象的概念,全是无用的;……我们要求对我们所叙述其历史的事件应有生动的体验,意思也就是要使事件作为直觉与想象重新被提炼出来。没有这种想象性的重建或综合是无法去写历史或读历史或理解历史的。”但他也反对“把自己想象出来的事情描述得好象亲眼目击一样”,必须与所谓“自由的诗情想象”相区分,后者是一种“假历史”[11]。柯林武德认为, 历史学家要研究历史,“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做到,那就是在他自己的心灵中重新思考它们”[12]。他认为“历史的思维是一种想象的活动”[13],这种历史想象的特点是:1 必须在历史的时空中定位;2 一切历史都必须与他自己相一致,每一件事物都必定和其他事物处于某种关系之中;3 历史所想象的情景与叫做证据的某种东西处于一种特殊的关系之中[14]。克罗齐和柯林武德的这些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尤其是关于历史想象与证据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区别历史想象与文学想象的关键所在。在认识历史的过程中,人们所运用的想象不是随心所欲的想象,而是一种积极的、有意的再造想象,它必须凭借史料的依据,进入历史的时空,进入历史的情景,进行一种合理的构想。历史的想象必须符合历史的逻辑,所以历史想象具有一定的目的性、现实性和组织性。
由此看来,由于历史学科本身的认识特点,决定了历史认识必须要通过形象思维方式的参与才能完成对历史的理解。形象思维是历史认识的基础。
三、关于历史形象思维
何谓形象思维?形象思维就是凭借表象进行的思维,具有思维的概括性和间接性的一般特征。“形象思维”这个术语,是在 19 世纪以后才被提出和逐渐使用的。但是,它作为一种思维现象,尤其是作为文学创作中的思维现象,很早就被人们所注意。我国古代诗论中非常重视“比”、“兴”的表现方法,刘勰《文心雕龙》中就有关于比、兴的专论。他认为,比是“附理者切类以指事”,兴是“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朱熹在《诗经集传》中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由此可以看到,古人已认识到诗歌须用形象来表达一定的意义,而这正是形象思维的根本特征。在欧洲历史上,原先也没有“形象思维”的说法,而是多用“想象”这个术语, 目前有关的心理学著作中一般也只讲想象的发展而不谈形象思维的发展。把“形象”和“思维”两个词明确联系起来的说法,最早见于俄国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的著作。他在 1838 年发表的《伊凡•瓦年科讲述的》中说:“诗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而是寓于形象的思维。”[15]此后,“形象思维” 这个术语遂在文艺界逐渐流行起来。我国对于形象思维的探讨在 80 年代以前也大都局限于文艺理论和美学领域,而且对于形象思维的认识也是比较肤浅的。
对形象思维全面、深入的研究是在 1984 年钱学森同志倡导开展思维科学研究之后。在全国思维科学讨论会上,钱学森同志郑重提出了“形象思维是思维科学的突破口”。他指出:“形象思维应该是我们当前研究思维科学的一项最重要的任务。因为它这么广泛,涉及到人类很大一部分知识,很大一部分精神财富,但我们对它却不怎么了解。”[16]并说:“我建议把形象(直感)思维作为思维科学的突破口。因为它一旦搞清楚之后,就把前科学的那一部分、别人很难学到的那些科学以前的知识,即精神财富,都可以挖掘出来,这将把我们的智力开发大大地向前推进一步。”[17]近年来,思维科学界对形象思维的研究正在取得积极的进展。在诸多的问题中,得到大家公认的就是形象思维是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思维现象,它是人类思维的基本类型之一。
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的根本区别在于它不是凭借抽象的概念而是凭借具体的表象来操作加工的思维方式。但是,形象思维并不是头脑中原有表象的简单再现,而是通过形象的概括来反映客观事物的面貌,因而形象思维的产物既是具体生动的,又是高度概括的,它反映着事物内在的特征和本质。在历史形象思维中,其认知加工过程,主要是通过回想、联想和想象三种思维运动形式来揭示事物的本质。
(一)
回想
回想也就是将感知过的形象在头脑中再现出来。回想是记忆的基本环节, 可分为有意回想和无意回想。有意回想指有目的地、自觉地回想以往的经验感知。有意回想是形象思维的基础,如果不能很好地回想,形象思维就缺乏加工的材料,思维也就无法进行。历史形象思维中,回想的主要特点是目的性与程序性,即在回想过程中,要能够从思维的目的出发,按照一定的思维方向来进行,并表现出一定的层次性与逻辑性。例如从“七•七”卢沟桥事变,回想日本帝国主义是怎样一步一步入侵中国的;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回想中国人民自近代以来,走过了怎样的艰苦历程等。
(二)
联想
联想是由一事物而想起另一事物,它是客观事物之间的联系性在人脑中的反映。联想是记忆活动的基础又是记忆的一种表现。现代研究认为,存储在人脑记忆中的信息是成“串”地组合起来的,人脑就是一个巨大的错综复杂的相互联系的网络,人脑存储的信息是以各种途径与其它信息相联的语义网络,对信息的编码作用(即回忆),只不过是在网络中形成新的连接,即形成新的联想。相互之间存在着联想联系的形象、概念就是保存在记忆中信息的具体形态。思维正是利用这种预先组织好和整理在序的信息来进行的,所以联想与记忆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同时,联想也是形象思维高级加工过程中一种重要的思维运动形式。联想的思维功能就在于能够从事物之间的特殊关系上去揭示事物的本质,从而达到理性的认识,形象思维的理性认识也正体现于揭示这种特定的关系中。所以联想能力越强,越有利于形成记忆,越有利于帮助形象思维在意义上差距很大的两个事物之间建立联系,达到理性认识。
历史的联想主要包括:接近、类似、对比和联系四种类型。所谓接近联想即由一事物的感知与回忆而引起其在空间、时间上接近事物的重现,如由秦始皇想到他灭六国、修万里长城,统一文字和度量衡以及他焚书坑儒等事情;所谓类似联想即对一种事物的感知和回忆而引起其它类似事物的出现,如由秦始皇的专制、残暴,想到希特勒的屠杀、恐怖等;所谓对比联想即由一事物感知与回忆而引起与它具有相反意义事物的重现,如由愚昧想到文明,由战争想到和平,由闭关想到开放等;所谓关系联想是由于事物间的各种关系而由一事物想到另一事物。事物间的关系表现为因果关系、从属关系、部分与整体关系等。关系联想正是以事物的这些关系为基础而产生的,如由政治想到军事、外交、典章、制度等,由外国侵略想到中国的落后挨打等等。
(三)
想象
想象是在客观事物的影响下,在语言的调节下,对头脑中已有的表象进行分析与综合的加工和改造,从而创造出未曾知觉过的甚或是未曾存在过的事物的形象过程。因此想象带有明显的间接性和概括性的特点,所以一些心理学家认为,想象又是一种具有特殊形式的思维活动[18]。或者认为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形象思维的过程,想象的结果,往往也就是形象思维的结果,因此,想象的发展,必然促进形象思维的发展。[19]
想象按其目的性来分,可分为无意想象和有意想象。有意想象又分为再造想象和创造想象。历史想象是属于有意的再造想象,即根据历史材料的叙述, 在头脑中构造出来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人或事的形象。包括历史人物的活动、历史事件的过程等。
就历史想象加工的策略方式而言,可分为组合想象、填充想象、纯化想象、取代想象和推理想象五种。所谓组合想象,是指在头脑里从某些客观存在的事物形象中,分别抽取它们的一些组成部分或因素,根据需要作一定改变后,再构成一个新形象。人们心目中的历史人物形象往往是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的;所谓填充想象,是指在仅认识了某事物的某些组成部分或某些发展环节的情况下,在头脑中对该事物的其他组成部分或其他环节加以补充、填补,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事物形象或一个完整的事物的发展过程,这是历史想象的最主要形式;所谓纯化想象,是指在头脑中抛开事物的实际情况,而构成深刻反映该事物本质的典型化、理想化形象。一般来讲,反映一定历史问题的漫画形象都是这种形象。例如,列强瓜分中国的“时局图”就是最典型代表;所谓取代想象,就是设想自己处于某个人的位置或某事物的环境中,通过揣摸其人的思想感情或某事件的具体情景, 以谋求获得解决问题的方法。历史认识中的“神入”“设身处地”就是这样一种方法;所谓推理想象,就是在分析综合的基础上,对事物某些迷惑不解的成因进行一种合理“猜想”。这种猜想是与抽象思维联系最为密切的一种想象。“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正是利用的这种思维形式。
四、小结
综上所述,由于历史认识的目的在于认识和发展人类自身,使人类历史的精神意义进入到每一代人的现实生活之中,因而历史认识主体对历史的理解就成为历史认识的关键,但是,由于历史客体所特有的过去性,使得人们不可能直接面对历史,而必须通过史料的中介。但是,无论史料如何丰富、确凿,都只能反映历史的一个侧面,况且史料自身还有很多局限性,所以要想认识历史的本来面貌,就只能通过史料对历史进行复原与重构。在这一过程中,人们就不可避免地需要借用联想、想象等形象思维的方式。所以说,形象思维是历史认识的基础,没有形象思维的介入,历史认识是无法实现的。历史形象思维应作为最能够体现历史学科个性的思维方式来加以重视,历史形象思维能力也应该作为历史教学的重要目标之一来加以培养。
注释
……
[1] 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5 年版,第 8 页。
[2] 克罗奇:《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版,第 1-14 页。
[3] 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242-248 页。
[4] 卡尔•波普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载田汝康选编:《现代西方史学流派文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版,第 155 页。
[5] 韩震:《西方历史哲学导论》,山东人民出版社 1992 年版,第 384-386 页。
[6] 杜维运:《史学方法论》,台湾三民书局 1991 年版,第 191 页。
[7]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
[8] 同上,卷宗末叙论四。
[9] 章学诚:《文史通义》(文德篇)。
[10] 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年版,第 247 页。
[11] 克罗奇:《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傅任敢译,商务印书馆 1982 年版,第 24-25 页。
[12] 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273 页。
[13] 同上书,第 279 页。
[14] 同上书,第 280 页。
[15] 卫灿金:《语文思维培育学》, 语文出版社 1994 版第 52 页。[16] 钱学森主编:《关于思维科学》,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6 版,第 137 页。
[17] 同上书,第 141 页。
[18] 伍棠棣、李伯黍、吴福元:《心理学》,人民教育出版社,1982 年版,第 92 页。
[19] 林崇德:《思维发展心理学》,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 年版,第 32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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