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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结合,形神兼备──浅谈《红楼梦》人物外貌的描写

虚实结合,形神兼备──浅谈《红楼梦》人物外貌的描写可是,在吸收前人写作经验的基础上,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曹雪芹除了传统上的细描慢勾的实写,更有只写人物外貌所表现出来的神韵和气质的虚写。近年来,有论者把《红楼梦》中的人物的肖像描写

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对其中的人物描写,有的是对人物的肖像或体形,进行实写细写,这是实写;有的则不写,只描写人物的神情,对肖像或体形一笔不写,这是虚写。“虚实”这个概念,“本是中国美学范畴。指艺术作品所表现的直观的实境与所暗示、象征的非直观的内容。” [1]“中国古代美学中虚与实的理论与意境、情景、形神、疏密、显隐等范畴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富有民族特色的美学体系。”[2]曹雪芹写作《红楼梦》中的人物,正是把中国传统绘画中的“直观”的“实境”的实写与“非直观”的“内容”的虚写结合起来。说得具体一点,实写,是写形;虚写,是写神。“形神”是“艺术创作中形神统一的创造表现方法。形指真实、细腻地描摹对象的外形特征,使之形似、酷肖、逼真;神指深刻揭示对象的精神、气质、意气、品格和表现创造者的思想、情感。”[3]曹雪芹在描写人物的外貌时,在形神之间追求形似与神似。形似是“指艺术形象逼真地反映出客观事物的外部形貌。”[4]神似是“指艺术形象生动地传达出事物的内在精神。”[5]在力求形似与神似的基础上,追求形神兼备,为我们勾勒了一条色彩缤纷、个性鲜明的人物长廊。

下面就小说中的一些人物,谈谈对《红楼梦》人物的外貌描写,并从中窥探曹雪芹对人物写作的意图和巧妙的艺术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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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少量的主要人物的出场,作为例子,我们不妨把这些人物的外貌描写,从文本上列出来,把他们按组编排如下,然后再看曹雪芹是如何描写他们的外貌的。

第一组人物:贾雨村、凤姐、宝钗。

第二组是黛玉

第三组是贾宝玉。

第四组是香菱、晴雯、芳官和龄官等人物。

第五组是湘云、妙玉。

对于以上这些人物外貌的描写,曹雪芹也是继承了前人的写作手法。比如,曹雪芹以前的章回小说,一个人物出场,作者都用大量的笔墨进行介绍,或用骈文式,或用诗歌式,都是极尽漂亮的文字,工整富有文彩。为了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把一个人物完整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主要也是在肖像描写上下功夫。例如《隋唐演义》程咬金出场时,程咬金外貌:“双眉剔竖,两目晶莹。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边鬈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6]从双眉、双眼、脸面、嘴牙、须和发进行一番细细勾勒,一个草莽英雄威猛的形象已跃然纸上。

可是,在吸收前人写作经验的基础上,对人物外貌的描写,曹雪芹除了传统上的细描慢勾的实写,更有只写人物外貌所表现出来的神韵和气质的虚写。现在对以上六组人物的外貌描写进行一个个地分析。当然,这里所作的“分组”和所说的实写与虚写,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是绝对的,只是为了便于讨论,才作出这样的“分组”,其中两者并没有严格的界限,有的人物实中有虚,虚中有实。

一 、实写:

主要表现的是人物外在的形象美

从文本中看出,实写的人物是第一组里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是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来的,如工笔画一样,细致清晰,这是实写。先来看贾雨村,他在小说中的形象是一个“奸雄”,而他形象的变化是一个由好变坏、逐渐蜕化的过程。开始他是个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的人,但是由于官场的污浊,“护官符”说出的为官之道,道出了做官保官的“秘诀”,为了保住官职,他只得同流合污而无法自拔。他的长相如前所述,而对这样的长相,脂批说他:“是莽、操遗容。”[7]又屡屡说他是“奸雄”,比作历史上的王莽和曹操。但是,曹雪芹写他的外貌时作了实写,而且一反过去写奸人都是“鼠耳鹰腮”的旧套,是用正笔来写,全是写好人的笔墨。这样写雨村无不合适,看似是好人,但变化了,却又是奸人,奸雄。他没有发迹时得到士隐的帮助,升官后发现士隐被拐子贩卖的女儿英莲而不搭救。被罢官之后,又得到贾家的夤缘而平步,到后来贾家落难,他又落井下石。甲戌本《石头记》有侧批说:“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通过对他的外貌进行实写,曹雪芹用“春秋”的笔法,含蓄而形象地把雨村写活了。

那么凤姐呢,作为一个现实中的当权者,她是贾家里荣国府的大管家,手握大权实权。小说中,贾母说她是“泼皮破落户儿”[8]、“辣子”和“凤辣子”,李纨骂她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兴儿说她是“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突出表现凤姐的为人做事富有机心和辣劲。因此曹雪芹描写她的外貌时,重点抓住了这一外在的形象,“粉面含春威不露”,“不露”正是露处。近年来,有论者把《红楼梦》中的人物的肖像描写,用中国传统的相书《麻衣相法》进行研究,发现曹雪芹描写人物的相貌时,既吸取了过去古典文学作品中人物相貌的传统描写手法,又从相书中得到启发和继承。当然,这不是说曹雪芹宣扬迷信,而是他从相术中得到启发,用来塑造人物形象。有关这方面的研究,如台湾的杨婕先生,就很有见地。杨先生在《肖像描绘考察──以“影身人物”为核心》一文中就谈到:“相术理论作为古代小说人物肖像描绘的潜在文本,提供给作者一套文化符码,嵌入性格、命运的暗示。”[9]写凤姐的双眼是“一双丹凤三角眼”,北宋麻衣道者著的《麻衣神相》中《相骨与五官.相眼》说到:“凤眼波长贵自成,影光秀气又神清。聪明智慧功名逐,拨萃超群压众英。”[10]按照这样的说法,长着“凤眼”的人“聪明超越”,但又说“目有三角,其人必恶。”[11]说的是一个人如果是“三角眼”,这个人必然是一个凶恶的人。凤姐是“一双丹凤三角眼”既聪明超人,又是一个狠毒凶恶的人。冷子兴说凤姐“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周瑞家的在刘姥姥面前说到凤姐是“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她害死张金哥、张守备之子的命、尤二姐的命等等,确实是一个凶恶的人。她又是一个长得像天仙一样美的女人,“恍若神妃仙子”,“身材苗条,体格风骚。”周瑞家的说她是“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贾母说她是一个“美人胎子”,都是说她的外貌长得出类拔萃。又美又恶毒,因此有论者说她是“胭脂虎”,脂批说她:“作威作福,用柔用刚,占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斫伤元气不少。”曹雪芹从描写她的外貌入手,把她的性格全部表现出来了,形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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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写的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是宝钗。宝钗与黛玉相比,她是一个比较现实的人物,圆熟懂人情世故,与黛玉的神性的超现实的性格相比,宝钗表现得更加现实。因此,在描写宝钗的相貌时,曹雪芹是用写实的笔法来描写的。“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生得丰满、莹润和雪白。她姓薛,“薛”字谐音是“雪”字,她的住处如雪洞一般冷和素雅,这是对她肌肤的描写,又用居住的环境来烘托。“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从她的唇、眉、脸和眼来描写,表现出她素雅的形象和性格,像她母亲薛姨妈说她的:“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宝玉要她褪下红麝串来看,因她肌肤莹润,不轻易褪下来,宝玉对她的酥臂看得发呆了,宝钗递红麝串给他,他都忘记接了。那痴呆的神情,被黛玉讥笑为“呆雁”。宝钗对宝玉来说是近中远,将来结为夫妻,但宝玉始终对她只有敬重的情份,而没有真正的感情。看着酥臂不能摸,宝玉想着,如果这酥臂生在黛玉的身上就好了。因此说,虽近犹远。宝玉与黛玉的关系刚好相反,将来不能成为夫妻,看似远,但两人知心知己,耳鬓厮磨,因此说,虽远犹近。曹雪芹从宝钗的相貌描写,把宝钗的命运、性格都写在其中了。因为宝钗是一个现实中的传统人物,要写其形才得其神。曹雪芹深谙画法,写宝钗用以形摄神的总笔法,正如晋代葛洪说:“形者,神之宅也。”[12]这就是曹雪芹对人物外貌进行实写,所表现出来的外在的美。

总之,从《红楼梦》文本里看,这几个人物都是比较现实的,要么是对权力和钱财的无限度追求,如贾雨村和凤姐;要么是在婚姻上,是传统婚姻所讲的“金玉良姻”,讲究的是双方的地位、物质,这是很传统和很现实的婚姻,如薛宝钗。因此,曹雪芹用实笔对他们的外貌进行描写,更加具有现实意义。

二、虚写:

主要表现的是人物内在的气质美

相对实写而言,有的则是侧重于写人物的气质,不具体描写人物的肖像,如肥瘦高矮、眼耳鼻眉如何等等,这些都被省略掉,这是虚写。表面看是从外表看到的感受,但曹雪芹写人物的外貌时,对人物的长相不着一字,这样的人物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第二组中的林黛玉。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这些描写,黛玉的眉如何,不说是柳叶眉,不说是蛾眉,只说是“似蹙非蹙罥烟眉”,写眉的神韵而不写眉的形状。脸也不具体描写,不像宝钗的“脸若银盆”那样具体形象,而是从写黛玉的愁、病、泪、心机、行动和静时的神态上着手。写脸颊上的两个酒窝,都装满了愁绪,不写脸的形状而是写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情态。写眼不写眼的形状,而是写泪光,古人写人物的眼睛,多用秋水或秋波来形容,主要是写人的眼睛清澈透明,而曹雪芹写黛玉的眼睛则说是“含露目”,露水是一滴的,如泪水一样,写出了黛玉爱哭“还泪”的神态;“罥烟眉”,眼睛如有一抹轻烟轻笼着,时看得清,时看不清,如雾里看花,令人难以捉摸,像不像黛玉耍性子时的样子和神态?如果也写黛玉的眉像传统上的“柳叶眉”或“蛾眉”,那么就落旧套或没有生气了,无法写出黛玉的神态来。

此外,曹雪芹对她的动与静的神态也颇费心思,也全体现在神韵上。

比如说她静时像花映照在水里一样妩媚,动时像弱柳扶风一样多姿。至于用历史上的人物比干和西子来比喻她的心机和病态美,全是虚笔。比干,长得如何,有多聪明,那只是历史上的记载或说法;西施有多美,也是传说而已,我们只知道西施是美的,用黛玉来比作她,可见黛玉也是美的。

曹雪芹写黛玉,不用笔墨去勾勒她的外貌,而是写她外貌所表现出来的神韵和气质,这就是一种虚写。笔者以为目的应该有两个。其一是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草”,具有神性的美,如果采用实写的手法,她就会如现实中的宝钗一样,没有体现出她的超现实的神性。她不是俗世中的人,如果也写她高矮肥瘦,肌肤如何,脸长得怎样,那又太具体太现实太世俗了。因此,用虚笔来写,更符合黛玉的身份、气质和性格。黛玉的美是神性的,如貌姑射山仙子的美一样,有“绰约如处子”和“吸风饮露”[13]般的自然之美。林黛玉也是这样,何必实写?其二是没有实写,会更好地发挥读者的想象力,使读者在作者写作的基础上,进行第二次“创作”,即进行想象和再加工。这就是脂批赞《红楼梦》说:“阅其笔则是《庄子》、《离骚》之亚。”曹雪芹描写黛玉的外貌时,用《庄子》和《离骚》浪漫超现实的笔法,其意恐怕也在于此。黛玉美呀,怎么美,没有实写出来,由每一个读者去想象,结合自己的阅历和阅读经验,不断地去想象,不断地丰富小说文本的内涵,“一千人有一千个林黛玉”,这样一来,使得小说的艺术效果更加明显,人物形象的塑造更加成功。这正是曹雪芹用虚笔描写黛玉时,与宝钗实写不同的高明之处,虚写只写黛玉的神韵和气质就够了,其余的交给读者去想象,这就是不写之写。写神不写形,使我们对黛玉的外貌和形象,有一种说不出的空灵美。

自从《红楼梦》产生以来,关于黛玉与宝钗两人谁美的问题,争论不休。钗、黛谁更美一些,应该说两者都美,只是美的内涵不同。从曹雪芹写她两个人外貌的用意不同,笔法不同,从中可以找到答案。甲戌本第五回有一侧批说:“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黛玉有纤柳柔弱的神韵,宝钗有姣花妩媚的可爱,各有各的美,但偏偏把黛玉和宝钗放在一起来写,确实难为了曹雪芹。第八回甲戌本有一眉批说到:“画神鬼易,画人物难。写宝卿,正是写人之笔。若与黛玉并写更难。今作者写得一毫难处不见,且得一人真体实传,非神助而何。”写黛玉重在虚写而写神,如画神鬼,写宝钗重在实写而写形,如画人物,所以曹雪芹写来不难,原因正在于此。

这正是曹雪芹在写宝钗与黛玉两个不同类型的人物时,所采取的不同笔法:一个重在写形,一个重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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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虚与实的结合:

使人物外在的形与内在的神完美的结合

除了虚实两种描写之外,还有虚与实结合的第三种类型,即描写人物外在的形与内在的神完美结合。

这种类型的人物就是第三组人物:贾宝玉。

贾宝玉是一个重要的男主角,他具有现实中的“玉”和神界里的“石”的两重性。他的前身是“神瑛侍者”,在小说中他扮演着双重的角色。在情感上,他一心渴望着具有神性的“木石前盟”,但是命运偏偏又把他与现实中的“金玉良姻”结合在一起,失去“木石前盟”对于他来说是悲剧,得到“金玉良姻”最终同样也是悲剧。

曹雪芹在小说中,通过黛玉的眼睛,两次把笔墨集中在宝玉的身上。第一次先是实写:“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曹雪芹如此描写宝玉是用工笔画的细腻笔法,一笔一画,从宝玉的面、色、鬓、眉、眼睛,一一“画”出来了。眼睛,是人心灵的窗口,先写其它,再一层层浚染地写来,最后集中在宝玉的双眼上,这才是点睛之笔。如画龙点睛之笔,把宝玉写活了。从黛玉的眼睛看,最后集中到宝玉的双眼上,这真是神来之笔。然后才是虚写,仍是写双眼,不过这次描写眼睛,不是写眼睛的形态,而是写眼睛的神态:“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有了第一次的实写,这次却专写眼睛的神态,说是神态,不如说是“情态”。警幻仙姑说宝玉是“古今第一淫人也”,又说他的“痴情”为“意淫”,与贾珍、贾琏之流的“皮肤肉淫滥”有本质的不同。脂批说他是“情不情”,以上这几笔虚写,全在宝玉表现出来的喜怒无常的“情”态上写来。甲戌本在此处有脂批说:“真真写杀。”实写把宝玉的形写尽了,更深一层者,曹雪芹把宝玉的神从外相写到骨髓里边了。把一个喜怒无常、顽皮不喜读书、好在姐妹堆里混的“混世魔王”形象,从外向里写活了。

在形与神的结合中,体现贾宝玉思想的复杂性和人物形象的多面性。脂批说他是“情不情”,从外到内,从形到神,都赋予了他多彩多姿的形态,和丰富复杂的内在神态。第十九回里脂批说他:“所以谓今古未有之一人耳。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账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又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脂批说的正是上面谈到的,对宝玉采取实写与虚写结合的手法,所表现出来的复杂情态的最好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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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形似与神似之间:

通过相似的两个人物之间的相互映衬而进行的一种描写

第四组的人物,在相貌、神态、性格上很相似,甚至人物命运结局也很相似。曹雪芹描写他们外貌和神情时,不直接对某一个人物进行描写,而是用其他人物进行映衬地描写。

对香菱的外貌,不具体写,只是东一笔西一笔,读者读了无法知道她长得如何,只说她“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第十三回以前的几个章回,通过曹雪芹的描写,我们知道可卿的美貌和品格。第五回里,贾母说可卿“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十三回里,写到可卿死时,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她“素日慈爱”,可见她不但长得美,而且大得人心。说香菱像她一样,可知香菱的美貌和品格与可卿一样。难怪“薛呆兄”这样的俗人一眼就看上她了,可见她不俗。当然,两人命运也相似,可卿是正钗中第一个死去的人物,香菱应是副册中第一个死去的人物,两者都是“有命无运”之人。

脂批说“晴为黛影”,已点明了曹雪芹描写人物时,采用映衬的手法。不但外在的形体相似,内在的性格也是相似的,更深一层次的寓意就是连命运结局也十分相似。说晴雯眉眼像黛玉,王夫人也骂她“像个西施的样子”,这就是说此指彼。《芙蓉女儿诔》是诔晴雯,也是诔黛玉。两人不但相貌和性格相似,连命运结局也相似。

对芳官外貌的描写与宝玉相似。芳官出家,从脂批暗示得知将来宝玉也是“悬崖撤手”,这也是映衬的手法,用相貌的相似,暗写命运结局的相似。还有龄官,在眉眼之间像黛玉,龄官生病、咳血,像黛玉一样,也是一个“病西施”。在曹雪芹前八十回里没有交待她的结局,八十回以后,她也应该是一个“薄命红颜”。

在形似与神似之间,通过相似的两个人物之间的相互映衬而进行的一种描写手法。这就是曹雪芹描写人物相貌,对一个人物不写,而是用另外一个人物进行映衬地描写。在外在的形与内在的神之间,取得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

五、形与神不着一笔:

人物却有灵有肉,尽得风流

第五组人物是什么都不写,不涉及人物的外貌或肖像的描写,也不涉及人物表情或神态的描写,只写到有这么一个人物,他出场了,在故事和情节的发展中,他存在着。这一类型的人物很多,如刘姥姥,如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湘云、妙玉、宝琴、岫烟等等。在《红楼梦》中,这类人物是最多的一个群体,枚不胜举。不写有不写的妙处,是肥是瘦,是高是矮,不着一笔。但是,我们读《红楼梦》时,也并不计较这些,也不会有人去指责曹雪芹怎么不写他们的肖像或外貌。不写,并不影响我们对这些人物的欣赏。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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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以为,有以下几方面的好处。

一是不写,却又有不写的好处。如果每个人物出场,曹雪芹也像宝玉、宝钗和凤姐出场一样,都从鼻到眼,从穿着到装饰打扮都细细地描写一番,则成何文字呢?《红楼梦》有几百个人物,如果个个都写到,《红楼梦》岂不成了一部“谱脸书”?个个都写到,也落入以前章回小说对人物外貌描写的旧套。况且,这样做,读起来也枯燥乏味。

二是不写,才不会框定人物的相貌,使读者充分发挥阅读的想象力,进行一次再创作,更能激发读者的审美情趣。你可以想象湘云是这个样子,他可以想象湘云又是另一个样子。这样的阅读是对文本的“再创作”,更能激发读者的鉴赏水平,“一千个读者就会有一千个湘云”。一些丹青妙手所作的《红楼梦》人物画,我们对他们高超的绘画技巧叹为观止,他们用绘画的方式在阅读《红楼梦》和理解其中的人物。如清代的改琦,他的《红楼梦》人物画一直以来就受到大家的喜爱,其中他画的《元春》图[14],对元春的外貌可以说不着一笔,只画元春的背影,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在 “不得见人”的深宫里的孤独与“榴花开处照宫闱”的恩宠,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写形不写神,元春的形象同样跃然纸上。改琦的高明之处,就是对那些没有“脸谱”的人物,根据人物在小说中的表现,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行有形有神的“再创作”,人物的神韵也相当生动。我们谈论《红楼梦》中的人物,也应该像这些画家一样,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进行“再创作”,读出自己心中的红楼人物形象。感谢曹雪芹对这些人物没有进行具体的相貌描写,给我们的欣赏像绘画一样“留白”,使我们各得其趣。

三是不写,却又是无处不写。

比如湘云和妙玉就是这样。

湘云在第二十回出场时,不写她的相貌,却写她的“声音”,“爱哥哥”来“爱哥哥”去,你可以根据她的声音去揣摩她的外貌和性格;第三十一回她再次出场,又说她爱穿男装和别人的衣服,扮成一个男人更好看;第四十九回进贾府,教香菱学诗,宝钗打趣她是“话口袋子”和“诗疯子”;第六十二回喝醉酒睡在芍药花下的神态,等等。依据这些描写,你都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把你心目中的湘云形象“读”出来。

妙玉出场时,只说她“模样儿又极好”,“极好”又笼统又模糊。曲子说她“气质美如兰”,第四十一回在栊翠庵吃茶所表现出来的“洁”和“怪”;第六十三回宝玉与岫烟的对话,说她是“畸人”和“槛外人”,等等。依据这些描写,对她的超逸不群的内在气质,又有兰一样的清幽的品格,可知一二了。

这就是曹雪芹对人物外貌不写之写的奇妙手法,即把人物实写的外貌和虚写的神态,没有进行描写,而是无形地渗透在文本中的人物语言、故事情节里,由读者通过阅读去猜想和想象,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和故事的细节表现出来。所以说不写却又处处都在写。

六、小结

“形似”与“神似”,是中国艺术创作与审美的一对范畴。最初是用于绘画艺术领域。“形似”它要求的是在艺术形象反映客观事物的外貌上要逼真,而“神似”则是要求艺术形象要生动地表达出事物内在的精神。从形象逼真的形似来说,画形难,写形难,故先秦时期的韩非说画犬马最难,画鬼魅最易。因为“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类之,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15]讲究的是形似,有了形才得神,晋代葛洪说:“形者,神之宅也。” [16]后来又主张侧重神似,《淮南子》:“神制则形从。”[17]再到提倡艺术创作追求的是形神兼备,才是最高境界。明代李贽在《焚书》中强调:“画不徒写形,正要形神在。”[18]到了清代刘熙载在《艺概》里说:“虚实互藏。”[19]要把虚实互为表里、形神兼备的艺术创作作为最高的要求。曹雪芹把这种原本是绘画艺术的手法用于写作《红楼梦》,塑造其中的人物形象。从人物的外貌描写入手,有重于写形的,有重于写神的,但又“虚实互藏”,实中有虚,形中写神,神外得形,形神兼备,把一个个生动有个性的艺术形象呈现给我们。

注释:

[1][2][3]《中国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上册第616页,第617页,第767页。

[4][5]《中国哲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第590页。

[6](清)褚人获编著《隋唐演义》,中华书局,2013年11月北京第1版,第132页。

[7]本文脂砚斋批语均引自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漓江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以下不注。

[8]本文所有《红楼梦》原文,全引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北京第3版。以下不注。

[9]杨婕《肖像描绘考察──以“影身人物”为核心》,《红楼梦学刊》2012年第三辑。

[10][11](宋)麻衣神者《图解麻衣神者》,世界知识出版社,2012年2月第一版,第71页,第76页。

[12][16]王明撰《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5年3月第2版,第110页。

[13](晋)郭象《庄子注疏》,(唐)成玄英疏,曹础基、黄兰发整理,中华书局,2011年1月北京第1版,第15页。

[14]《清改琦红楼梦人物图册》,西泠印社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

[15](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钟哲点校,中华书局,2013年3月第1版,第268页。

[17]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冯逸、乔华点校,中华书局,2013年5月第2版,下册,第587页。

[18](明)李贽《焚书》,中华书局,2009年8月北京第2版,第216页。

[19](清)刘熙载撰《艺概注稿》,袁津琥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5月第1版,第3页。

2016年9月6日写毕于痴红轩

2020年2月19日改于白山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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