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西安是路遥创作生涯的福地,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都是他从延安大学调到西安《陕西文艺》之后完成的。好风凭借力——是文化底蕴深厚、作家云集的古城西安把他推上了文学创作的巅峰,但“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其间的艰苦,世人岂知。
1976年秋,“全身落满黄土尘末,背着沾满黄土的行装,脸庞黑红、头发蓬乱、衣着不整”的路遥走进《陕西文艺》所在院落。经历了从农村到城市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他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编辑部同仁却从这个显得土气十足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勤奋、认真、谦逊、踏实的工作态度,博得了大家的赞许。次年,《陕西文艺》恢复《延河》旧名(《延河》杂志自上世纪50年代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又过一年,由柳青、胡采等组成作协西安分会筹备小组,陕西作家重新集结。路遥有机会得到文学前辈耳提面命的指导,柳青史诗性的《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连载,路遥有幸成为责任编辑。他一直视柳青为文学教父、自己文学的精神导师。后来他曾写《病危中的柳青》《柳青的遗产》等文,表达对这位文学前辈的由衷敬意。在创作《平凡的世界》过程中,路遥曾几次为柳青扫墓,一次与其弟去祭悼,在墓前转了多时,突然猛地跪在碑前,放声大哭,那是一种独特的倾诉。
有深厚生活积淀的路遥,受到颇有人望的同仁们潜移默化的濡染和热情的帮助,创作明显上了一个新的台阶。他在陋室里创作了6万字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大家认为不错。编辑部副主任贺书玉主动推荐给一家大期刊,不久被退回,之后连在5家文学杂志“旅游”,均遭退稿。最后投给《当代》杂志时路遥心绪极坏,他决定如再遭退稿,就付之一炬。
让路遥非常意外的是,他居然接到全国发行量最高,且具有极高声誉的《当代》的来信,而且是主编秦兆阳的亲笔信,热情肯定作品的同时,也指出了不足,和他商量:是就这么发,还是到北京修改后再发?路遥的热泪模糊了双眼。
路遥来到北京,聆听了兆阳的意见,经过20多天的认真修润,小说发表在《当代》。同时,秦兆阳主编撰文《要有一颗火热的心——致路遥同志》,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文中说:“初读原稿时,我只是惊喜……而你的文字风格,又是那么朴实……有一种感受生活中朴素而又深沉的美的气质。”该小说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1982年,《当代》又发表了路遥的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获“当代优秀作品奖”。路遥说:“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手把手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
获奖极大提升了路遥的创作自信。不久,他告别妻女远赴延安甘泉县,开始创作奠定其文坛地位和荣誉的《人生》。这部中篇小说折腾了他三年才艰苦完成。在甘泉县招待所,他“每天工作18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通畅。”朋友白描去看他,但见极简陋的小屋里,烟雾弥漫,房门后铁簸箕里盛满烟头,桌上摆着硬馒头,还有麻花、几块点心,路遥头发蓬乱、眼角烂红,让白描心痛。
小说经过多次打磨,以“生活的乐章”为题,忐忑不安地寄给中国青年出版社副总编、柳青《创业史》的责编王维玲,得到肯定。路遥又到京城改稿,由王维玲更名为“人生”,推荐给《收获》发表,产生颇大轰动,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后来拍成电影,小说主角高加林、刘巧珍走进千家万户。面对全国热议《人生》,路遥是冷静的。他说,作品最后要经受的是历史的考验。到北京领奖,路遥囊中羞涩,只好打电话给在铜川矿务局当矿工的弟弟,请他汇来五百元,应了急。
1991年春,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西安为之沸腾。路遥对此似乎并不激动,他说,对于获茅奖并不感到意外,但能名列这次获奖作品的榜首,这是没想到的。摘得头牌,到京领奖又借了五千,临上车时才拿到手。路遥笑骂道:“日他妈的文学!”这笑骂中,有太多纠结和痛苦。
路遥的内心是强大的。《平凡的世界》的出版,其实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和坎坷。这部三部曲构成的小说,第一部1986年出师不利,先后被《当代》和《中国作家》等退稿,好不容易《花城》刊出,不料“座谈会上,几乎遭遇了全盘否定”。会上,路遥面无表情;后来在大雪弥漫的街道上、在车里,他也始终沉默。
次年,他到德国访问,专门到慕尼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兴致勃勃地看了一次钟爱的足球赛。归国后,他继续创作《平凡的世界》,写得很苦,超负荷地伏案疾书,饥一顿饱一顿,常常几个馒头几棵大葱充饥。写完第二部突然咯血。凭着个人的惊人自信和超群毅力,眼看着手写书稿竟高可盈尺。1988年,榴花似火的季节,三部书稿全部完成。傍晚,当他把全部书稿整理停当,他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双鬓斑白、脸上皱纹横七竖八,这位陕西大汉泪流满面。
《平凡的世界》以其时代内蕴的深刻、形象的扎实和情感的凝重,以及社会历史主题与人物命运主题的巧妙融合,特别是以对平凡众生心灵世界的开掘所产生的内在力量,构成了如评论家雷达所说的“诗与史的恢弘画卷”。它能获得茅盾文学奖和国家图书奖是实至名归。
长期的艰苦创作使路遥积劳成疾,终因病于1992年猝然离世,年仅43岁。文星陨落,举国哀伤。他的好朋友陈忠实沉痛致悼词:“一颗智慧的头颅,终于停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贾平凹说:“他虽然去世了,他作品仍然被读者捧读,他的故事依旧被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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