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在天上掉下林妹妹之前,中国文学画廊中的女性形象除了符合男权文化需求的道德楷模,就是出了圈的荡妇潘金莲,开黑店的孙二娘之流。
恩格斯说“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具有世界意义的失败”。
女性从此成为附庸在男人身上一根肋骨,被降格为“生育确凿无疑地出自一定父亲子女的生育机器”。
为了维护“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家”的男权神话,女性被挤压成了惟命是从,无才才能有德的婢女或玩偶。
女性的精神世界被隐匿在历史地表之下,集体失声上千年。
而打破这一沉寂的恰是那个被世人讥讽为“爱哭”“小性儿”“尖刻”的林妹妹。
熟读《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曹公创作人物的一大特点就是背面敷粉,读者只有走进作品细细品读,才能悟出人性的真谛。
因为好的作品从来就不是公式化、概念化的。居于四大名著榜首的《红楼梦》若概念化的阅读只能误入歧途。
鲁迅说:“自有《红楼梦》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
林妹妹就是打破陈腐僵化女性形象的代表,女性人格的独立、灵魂的自由,第一次在这个剔透、敏锐,具有惊世才华的少女身上获得了生动的体现。
“爱哭”,即还宝玉前世的浇灌之恩,也洗今世红尘浊气;
“使小性”,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敏锐,对世俗暗箭的防御;
“尖刻”,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险恶环境中,无封建道德背景可依的黛玉唯一可以利用的护身符。
“小性儿”:自然流露的真性情
黛玉被贴上“小性儿”的标签与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应该脱不了干系。
小说第七回,围绕宝钗的宫花,既写出了薛姨妈作为商人妇的算计,佣人周瑞家的市侩,也写出了宝钗的圆滑、黛玉的纯真。
宝钗的终极人生理想是进宫侍奉皇上。
而造化弄人,这个品格端方、容貌超群的少女却落选了,所以特意按宫里样式扎的宫花就变得格外刺眼,薛姨妈要一朵不留地让周瑞家的全送出去。
虽然是无用的弃物,但送人就变成了实用的礼物,所以特意嘱咐周瑞家的“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对,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
先给谁后给谁,薛姨妈没明说,不能也没必要。
而送花的瑞大娘却长着一双“富贵眼”,她除了一出门就顺路送出三对,然后“便往凤姐儿处来”,送完凤姐,“才往贾母这边来”(黛玉住贾母这)。
【87版《红楼梦》剧照 】
面对“宫花”这样特别的礼物,敏感的黛玉自然知道它的来历,所以问:“是单给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这是黛玉对薛家送花目的的探问。
“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
听了周瑞家的这话,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
黛玉这话乍听起来,的确有失礼节,但如把“宫花”“薛姨妈送花的原因”“周瑞家送宫花的行动路线”连起来细想,你就会知道原来林姑娘的心思不简单。
【87版《红楼梦》剧照 】
首先,这花是假花,是薛姑娘要入宫用的粉饰道具,这个把北静王珍贵的鶺鸰香串都嗤为“什么臭男人带过的东西”的少女,对这假花能感冒吗?
其次,就这被薛家本该偷偷扔的假花,势力婆子周瑞家的却还要掂着分量去“赏赐”;
再者,这事要倒过来,宝钗就一定会笑纳吗?
所以黛玉在这里讽喻的不是本就入不了她法眼的“宫花”,而是有意制造“挑剩下”才给她的小人的势力。
但黛玉这种对市侩不加掩饰的直白揭露,就不及宝钗不动声色的贬低。
宝钗因落选积郁内火病倒,本是件不光彩的事,但她能借用“冷香丸”为自己挽回面子。
所以一向罕言寡语的宝钗,把“冷香丸”奇巧难得的配制法,在这个节骨眼上细说给周瑞家的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显示薛家的高贵,使本想也如法炮制的她,吓得只有念“阿弥陀佛”的分了。
而对黛玉的抢白,她嘴上虽“一声儿不言语”,但内心却可能早已恨得牙根痒痒。
人际关系有一种默契:能说的做不得,能做的说不得,在实实在在的利益纷争中,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能公然挑明。
宝钗照章办事装愚守拙,黛玉真情实感桀骜不驯。
其实所谓“小性儿”,就是不懂“温良恭俭让”的道德面具,才是在世俗社会生存的法宝。
所以这一章,在周瑞家的送宫花的路上,曹公还落雪无痕地穿插了一个她女婿因倒卖文物而要吃官司的插曲。
周瑞家的在主子面前的恭顺,其背后还是利益的驱使。
而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没有迷失本性失落真情,没有“转念一想”的入世圆融,在势力者眼中,圆滑的宝钗自然成了“黛玉不及”的对照。
“爱哭”:愁绪满怀无释处
“爱哭”在“团融”“祥和”的文化中,自然是灰暗晦气的。
黛玉“爱哭”的形象,在一片片祥和彩云的遮蔽中,其沁人心脾的力量就会被误读。
一部二十四史,只见男性浑浊,不见女性灵光,女性不是红颜祸水的褒姒、妲己,就是被男人政治玩于鼓掌间的西施、昭君。
而《红楼梦》中,曹公用金陵十二正钗,副钗又副钗,塑造了一群水性十足的女性形象。
林妹妹本身就是泪水的化身,她不仅要用生命之精华——泪水,冲洗随时被凡俗遮蔽的“贾”宝玉,也冲刷只见男人蛮横的浑浊红尘。
【87版《红楼梦》剧照 】
当宝玉因稚气使须眉浊气上升时,黛玉就会一场泪雨倾盆而下,使宝玉获得灵魂的升华。
在黛玉一次次泪水的洗刷下,宝玉这个从“这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的肉欲期待,升化到了“林妹妹从不说这混账话”的灵魂交融。
但黛玉的“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黛玉泪尽,宝玉彻悟,惊醒的宝玉,只得“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男性女性的理想国,本不该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对决,春风吹来满园春才是人间最美的期待。
黛玉的“哭”就是期待,“娇羞默默同谁诉”是对红尘奇缘的期待。
“尖刻”: 片言谁解诉秋心
人在精神立体空间站立起来才能成为万物之灵。
黛玉用她独特的“尖刻”,在这个维度上展示了她所独有的独立人格和自由灵魂。
她把为“打秋风”,不惜装疯卖傻博得贾母等人欢心的刘姥姥,叫做“母蝗虫”。
站在阶级立场上,的确可以说黛玉不懂百姓的苦;
而若站在同为寄人篱下的角度,又可以窥见这个孤傲的少女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倔强。
刘姥姥虽是乡下穷婆子,由于老太太的善待,上上下下皆奉为“上宾”,而黛玉却当着众人,把贾母为给外人炫耀让惜春画的《大观园》题为“携蝗大嚼图”。
【87版《红楼梦》剧照 】
这话传入贾母王夫人等人耳中肯定是大概率事件,她们会怎么想?
黛玉这个本是贾母最疼爱的外孙女,按说她若像宝钗那样装愚守拙,由缥缈的爱情进入实惠的婚姻,要比宝钗有优势。
但她却始终不肯趋炎附势,以一种孑然孤立的姿态站在封建道德文化的圈外。
所以那么疼爱她的贾母,始终也没给她发放那张同命一样重要的婚姻牌照。
即便紫鹃用编造林妹妹要回苏州去的话差点要了宝玉的半条命,老太太也以“原来是句玩话”把宝黛真情给搪塞了过去。
这个“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纯洁少女,不懂世俗利益的获得要以出卖“灵魂自由”为前提,即便得到了宝玉“你放心”,这最高版本的爱情誓言,但最终却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了。
木石前盟,三世情缘还是败给了“金玉良缘”。
自由爱情被道德、利益、阴谋、权杖彻底干净绞杀了,假作真来真亦假,假语泛滥,世界沉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是真情死亡的意向。
【87版《红楼梦》剧照 】
黛玉重返了天国,宝钗获得世俗的婚姻。
但宝钗在“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中,那像对接头暗号一样发起的金玉良缘攻势,以及黛玉对其母女无所不用其极的表演的无情的刺破,给世人展示了真正的情爱是灵魂的现身。
黛玉放射出的灵光,让得意于“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宝钗,与黛玉的灵性相比,现出了虚假的善良必然走向真情消亡的真相;
把婚姻当做交换工具,韬略权术玩得再温和也不会转化为铭心刻骨的心心相映;
黛玉的“情情”给死一样沉寂的情感世界射进了一道光,让那些风月场上以“”好色不淫为饰”,“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片时之趣的淫烂蠢物”原形毕露。
只有“以情悟道,守礼衷情”,才会有旷世奇缘。
即便“心事终虚化”,宝黛爱情也成为了从古唱到今的爱情绝唱。
正是黛玉的“小性儿”和“尖刻”,才打破了“女性无才便是德”的道德专制。
女性的屈从会助长男权的施虐,也会使男性越来越粗俗。
黛玉不向男权文化自觉献祭,她像补天的女娲,以瘦弱的身躯撑起了一片真情的天空。
这片天空属于懂爱的女性,也属于有爱的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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