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罗马纵火者？

罗马大火

公元64年7月18日晚，从圆形竞技场附近突然开始的失火引发了一场可怕的城市火灾，史称著名的尼禄大火。在一座200万人口的古代大都市，火灾是很常见的事，罗马城最早在公元前300年出现火灾和灭火问题。但这一次特殊的是，暑热难当，大风连连，风助火威，烈火蔓延，燃烧了整整7天。全城14个区中有3个区完全过火烧毁，只有4个区被保存下来，其他7区部分过火严重受损，过火面积占罗马城的三分之二。这是罗马城历史上一次空前的大灾难，许多宏伟壮丽的宫殿、神庙和公共建筑物，包括有800年历史的朱庇特神庙，灶神处女祭司的炉膛都化为灰烬，在无数战争中掠夺来的金银财宝、艺术珍品、不朽的古老文献原稿也遭到浩劫。

谁是罗马大火的纵火者呢？古今史学上一直存有争议。历史学家们大多谴责当时的皇帝尼禄是纵火者，目的是为了绕过元老院，达到按照其私人目的重新设计罗马城市布局的目的。对于这场大火的描述大多来自于著名的贵族和历史学家塔西陀，他说尼禄一边弹琴，一边观看罗马城大火的进程，而且在市民试图从事灭火行动时，有成群的暴徒阻止他们这样做。也有一些间接的证据支持尼禄纵火的理由：Domus Aurea是尼禄的皇家别墅群，就是在大火之后建立在一片被火灾清光的土地和人造湖泊之上。

另一位艺术史家Eric Varner认为，在当时的罗马城市精英看来，如果该别墅群建立在郊外，他们就满意，而在城里建造就太过分了。塔西陀就是这样一位城市精英，对此他是否拥有作为历史学家不该有的偏见，今天已经无法考证。确实，火灾发生时，塔西陀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尼禄自杀的公元68年，他也不过十几岁。尼禄本人把这场灾难归因于当时比较新兴和朦胧的犹太教分支基督教，对此他无情打击，严厉镇压。在角斗场，他命令把基督徒喂狮子，用基督徒点天灯（照亮他的庭院晚会）。不过，有证据表明，当时的基督徒相信，关于罗马城很快被火灾焚毁的语言。也许这场火灾是某个相信预言成真的人放的。

谁是尼禄？

按照现代历史学家的观点，尼禄是罗马历史上著名的暴君。幼年丧父，由其母亚格里皮娜（凯撒的直系后代）抚养成人。亚格里皮娜是个阴险多谋、酷好权势的女人。出于虚荣和野心，毒死了第二个丈夫，嫁给她的舅父、年迈的皇帝克劳狄，成了帝后。又图亲掌大权，在其亲信近卫军长官布鲁斯支持下，迫使克劳狄废其亲生子布列塔尼太子，而立尼禄为帝位继承人。公元54年又以残酷手段毒死克劳狄，把年仅17岁的尼禄推上皇帝宝座。

图1，尼禄半身像。

公元64年罗马城发生火灾，据说尼禄不但坐视不救，且有唆使纵火之嫌，人们谴责他是罗马大火的纵火者。传闻说因为他厌弃简陋的旧城或者是为了观赏火光冲天、别开生面的景致，而纵火焚烧罗马城的。正当罗马变成一片火海的时候，他却登上自己的舞台（一说花园的塔楼），在七弦琴的伴奏下，一边观赏狂暴的大火造成的恐怖情景，一边高声吟诵有关古希腊特洛伊城毁灭的诗篇。并且在大火之后，他还利用大火造成的破坏，在帕拉西山下抢先修建起自己的“黄金之屋”。在这座“金屋”里，不仅有宫廷建筑中早已司空见惯的金堆玉砌，而且有林苑、田园、水榭、浴场、水池和动物园，以让人领略其特有的湖光水色、林木幽邃和阔境别开的景物风情。整个宫殿内部用黄金、宝石和珍珠装饰。餐厅有象牙镶边的天花板、香水则从管中喷出。在浴池里既有海水也有泉水。尼禄看到这座富丽堂皇、豪华别致的建筑物时，赞叹地说：“这才像个人住的地方。”传说尼禄还想建立一座以他的名字——尼禄诺波里斯命名的新首都。

尼禄为了消除群众对他的不满情绪，便找了一批替身的罪犯。他下令逮捕所谓纵火嫌疑犯。据塔西佗所记，这些人都是因作恶多端而受到憎恶的一群被称为基督徒的人。尼禄对这些“罪犯”，施以最残酷的刑罚；他们被蒙上兽皮，让群犬撕裂分噬；他们被钉在十字架上，在天黑下来的时候，点火燃烧，当作灯火照明黑夜。据说这些“嫌疑犯”是第一批受迫害的基督徒。尼禄这种暴行，原意是想借此转移人们视钱，引起人们对“纵火犯”的憎恨，但事与愿违，他的所作所为被后世的为基督教服务的历史学家所记录和丑化。

图2.Henryk Siemiradzki名画《尼禄的火炬》（点天灯）

历史争议

但是，究竟尼禄是否就是罗马大火的纵火者呢？古今史家仍有不同意见。古罗马史家塔西佗认为是尼禄放火焚烧罗马城的，他写道：“因为火是从埃米里乌斯区提盖里努斯的房屋那里开始的，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尼禄是在想取得建立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新首都的荣誉。”他还描写道：“当大火吞噬城市时，没有人敢去救火，因为许多不许人们去救火的人不断发出威胁，还有一些人竟公然到处投火把。他们喊着说，他们是奉命这样做的。”古史家苏埃托尼乌斯的说法则更详尽：“他以不喜欢难看的旧建筑和曲折狭窄的旧街道为借口，竟然如此公开地点着了这座城市，以致几位前任的执政官在他们自己的庄园上发现尼禄的侍从拿着麻屑和火把时，竟然不敢拿捕他们。而在他特别想占用的黄金房屋附近的一些谷仓，是先用作战器摧毁后才付之一炬的，因为它们的墙壁是石头的。”不过现代人对此城市规划说不太认可，尼禄只要征地就可以了，不需要靠纵火来达到这一目的。

苏联学者科瓦略夫等则不同意这种意见，他说：“人民中间却传说，城市的被烧是出于尼禄的意思……显而易见，这些说法是和事实不符的，而火灾则是偶然发生的。特别应当指出，火灾是在满月的日子（在7月）开始的，而在那样的日子里，它的‘美学’效果是不怎么大的。”，因此，尼禄纵火为艺术欣赏的观点不成立。

还有一种说法是，发火时间是满月，月朗星稀，不是纵火的季节。通常纵火者不希望被发现，却希望风大助蔓延，因此孙子兵法有“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宿在戊箕、东壁、翼、轸也。凡砒四宿者，风起之日。”的说法，就是突出纵火的时间性。没有按照时间去纵火，很可能火灾不易点燃，或者因为蔓延缓慢而唾手可灭。罗马大火，并没有发生在《孙子兵法》所认可的适合纵火的时间段。

有证据表明，大火发生之时，尼禄在郊外的别墅里。得到火灾报告之后，尼禄立刻赶到火灾指挥灭火，曾经一个人深入火场观察火情，作到了他应该干的事情。灾后，尼禄的政府积极帮助灾民，提供临时救助，而且在他的提议下，政府出资重建了大部分公共建筑（如公共浴室），对那些迅速重建自己家园的业主提供额外的奖励，颁布严格的防火标准，包括更直更宽的街道（防火），灭火设施，供水系统等措施。所以后世把他当作消防工程第一人，就是因为他的设计和法律规定完全是出于防火的考虑。

另外，城市的毁坏完全不符合尼禄刻意维护的亲民形象（与元老院的贵族形成对比）。有历史学家认为，当时没有火灾保险，每一次发生大火，那些灾民都指望政府的慷慨援助，因此是收买人心的好时机。不过，尼禄当时完全有权利去直接收买而不必通过纵火来办到。尼禄有这个权力，虽然他在贵族中间并不太受欢迎（如塔西陀的态度），人民却一直站在他这一边，至少在火灾的余烬冷却下来之前是这样。仅仅是在火灾之后，由于尼禄纵火的谣言广泛传播，尼禄才逐步丧失了民心。为了对抗那些有敌意的谣言，尼禄把纵火的指责推倒了基督徒身上。

当时的大众观点都认为基督徒是罗马城犹太人少数团体中的令人麻烦的部分，如果不是受到憎恶，就是不受欢迎。在罗马人看来，基督徒吃基督的“身体和血”是野蛮人的行为，那些迦太基人把自己的婴儿焚烧，但也没有吃掉啊。任何罗马人失踪的小孩都会引起不正当的联想，是不是被基督徒吃掉了？（我国历史上的天津教案期间，也有类似的谣言，看来谣言一定是有某种共同来源的）。尼禄指责基督徒纵火，抓到了一些，并处决了，这样大规模的迫害基督徒的行为开始蔓延，据说圣徒彼得和保罗都是在这一波迫害狂潮中遇难的。

但是对基督徒的迫害并没有完全消除对尼禄的怀疑。他的政治对手越来越多，越来越鼓励众人相信尼禄是臭名昭著的。这些观点，以及后来尼禄的一些过度行动，导致元老院通过了对尼禄的谴责，尼禄逃离罗马，在罗马大火4年之后以自杀了结。

那么尼禄是否弹过七弦琴（fiddle）呢？明显的答案是，当时还没有发明七弦琴，但有一种竖琴（Lyre）。而且颇具艺术细胞的尼禄，可能写过比较罗马大火与特洛伊陷落的颂歌乐曲。根据尼禄的推理，现在罗姆洛斯（Romulus）和雷姆斯（Remus）创建的罗马城在大火中受到毁坏，而尼禄的妈妈是恺撒的直系子孙，恺撒是特洛伊大火之后逃离到罗马半岛的埃涅阿斯（Aeneas）的儿子的传人（恺撒自我吹嘘的光荣出身），因此尼禄代表了特洛伊的传统来重建罗马。他的政治对手，利用这一颂歌来说明尼禄的反复无常本性，热爱艺术胜过关心人民，于是尼禄得到悲剧性的下场。

消防解疑

作为消防工程师，笔者很容易看出尼禄大火的内在必然性，但缺乏历史细节，不能作具体分析，只能从林(野)火的三个重要环节来认识这场著名的历史疑团。

森林大火，通常需要气候，燃料和人三个条件都满足才能形成大灾。我国历史上一贯用天地人三才说来解释天灾人祸，对于森林大火或城市大火一样适用。

从气候角度说，尼禄大火发生在公元一世纪，正是竺可桢指出的中国气候变冷，风干物燥的季节，在我国因为气候带来的干旱和王莽篡位带来的行政混乱，导致战争不断，掩盖了火灾高发的局面。东汉王充的名著《论衡》中第一次提到了一种链式泵，就是近代龙骨翻车的原型，说明当时缺水严重的现象。埃及的亚历山大也发生火灾，导致希罗Hero在公元50年前后改进了手动泵浦，用于火场供水。尼禄大火之后的公元79和83年（？），罗马又发生两次城市大火，而这些都是在尼禄提出了更严格的防火标准之后出现的。所以，尼禄大火有长期气候趋势的贡献。

从燃料角度来说，公元6年，罗马发生大火，当时的奴隶所组成的消防队伍效率不高，导致奥古斯都解散了这支队伍，重新用解放的奴隶所组成的消防队伍Vigile（守望者），到公元26年的时候就有7000人，每天巡视大街，检查防火措施，发现火灾苗头，相当于宋代的军巡铺和后来的更夫制度。这种制度很有效，导致火灾数量下降，但也意味着燃料蓄积量上升，这些逐步累积的燃料最终还是要烧掉的，不是毁于失火，就是毁于战火。森林大火领域通常有30年火灾周期的说法，而罗马城在6年和64年发生大火，其间隔刚好是58年。

从人的角度来说，当时的灭火手段落后，主要靠唧筒（大型的注射器，宋代军巡铺的标准设备）向火场送水，效率低下。虽然希罗改进了手动泵浦，却只能供水，不能提供足够的压头来射水，所以主要用于矿区取水，或军事用途。真正用于火场灭火的消防泵浦出现在17世纪初，当时多人操作的手动泵浦可以把水送到屋顶（3米高，见《远西奇器图说》中的插图）。所以，罗马城的消防部队配备的工具主要是叉子，隔离燃料。最大的工具是大型攻城机，利用抛石机推墙倒屋，开辟防火空间。这些无法连续工作的设备，是不足以应付快速蔓延的大型火灾的。为什么有风助火灾蔓延？这是典型的火致流动，任何大型火场都会自发产生气流，产生火致流动的倾向，最著名的火致流动是1923年东京地震大火中的火旋风，一次烧死4万人。

所以，不管罗马大火的起因如何，罗马大火的失控原因却是气候，燃料和当时的技术条件所共同决定的，与尼禄本人关系不大。尼禄除了关心艺术可以和宋徽宗相比，关心名声可以和王莽相比以外，并没有多少恶行。但是不幸的是，历史是后来他所迫害的基督徒们所写的，他纵有天纵英才，也无法对抗气候的威力，于是给我们留下了尼禄大火的传说，和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按照消防规律从事的城市规划。现在的消防工程历史，说尼禄是消防工程第一人，并不为过。想想倒霉的尼禄，看看同样背运的王莽，气候就是那么强大，历史就是那么宿命。

有道是，气候转冷多火灾，燃料堆积增风险，技术不足人散漫，倾城大火终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