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广州,长堤大马路及江边盛景。
广州是中国近代史的开始。因为便利的地理位置,广州是中国最早与国外产生联系的城市之一,在近代的历次重大事件中,广州都没有缺席。如果要了解中国近代社会的变革,广州是最好的“标本”。
✎作者 | 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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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中期,伴随着整个中国命运的转折,广州也受到了 鸦片战争的重大影响。
鸦片战争的导火索发生在广州。为了阻止英国大肆走私鸦片,1838年12月, 道光皇帝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赶赴广东禁烟。1839年3月,林则徐要求外国烟贩交出所有鸦片,并承诺不再贩卖,他将烟贩上缴的鸦片全部销毁,这就是虎门销烟。
林则徐等人强硬的行为激起了英国的不满,1840年4月,英国国会以271票对262票通过军事行动,鸦片战争随即爆发。在中国史书上,它被认为是近代史的开端。
英国运送鸦片的大船与中国渔民的渔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广州并不是中国政治和文化的中心,然而自鸦片战争后,清政府被迫签下《 南京条约》,开上海、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为通商口岸,实行自由贸易。广州就此成为古老帝国面对外力冲击的前沿阵地。
此后,在近代史的历次重大事件中,广州都没有缺席。鸦片战争,中英冲突从广东开始;太平天国运动, 洪秀全起义的地点就在广州附近的广西;洋务运动,广州是重要演练地点和 通商口岸,洋务重臣张之洞、岑春煊、李鸿章先后在广东任职;而在近代风起云涌的革命运动中,广州都是重要的起点和中心。
所以,要管窥中国近现代史以及古老中国对世界的回应和转型,广州是无法绕开的重要坐标。
要了解广州,《广州传》是最佳读本之一。
叶曙明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6
地方武装的崛起
被誉为美国“汉学三杰”之一的 魏斐德( Fred Wakeman, Jr.)的成名之作《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就是这样一本考察之书。在一篇纪念魏斐德的文章中,作者 北岛曾透露:
“魏斐德离开巴黎后,本应顺理成章回哈佛跟 费正清搞中国研究,却选择了在伯克利教书的费正清的学生约瑟夫·列文森做导师。哈佛和伯克利代表了美国文化的两种传统,甚至与地缘政治有关。 哈佛地处新英格兰的中心,代表美国学术的正统与主流;而伯克利地处种族多元化的亚太圈,是美国左派的大本营、60年代学生造反运动的发源地。”
《大门口的陌生人》
[美] 魏斐德 著,王小荷 译
新星出版社,2014-7
《大门口的陌生人》研究的是两次鸦片战争期间的广州,魏斐德用世界主义的眼光,旁征博引中英双方的史料,探寻近代广州社会乃至华南地区发生的社会动乱。
这本书的书名直观贴切,“大门口”是指清王朝与西方世界通商贸易的口岸,“陌生人”意即外国人,二者合在一起,就是西方力量对广州的冲击与反响。
《大门口的陌生人》作者,魏斐德。
魏斐德以广州为舞台,呈现出中央、地方、洋人三者的博弈,继续细分,则涉及到社会各阶层力量的此消彼长,包括省级政府、地方官员、士绅、商贾、农民、宗族、团练以及秘密社团等,和一众正面分析鸦片战争的著作不同。
《大门口的陌生人》的价值在于它从社会组织学的角度,进一步阐释了近代中国社会变迁的结构性原因。它揭示了:广东宗族力量雄厚,或许并非自古以来的结果,而是在鸦片战争时期,清王朝政府军无力应对地方战争,不得不将权力下放士绅,鼓励他们以团练的形式建立武装,应对英国军队的入侵。
这些团练进一步壮大了宗族的影响力,甚至成为清末民初军阀混战的源流之一。清王朝迫于外力而下放权力,长远来看反而腐蚀了它内部的控制力,而这一切肇始于鸦片战争。
1841年虎门之战,清军水师与英国海军在穿鼻湾激战。图/维基百科
因此,团练是书中重点关注的对象。在广东等沿海地区,组织团练原本是地方应对海盗、倭寇侵扰的形式,地方青壮年被宗族召集起来,形成了一种类似志愿义勇兵的形式。
团练不会给政府财政增加压力,又能维护地方治安,成为清政府应对列强入侵的权宜之计。林则徐到任广州后就鼓励团练,他煽动士绅的爱国热情,号召他们把民众组织起来,积极揭发走私鸦片的偷卖者,等到鸦片战争爆发后,团练也成为抗击英军的民间主力, 三元里抗英就是官方倡导团练的结果。
1841年5月29日,一队英军巡逻兵闯入广东三元里华东村张姓居民家中,企图奸淫村中妇女,村民不满英国人久矣,以此为燃爆引线,当地村民集合邻近青壮年,三元里冲突随之爆发。
在教科书上,三元里抗英是“近代史上中国人民第一次自发的大规模抵抗外国侵略的斗争,表现了中国人民不畏强暴、抵御外敌的爱国精神”, 它之所以能如此快速地组织上万人反抗,正是爱国情绪与士绅组织团练的共同作用。
三元里人民抗英路线图。图/维基百科
长远来说,团练制度化反过来加剧了清王朝国家力量的衰弱。《大门口的陌生人》一阵见血地指出:清王朝国家力量的衰弱与地方武装的兴起密不可分,而团练就是地方自组织武装的一种表现形式。作为权力博弈的双方,政府与士绅此消彼长,政府将权力让渡士绅,后者拥有自己的武装,政府的力量势必会被削弱。
团练自筹资金,表面上不占用政府财政,但是当越来越多的贫民投靠士绅,逃避朝廷赋税,清王朝的税源就会进一步缩小,由满族人掌舵的这艘巨轮,无形中也就积累了更多的离心力,当慈禧太后恍然大悟,这种离心力已经如离弦之矢不可控制。 所以,说一句 清朝灭亡始于鸦片战争,实际上并不为过。
17世纪的广州地图,广州城已有相当宏大的规模。该图由荷兰旅行家Johan Nieuhof绘制,他曾在1655-1657年间从广州旅行至北京。
民族情绪的高涨
另一方面,鸦片战争也导致了民族主义情绪的迅速上涨。大英帝国的军队在中国沿海横行无忌,这不仅冷冷地打了清王朝自居“天朝上国”的耳光,也让沿海百姓切身感受到一种备受欺凌的耻辱感。
这种耻辱感在清政府被迫签订《南京条约》时达到高潮。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底,英国军舰开至南京下关江面,陈兵南京城下,七月二十四日,清朝钦差大臣耆英、 伊里布与英国全权代表璞鼎查在英舰“皋华丽”号上签订了中英《南京条约》,共十三款。条约规定:
“中国开放广州、福建、厦门、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允许英商寄居贸易,英国可派驻领事等官;割让香港给英国;向英国赔款二千一百万银元,其中烟价六百万元,商欠三百万元,军费一千二百万元;协定海关税则,英商应纳进口、出口货税、饷费,均宜秉公议定则例。同时,清政府被迫取消行商制,以往因为英国效劳而被监禁者免罪并加恩释放。”
在英舰“皋华丽”签订《南京条约》。图/维基百科
《南京条约》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对于闭关日久的国人来说,这样屈辱刺骨的情绪冲击可想而知。
当年十一月,广州爆发了火烧英国商馆事件,起因是英国水手强买中国小贩水果不给钱,反用刀将小贩砍伤,当地市民群起痛斥英人,水手逃入商馆,关闭大门,从楼上用砖瓦投打群众。当天夜晚,广州市民放火焚烧英国商馆,“齐呼杀贼”。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南京条约》后,清朝官员允许英国人进广州城,但大部分英国人却不敢进城,他们害怕被民众的怒火灼烧,担心被殴打、杀害和洗劫财富。 地方市民和团练成了抵制英人的主力,耆英等中央代表则两头周旋,既害怕惹恼民众,又担心英国再度发起战争。
当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图/维基百科
当时的中英交涉文件屡次出现“百姓情绪激烈”的字样,直到1845年3月,当英国方面代表约翰·德庇时爵士向中方代表耆英交涉,要求尽快履行《南京条约》的条款时,耆英的回复仍然包括——群众的反对情绪太强烈,如果英国人进城,他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民众的爱国热情延缓了英国人进驻广州的脚步,但仅靠民众的热情,终究无法阻挡船坚炮利的殖民者。当英法联军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昔日乾隆皇帝引以为傲的大清军队,在1856年只能接受任人宰割。
1856年广州城战役中英军掠夺广州军粮仓。图/维基百科
清末广州城的社会思潮,亦成为了前现代中国的暗夜篇章的一个注脚。
当英法联军掠夺和焚烧圆明园时 ,广州市民出现了两种典型情绪:一种自然是愤恨,另一种则是虚无,认为满人、英人都一样,现在英国人进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奴隶主而已,不变的是百姓遭受奴役的命运。
在这种混合情绪的驱动下,有一些士绅索性和英国人暗通友好,但求维护自身利益,也有义勇市民选择反抗,但大部分老百姓只能继续艰难苟活的时日。
1880年代的广州街景,商业活动已相当繁华。图/wiki
资本萌芽与城市改造
实际上,魏斐德写作《大门口的陌生人》也是在回应费正清的一个观点,那就是“冲击—回应说”。
这个理论认为: 传统中国的社会模式极其稳定,缺乏向现代转型的内在动力,是个停滞的帝国,只有依靠外力,中国社会才会真正展开变革,走向现代化国家。(参考费正清的著作《冲击与回应: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
《冲击与回应: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费正清 著
后浪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2019-6
魏斐德对广州的研究也受到“冲击—回应说”的影响,它想要论证的就是:以广州为代表的华南社会,如何在西方力量的冲击下回应、变革和转型。魏斐德试图让读者相信: 帝制中国的超稳定社会结构需要依靠外力才能打破,惟其如此,现代化才能在中国成为可能。
但在日后,魏斐德也坦诚了“冲击—回应说”的不足,因为这一说法只能解释中国的局部问题,放在更细致的考察里就会出现问题。比如,有学者质疑“冲击—回应说” 粉饰了帝国主义对第三世界的侵略和殖民,也有人以宋明时期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萌芽为例子,指出费正清观点的偏颇。
1880年左右的圣心大教堂,这座建筑保存至今。图/caviarkirch/wiki
但客观来说,“冲击—回应说”影响了一代西方汉学家,对于指出中国近代的问题,自有它的洞见。
两次鸦片战争是中国的屈辱记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也加速了中国社会的改造进程,逼迫帝制中国承认自己落后挨打的事实。
当清王朝的开明派主持洋务运动,广州也在加速自己的现代化进程,英国人来此做生意,引进了股份有限制公司, 许多士绅把握住时代风口,经商挣钱,投身熙熙攘攘的商业热浪之中。
18、19世纪之交的广州十三行。
广州近代商业浪潮的标志性产物就是七十二行的崛起。七十二行俗称“九八行”,取九八七十二之意。这七十二行具体有哪些行业,说法不一。
按照今天的主流观点,七十二行正式确立可追溯到鸦片战争。鸦片战争期间,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广州海防急缺资金用于巩固,紧急之下,当局将炮台经费转嫁到广州商人的头上,各大商会的商人们集体协商,将四百万两的炮台经费分摊给七十二个大行商,小行商可免。作为回报,这七十二行商在日后与政府议价时拥有了更高的话语权,他们日益壮大,牢牢把握住广州商界的话语权。
这七十二行不但在经济上地位重要,在政治上也掌握了相当的权力。学者邱捷在《清末广州的“七十二行”》写道:
“清末文献提到的广州的七十二行,往往是指广州各商业、手工业行会的联合体。七十二行在广州总商会建立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总商会成立后,它仍作为与总商会平起平坐的商人团体,参与各种社会、政治活动,常常挑战总商会的权威,1910年,(七十二行)甚至成功地罢免了总商会协理、代总理左宗藩。1911年武昌起义后,广东实现‘和平光复’,七十二行起了重要作用。”
瑞典东印度公司广州航线的“哥德堡一号”复制品。
七十二行并非制度化的组织,它主要还是商人们约定俗成的一个共同体,便于他们在政府与民间周旋,维护自身利益的松散团体。这样一个团体能在政治事务上发挥作用,甚至在若干意见上与官方保持差异,足可见清末绅商地位之重。而绅商崛起的另一体现,是清末民初广州报业如雨后春笋般的发展景象。
广州报业诞生的背后金主就是绅商,更广泛地说,就是一批掌握资本的知识阶层。
在广州,这批人喜欢聚集在文澜书院[嘉庆十五年(1810)创办]议事,谈论话题包括但不局限于政治、经济、文学和社会新闻。他们利用自己的商业资本,召集读书人同好,在清末民初兴起了第一轮办报高潮。
包括《述报》《广报》《羊城日报》《时事画报》《中西日报》《博文报》《时敏报》《国事报》等报纸,都在那一时期创办,而它们的工作地点恰好都在文澜书院周围,幕后金主也都是绅商。这其中,光绪十年(1884)诞生的《述报》是中国最早的石印报纸,也是广东第一份中国人自办的报纸。
到后面,光绪三十二年(1906)由广东总商会主办的《广州总商会报》、光绪三十四年(1908)成立的“广州报界公会”,地址也都在文澜书院附近。 这些报刊打破了信息发布权的垄断,促成了近代广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思想启蒙,而它之所以能成立,根本上也必须回溯到鸦片战争。
广州画家关联昌(洋名Tingqua,1809—?)的画室,由关联昌本人绘制,,Mark Sexton翻摄。
鸦片战争之后,清朝不得不开展大规模的政治革新, 士绅重新崛起,民间社会扩大,商业资本及社会文化发展都有了更多的自主权。
1917年,鲁迅(周树人)在与好友 钱玄同对话时曾说过一段石破天惊的话,他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从昏睡入死,并不感到就要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广州市鲁迅纪念馆。
在19世纪,清朝就是这个铁屋子,而鸦片战争这个耻辱的惨痛教训,让旧中国从天朝上国的幻梦中惊醒过来。换句话,从鸦片战争到新中国建立,近现代中国的历史,也是铁屋被一步步推翻的历史,是民众觉醒的历史,是丢掉对旧制度和专制皇权的幻想的历史。
这一切都可以在这座伟大城市找到源泉,在三元里抗英、黄花岗起义、抗日战争等一系列波澜壮阔的反抗战争中,更在广州市民改变历史的商业革命和社会革命中。
参考文献:
1、魏斐德:《大门口的陌生人:1839—1861年间华南的社会动乱》,新星出版社,2017-02;
2、费正清:《冲击与回应:从历史文献看近代中国》,后浪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6;
3、陈泽泓:《岭南文化概说》,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10;
4、蒋建国:《广州消费文化与社会变迁(1800-1911)》,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11;
5、[美]威廉•C•亨特:《广州“番鬼”录:1825-1844:缔约前“番鬼”在广州的情形》,广东人民出版社,1993;
6、曾昭璇:《广州历史地理》,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5;
7、叶曙明:《广州传》,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6;
8、清末文献中的广东“绅商”[J]. 邱捷. 历史研究. 2001(02);
9、辛亥革命时期的粤商自治会[J]. 邱捷. 近代史研究. 198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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