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政治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运用得较为顺畅,是因为民主政治阶段性地符合了资产阶级的基本价值观——私人财产的保护和私人自由权利的尊重,因此,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倾向于用尽可能节约的方式运作政治,即限定政治决策的范围,亦即限制民主政治的范围。
同样道理,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问题在于,一是基于私人财产和个人自由的价值观,导致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政治无法产生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治阶级,因此,个人、集团与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几无止境。
二是在面临重大社会变革时,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有效性将大打折扣,难以有效应对重大政治决策。这当然是基于熊彼特对上世纪二十年代欧洲政治动荡的分析,他认为,之所以英国和美国没有走上德国的道路,并非体制的原因,而在于新教和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自制特性。——这一点值得商榷。
因此,熊彼特认为,资产阶级的民主政治形态,确乎只是民主政治的一个阶段。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将解决上述两个问题——社会主义体制能够造就一个政治职业阶级,一个政治专业群体,资产阶级民主政治形成的诸多机制,如选举、议会、内阁、政府首脑等,都可以在社会主义体制中得到承继。
政治职业阶级,专业技术官僚机制的存在,能够较好地克服资产阶级民主体制中个人、集团与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巨量的经济和社会事务管理性决策,将替代领导权的竞争。
第五部分,社会主义运动史。
个人认为,从事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研究,以及共产主义运动史研究的人,都应当仔细阅读这一部分。熊彼特在这一部分里回顾了社会主义运动史,可以让我们打开历史和理论的视野,看看社会主义运动到底是怎样发生、发展,在各个不同的体制和国家里是怎样实践的。
最重要的,能让各位认识到,社会主义不止一条道路,也不止一种形式。用熊彼特的话说,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社会主义——这也许才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来源吧。
最早的工人运动起始自英国,也就是我们中学政治课本上提到的早期社会主义运动的欧文,他领导了第一个工会,发动了著名的宪章运动。
不过极其灵活的议会民主体制,很快就通过自由党将团结工会的意愿和纲领进行了反映,促使保守党对此作出了让步,制定并颁布了工会法来保护工人阶级的利益,而且进一步扩大到了普选范围。
此举反过来瓦解了团结工会的力量。1834年欧文的工会就解体了——工人群体的利益可以通过正常合法渠道得到反映和解决,当然就无须额外的社会运动了。
1876年英国从立法上保证了工会利益,1893年,工会领袖基尔·哈迪组建了工党,促成1906年劳资纠纷法的通过。这部法案,在我们国内的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史中几乎不曾提到过——显然是有意为之——为什么?看看这部法案的内容:
一是承认并赋予工会组织一定的自卫权利,实际上是承认了工会可拥有武力;二是工会基金可以免除所有侵权责任的赔偿,这相当于允许工会可对私人财产进行一定程度的侵犯而不受惩罚;三是罢工、集会和言论的自由。这是在二十世纪初,来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赋予工人的权利。
熊彼特评价道——这充分体现了英国工人群体的优秀品质,也体现出了英国政治体制的优秀品质——为什么同样是工业化进程带来了工人阶级的成长,在英国就没有发生动乱和革命,这不是简单的先行者优势能解释得通的,确实有社会体制和政治机制的作用在起关键性的作用。
马克思从1848年正式从理论付诸行动,推动工人运动发展,一直是在运动和论辩中探索。工人运动现实发展的需要,使他在很大程度上偏离了自己的理论逻辑——搞群众运动需要的是极端化和情绪化,所以在现实的运动纲领中他不得不去掉了科学社会主义中许多关键的推论。
以至于拉萨尔和德国社会民主党严格按照马克思理论推出哥达纲领时,马克思半无奈半幽默地评价:我才发现自己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一直到二十七年后的1875年,拉萨尔社会主义团体与李卜克内西的社会主义团体合并为德国社会民主党时,欧洲才诞生了真正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政党。社民党在1891年也才系统地推出了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纲领——埃尔福特纲领。
这个时期还涌现出了以边沁和穆勒理论为借鉴的费边主义团体,这是一群信奉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的知识分子构成的改良型团体。
费边主义团体是一个来自社会各阶层、各职业群体的人构成的行动型组织,他们不追问终极问题——诸如人社会的终极目标之类的,而是把科学社会主义中的种种人性因素都拿出来变成实施方案和政策建议,要么通过议会政治,要么通过NGO社会组织,直接进行实践探索。费边主义团体对人类社会的演进保持乐观态度,不认为只有颠覆这一条路。
正是费边主义团体的不懈努力,欧洲国家才形成了今天我们嘲笑的“高福利”、“养懒汉”体制——尤其是瑞典、丹麦这些国家的体制,稍微深入了解一点,就会知道他们的社会主义程度有多高了。
我们在嘲笑他们“高福利”的同时,不要忘记了,一百多年前,马克思、恩格斯这一批社会主义运动的先驱,正是为了人民的福利而努力着。
无独有偶,在十九世纪末期的美国,也没有出现激进的社会主义,原因很简单——美国本质上是个农业国家,直到十九世纪下半叶也没有多少人口集中的特大型城市,大量的移民和自由农,从观念上就反对诸如工厂、铁路这些最容易产生工人群体和工人运动的产业。
同时,美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实在是太快了,在没有群众运动的土壤上突然间就过渡到了工业社会,一切都来不及。
即便如此,工会组织也在十九世纪末期开始遍地开花,还产生了极具美国本土特色的团体——劳工侠义骑士团。到1886年,侠义骑士团成员有70万人,事实上是不止工人,只要认同这个骑士团的人都可以加入。
领导人是波德利和德·利昂。他们有明确的社会改造纲领和权利要求,德·利昂甚至在社会主义理论上也有贡献——他提出了产业工会在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作用。
只不过在美国这个神奇的国度里,侠义骑士团不是被联邦政府打败了,而是被拥有极大自主权的各州打败了——各州都有自己的工会,还有全国的产业工会,谁都非常痛恨和警惕集权。
因此,侠义骑士团后来逐渐演变为了“工团主义”,也是典型的美式风格——无政府主义,反联邦主义——只要不干涉我的地盘我做主,管你啥都可以。
工团主义最早出现在法国——法国的社会主义思想萌芽很早,而且实践也比较早。这可能与法国本质上是一个农民、工匠、小职员和食利者构成的社会有关。工团主义的工人运动蔑视一切政府管制和规矩,更强调自治和暴力。
熊彼特也回顾了当时俄国的社会主义之路。之所以当时的俄国和后来的中国会出现布尔什维克式的马克思主义——其实质应该是列宁主义,熊彼特非常赞同列宁对俄国时局和历史条件的分析。
概括而言,乃是国家体制、社会经济条件和状况、社会习俗共同决定的,俄国既没有成型和成规模的资产阶级,也没有成型成规模的工人阶级,几乎是从农奴制一跃而到资本主义,集权专制主义有着深厚的土壤,因此俄国不可能走德国、瑞典那样的道路。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
熊彼特指出,正如在条件不成熟的国家发动革命一样,持续不停地改进和探索,难道不也是马克思主义的实现方式之一吗?
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从来没有规定,只有夺取政权才是唯一的道路。既然各有国情,那么社会主义就必然具备多种不同的形态。
最后是本书的第一篇——熊彼特的最后一篇论文:大步进入社会主义
他所定义的社会主义,是指不是由私人占有和经营企业,而是由政府当局控制生产资料,决定怎样生产、生产什么以及谁该得到什么的社会组织。
显然,他的定义完全是从资源占有、配置和分配角度出发的,不涉及特定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这既是他被国内学人借机批判的一点,也是他之能较同时期西方经济学人更拥有宽广视野的优势所在——立足于一个去掉价值观外衣的更为根本的基础之上。
所以,他所指大步进入社会主义,是说人民的经济事务——注意,是经济事务——从私人领域转移到公共领域。
资本主义体制之灭亡,其动力不是外部,而是这个体制本身。原因在于:第一,资产阶级实业的发展,促使其变得日益官僚化,与其生产方式自相矛盾;第二,资本主义活动是理性的,也就是反思性质的,这种理性会破坏上下级之间的忠诚和习惯,产生离心力;第三,资产阶级的管理工作催生了知识阶层,知识阶层常常反过来质疑和批判这种体制;第四,资本主义价值体系随着上述离心和解构作用终将崩溃。
客观事实:一是应对危机和萧条,政府都有加强经济管制的需求;二是政府总有促进社会公平的倾向,因而会对税收制度进行公平化处理;三是反托拉斯的价格控制;四是宏观经济管理,诸如货币发行、劳动力市场控制等等;五是各类社会保障措施。
最重要的,熊彼特认为,资本主义体制治理通胀的手段,每一项都会导致其走向集中控制的方向,也可以说,通胀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无法克服的困难。
这位孜孜不倦的思想者,直到去世前一天晚上,还在修改论文手稿,亲手书写了这篇基于从前演讲的论文——大步进入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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