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葵
2021年10月,92岁的梁再冰在其女儿于葵等协助下于出版回忆录《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在书中梁再冰深情回忆了“会唱会跳还会玩”“永远处变不惊”的爸爸和“仗义”“周到”但“不是女神”的妈妈。
梁再冰简介(梁再冰简介个人资料)
近日,在“走近中国20世纪遗产的建筑巨匠”读书沙龙活动上,于葵含泪带笑地讲述了书中的故事。
以下为于葵讲述整理,标题为编者所加。
林徽因望着襁褓中的女儿梁再冰
1929年,梁思成与女儿梁再冰在东北大学
梁思成之孙梁鉴(左)、梁思成外孙女于葵(中)、中国工程院院士马国馨在读书沙龙活动上李芸摄
我妈妈梁再冰写父母的文章是很谨慎的,正式提笔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1986年清华大学建筑系为梁思成85周年诞辰举办纪念活动,那是梁思成去世14年后业界第一次正式纪念他。
妈妈非常激动,因为梁思成不再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
对她这个女儿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她激动万分地第一次撰写了回忆父亲的文章。
第二次正式提笔,是林徽因诞辰100周年,她写下了《我的妈妈林徽因》,写得也是热泪盈眶。
这次则是因为2021年是梁思成120周年诞辰,今年1月9日又是梁思成逝世50周年纪念日,所以我妈妈非常想再提笔,为父母两位共同写下更为详实的回忆记录。
但她已经92岁了,现在的视力已经无法自己读、写,好在妈妈依然思维清晰,记忆力惊人,讲起与外公外婆在一起时的往事还是滔滔不绝。
所以我们家人后代和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决定一起帮助她完成这个心愿。
这也是她迄今唯一出版的一本女儿视角的回忆录——《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
《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梁再冰口述,于葵执笔,庞凌波、潘奕整理,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由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提供
有人也问我,梁再冰为什么不早写这本书?我妈妈是非建筑专业的,她觉得要写父母,必须先了解建筑,否则不够资格。所以她差不多在退休以后才开始学习建筑。之后她又带着《梁思成文集》去了太原、五台山、大同、应县、蓟县、宝坻、石家庄、赵县和正定,去参观儿时“百闻”却未能“一见”的古建筑。
另一个原因则是妈妈一向不喜谈论自己的“家世”,这也是她爸爸梁思成传下的“家风”。
近些年,社会对梁思成林徽因的关注不断升温,妈妈也不时配合接受采访,但她无法接受对父母的商业炒作,也尽可能远离各种文学类创作。她希望通过一个女儿的回忆告诉读者她心目中父母的真实模样。
我妈妈讲起与她父母在一起的往事时,总是激动不已,很多场景、细节都讲得很生动,我们在旁边听着也如同身临其境。
比如说起她在北京北总布胡同三号院的时候——她在那里度过了从2岁到8岁的童年时期——那是个很漂亮的四合院,她还记得妈妈林徽因在客厅一角的书桌上写诗,教她认字、写“摇曳的树影”几个字,为她做布娃娃,拉着她的手在院子里踱步。
林徽因与孩子们在北总布胡同三号家中
爸爸梁思成每天早晨开着他的旧汽车去营造学社上班。爸爸有一双巧手,为她设计了她最喜爱的“儿童房”,亲手打造所有的书桌书柜。
爸爸常教她折纸,也把着她的手作画,只寥寥几笔就勾勒出院中大树和美丽的房子,连她的猫儿狗儿也一同跃然纸上。
从我妈妈记事起,家中每到周六就高朋满座,回荡着欢声笑语。
但那个时候,梁思成林徽因总要出去考察古建筑,院子就变得非常冷清,委屈的梁再冰只好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院门口,等着父母回来。
在《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书中附了一封信,是1937年林徽因写给8岁的梁再冰的复印品。
这封信奇迹般地保存到了今天,实际上这封信见证了一个极其关键的历史节点。
自那以后,无论是梁林、营造学社,还是我们的国家都走向了一个大逆转。
林徽因给梁再冰所写信中的手绘地图
1937年7月梁林等营造学社研究人员在五台山中发现了唐代木构建筑佛光寺,这是国内绝无仅有的。应该说这是梁林及营造学社学术研究的巅峰。
但几乎是在同一天,北平爆发了“卢沟桥事变”。
这之后,他们生活和研究与整个国家一起陷入了重重危机。
对梁再冰来说,她甜蜜的儿童生活也就结束了,接下来开始了与父母颠沛流离的西迁之路。
西迁8年是梁再冰与父母朝夕相处的日子,她跟父母一同感受困苦、生死,而坚守、抗争的父母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和心中楷模。
梁家离开北平到长沙后,从前的大院子、佣人和厨师都没有了,租住在火车站的两间房子里。
有一天梁思成发现来了几架飞机,一开始以为是中国飞机,直到炸弹到他面前落地起火,他才抱起梁再冰,林徽因抱着梁从诫往楼下跑。在楼梯拐角处抱着梁从诫的林徽因直接被炸弹的气流掀到了院子里。
等他们跑到大街上,第三次炸弹呼啸而来。毫无经验的他们不知道卧倒,一家人呆站在那里,以为在劫难逃了,幸运的是,这批炸弹最后竟没有爆炸。
我妈妈说从掩体里出来的时候惊魂未定,只看见地上滚了几颗人头,她一下子就懂了战争有多么残酷。
后来她跟着父母从昆明到李庄,在不断的迁徙中,房子越住越小、越住越破,日子也越过越苦。
1938年,梁思成一家在昆明与友人周培源、金岳霖、陈岱孙、吴有训合影
战争岁月,梁思成遭遇研究经费断竭,家中无米下锅,常常要靠“红烧钢笔”“清炖大衣”(进当铺)来维系温饱。而林徽因在李庄的时候高烧40度,持续高烧一个月,也就是这一次林徽因的身体彻底垮了。
李庄没有自来水、没有电,没有任何医疗条件,林徽因只能干熬,夜里盗汗不止,11岁的梁再冰早上起床看到她妈妈床边挂着许多被汗湿的毛巾,害怕得偷偷躲着哭。也许是林徽因那时还年轻,三十多岁的她最终扛过来了。
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梁思成依然坚持在漆黑潮冷的办公室里坚持每天画图,由于背痛的毛病,他的头有点“重”得抬不起来,他就找来花瓶“支撑”住自己的下巴。
1946年7月,梁思成一家终于回到北平。秋天,我妈妈开始到北大读西语系。
1948年下半学期开始,那时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在北京招收一万名大学生和知识新青年,组成一支由大学生和高中生组成的“南下工作团”。
刚上大三的妈妈想更多地了解共产党和解放军,就决定走出校门、走向社会。
最初梁思成林徽因很意外也不同意,经过一番争斗后,双方达成了妥协:梁再冰答应在一年以后回到北大,继续把大学念完。
她临走前,林徽因带着毛巾等生活用具去看她,在她的铺盖卷上坐了很久。梁再冰到了武汉以后,林徽因整日给她写信,催她回家,说自己“想念得不得了”。
1949年,梁再冰南下前与父母合影
一年后,我妈妈守约回到家里。她心里还想着自己的爸妈不知道会怎样激动地迎接她。
可她一进家门,发现家里成了一个工作坊,大家都忙得简直一塌糊涂,建筑系师生们川流不息,他们在设计国徽。
而林徽因就瞥了她一眼,那神情仿佛自己女儿只是刚从外面买了块豆腐回来一样。
梁再冰、林徽因游颐和园
这一阶段,我妈妈见证了梁思成林徽因很多历史性的工作,比如筹建清华大学建筑系,设计国徽、纪念碑,梁思成奔走呼号保护古城,抢救景泰蓝等。
这本书一直记录到她父母去世,梁再冰也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
央视编导采访梁再冰时对我说“你妈妈是一位比较‘稀有’的名人后代——她不承认自己父母是公众人物”。确实是这样,在她心里她的爸妈只是慈祥而普通的父母。
我妈妈说林徽因特别会照顾人,小时候她一生病就非常依赖妈妈,林徽因也很少去医院,只是咨询医生后就自己照顾孩子。
林徽因会照顾人的特点,有家庭原因,她十一二岁就开始照顾她的一大堆弟弟妹妹。
林徽因的魅力来自她的亲切和善解人意。可能因为是作家的缘故,林徽因特别能理解他人的感受。
虽然她是很受关注的一个人,但同时她也很注意观察别人,而且是可以静下心来倾听朋友心声的人,又有独特的思考和出色的表达能力,特别知道怎样安慰人。
跟她接触很愉快,她有着一种天生的母性和长姐的周到。用北京话也可以说“挺仗义”。
我想这可能是很多人很多年忘不了她的原因,绝不仅仅因为她漂亮。
我读过林徽因很多信,记得有一封信写她刚做完手术,那次她割掉了一个肾,手术后请了一位护工。她在信里说这位护工从头睡到尾,而且还打呼噜,呼噜打得震天响。
她就那样在病痛中听了护工大姐一夜的呼噜交响曲,直到早晨6点,林徽因觉得护工大姐也该睡得差不多了才叫醒她,说:“你能不能给我点机会,让我也睡会儿…”。
虽然这只是信上我外婆的顺手一笔,但可以感受到她的体贴和为人。
我妈妈说林徽因在家里依然是普通家庭“慈母手中线”的模样,我妈妈从小到大很多衣裙都是林徽因亲手缝制的,而且是从旧衣服改过来的。
有时候颜色特别难看的布料,经过林徽因的手加个滚边或者小修饰,就美得不得了。所以林徽因如果不做建筑,可能也是个服装大师。
我妈妈还特别想要表达的是,林徽因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不仅“食人间烟火”,而且经常是糟糠型的。
在昆明的时候,林徽因每周要去集市用大背篓把全家人一周的菜背回来。虽然她很苦恼一大堆的家务,却也义无反顾,因为这样梁思成才能坚持考察工作。
而昆明的乡下生活也是梁再冰童年的快乐时光。和刘敦祯伯伯家的孩子整天在外面玩得昏天黑地,回来吃妈妈准备的东西,感觉这也好吃,那也好吃。
现在她留下关于那时的童年日记,每篇的结尾都是“我快活极了”!
而这一切都是她的妈妈林徽因,全力以赴为全家做的。
对于梁思成坚守的建筑事业,林徽因给予了最深的理解和最坚定的支持。
她并不在乎名利,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作家或者文学家,而是跟着梁思成一起穿山越岭考察古建筑,为营造学社呕心沥血,但也是一位不领薪的社员。
在筹建清华的时候,林徽因虽然已经病得很重了,还是用尽了力气,从桌椅板凳等琐碎的行政事务,到专业性很强的为初学者讲授建筑课程这样的学术问题,她都参与其中。
尽管那时候她无官无职,却是梁思成团队中不可缺少的,甚至可以说是灵魂人物。
梁思成在我妈妈梁再冰眼中,“有着迷人的海一般的性格,表面上水波不惊,但在其海面下却深藏丰富内涵。”
梁思成是一位非凡的学者,但他绝不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迂腐学究。他动手能力极强,做事效率高,而且善于解决问题。
梁思成看上去不太爱说话,但实际上很善于跟人打交道。比如去考察一所古建筑,因为是女校有规定不许男的进,但梁思成去交涉一番,对方就热情地带着他把学校好好地考察了一番。
在西迁途中走到晃县,林徽因染了肺炎发高烧,梁家一家人坐在街边,大小旅店都已客满,就在以为要露宿街头的时候,梁思成听到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
他循着声音贸然敲开了旅店一间房间,发现住的是一批空军的学员。
小伙子们知道他们一家的困境后,热心地分了一间小房间给他们住。后来这批小伙子也成了她父母的弟弟们,经常来家里做客。
在旅馆,林徽因高烧几度昏迷,孩子们紧张害怕,但梁思成面上不露一丝慌乱。找到同车人中一位修习西医、兼通中医的女医生,听诊开方。还根据土方,在猪肺里塞一百个苦杏仁煮汤,每天病榻前煮汤熬药给林徽因喝。
困守在晃县的那两个星期,看见两个孩子闷闷的,梁思成每到黄昏,还带着他们到河边去“打水漂”。梁思成是个会唱会跳还会玩的人,我妈妈说她还记得爸爸跃起投石的漂亮姿态,一块小圆石从他手中飞向河心,落在水面能跳起一二十下。
我妈妈说她爸爸每当遭遇风浪和危机时,总表现得处变不惊、从容镇静,他的这种性格与定力,也是她日后战胜恐惧悲观的一种内力之源。
近段时间为了撰写《梁思成与林徽因:我的父亲母亲》,我常常与妈妈促膝长谈,记录她的口述历史,许多事她过去很少说起,但说起那些感人的场景和故事,我真的深切地感受到妈妈心里有多么怀念她的父母!
(本文为于葵在《中国建筑文化遗产》《建筑评论》“两刊”编辑部与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刘晓钟工作室联合主办的“走近中国20世纪遗产的建筑巨匠”读书沙龙活动上的发言,《中国科学报》记者李芸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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