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港台及海外女性词坛综论
[作者简介]
莲衣浅
赵郁飞(1987-),女,吉林梅河口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文学博士,研究方向:近百年诗词,女性诗词,网络诗词。
[摘要]无论从地缘、时代抑或艺术特质等维度着眼,香港、台湾及海外女性词都是近百年词史的有机组成部分。此一时空断限下的女性词,大致可划分为由张纫诗、潘思敏等领衔的香港词场,以琦君、张荃等为代表的台湾词界,以及包括李祁、张充和等在内的海外词坛。此中词家面目各具,佳作琳琅,组构成不容轻忽的创作阵营。而其间结社、唱酬等文学活动,也因女性词人的参与,焕发出古之未有的异色。
[关键词]女性词史;香港女性词坛;台湾女性词坛;海外女性词坛[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2991(2020)05-0071-009
近百年女性词以其庞大的作品体量、高妙的艺术造诣,绘就了文学史程中令人目眩心折的绚美长卷。对其中的词人词作进行盘点与审视时,绝不应遗忘香港、台湾及海外的诸多富于地缘与时代特色的创作。准“嬗变”与“分布”诗史之概念①,将地域作为考量因素引入一维线性文学史叙事自有其意义;何况自20世纪中叶以还,文化界岭之“山外山”在“中西混杂,新旧混杂,雅俗混杂,忠奸混杂,舞影灯光,繁华似梦”[1]3的历史背景下,势必催生出迥异于前的创作生态。香港、台湾及海外诸国女词人数量不丰,然成就高者如张纫诗、与民国文化界关联密切如张充和等,都应在主流词史视角下予以充分观照。一、“海自波涛云自闲”②的香港女性词坛(一)南海女子张纫诗纵目百年香江词苑,若廖恩焘可目为“旧头领”,刘景堂③是毫无争议的集大成者,那么张纫诗(1911-1972)则应是女性第一名家。纫诗原名宜,后名转换,自署南海女子,纫诗其字。出身富商家庭,复旦大学肄业。纫诗少年受业于叶士洪及翰林桂坫,以诗古文辞见称,书法钟王,擅写牡丹,又尝为民国政要、诗人陈融掌书录。寓广州时加盟越社、棉社。1950年赴港,“纱幔授徒,自修慧业”[2]221,后入坚社、硕果社④,人称“诗“姑”。
①王培军提出,依照时间主线写出的诗史可以叫做“嬗变诗史”,如果把空间作为主坐标,把诗人的具体分布描述出来,可以称为“分布诗史”,《王培军谈近代诗人排名风尚》,《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4年12月14日。
②张纫诗《长相思·端午太平山二阕》句。
③刘景堂(1887-1963),字韶生,号伯端,别署璞翁、守璞等,广东番禺人。早年供职广东学务公所,与丘逢甲等前辈游处,颇得器重,又加入南社。1911年黄花岗起义后移居香港,任华民署文案,抗战时走澳门、桂平,回港后创立坚社,又主持环翠阁周末茶座,奖倡风雅,功莫大焉。作品有《心影词》《海客词》《沧海楼词》《沧海楼词别钞》《沧海楼词续钞》《空桑梦语》六卷,合以《补编》,计六百七十余。④硕果社由伍宪子、黄棣华、冯渐逵、谢焜彝等1945年创立,每月两会,赋诗填词,时敲诗钟。后社员发展至七十余人,为香港历史较久之重要诗社。
1958年挟艺走东南亚、北美,倾动一时。1965年适越南华侨蔡念因①,偕隐太平山麓宜楼。著有《文象庐诗集》《仪端馆词》《文象庐文集》《张纫诗题画诗集》等②。
纫诗早岁与叶恭绰、冒广生、詹安泰、朱庸斋、黄咏雩、陈寂、佟绍弼诸公交游,在港时同廖恩焘、刘景堂、饶宗颐、潘小磐、黄松鹤等文酒酬唱,数十年间往来者俱一时隽才,真可谓身负半部岭南词史也。
纫诗词才富艳,时誉颇隆,若说林盛之、徐菊初“不信易安称绝世”“漱玉齐观论未颇”之题诗尚属套语,刘景堂“一洗近代靡靡之习,进而直叩两宋之阈”、饶宗颐“绮靡缘情,未易接武,佳篇络绎,调感怆于融会之中”③之评则可当无愧色。举同时期港、台及海外诸国,女词人之首座不应作第二人想;然僻处粤港,致声名不逾珠江,未得角逐中原,惜哉。
坚社——这个规模较小、且前后只存续了三四年的词社,却因群贤毕集、佳篇琳琅而代表着此期港岛词业的最高成就,并“推动香港词风,影响至为深远”[3]202。张纫诗列席其中,为唯一女性成员。
坚社1950年春由廖恩焘、刘景堂计议首倡,最初的核心成员除廖刘二老外,尚有张叔俦、罗忼烈、王韶生、张纫诗,后纳入林碧城、曾希颖、王季友、区少干、陈一峰、汤定华、任援道等。1951年冬,林碧城向廖恩焘建议取名为“坚社”,盖“坚”字一语双关:一指位于港岛半山区坚尼地道之廖氏住所(社集地点),一指成员坚固团结,词社自此方定名。词社“每月集于忏庵之影树亭,各出所作,互相评骘,及研讨古今声家之得失。无汲汲求名之弊,而有唱和应求之乐”。至1954年“祭酒”廖恩焘以九十高龄辞世,共举办二十三期社课的坚社亦告解散④。
据鲁晓鹏《一九五〇年代香港词坛:坚社与林碧城》一文所考,张纫诗曾参与社课十六次,贯穿坚社始终。1951年底,七名社员集于林汝珩碧城词馆,张纫诗画牡丹,曾希颖补石,廖恩焘、刘景堂、汤定华题词,同社诸子各赋《石州慢》,这是坚社社史上一场别开生面的社集。廖恩焘另于归家途中口占《鹧鸪天》以纪盛况,并在其后录于牡丹图上:不买燕支画此花,怎生得黑女词家。图非和靖梅魂鹤,色是昭阳日影鸦余请女士画墨梅,女士援墨作牡丹。凭补石,笔槎枒。文章子固正如他。雾中吾约刘晨看,一朵分明洞口霞。
词虽为游戏作,亦可一觇忏翁深湛功力与“既感且乐”⑤之情怀。“怎生得黑”语带双关,既指墨牡丹,又以李清照喻张纫诗;其下接连以林逋比同姓林碧城、曾巩比曾希颖、刘晨比刘景堂,雅兴高谊可想。坚社社课虽多咏物、节令一类常题,但诸词人以缅忆故国、感怀身世之真切,还是创作出了不少佳作。张纫诗《蝶恋花》二首一写人,一写己,于眼前语中托寄海桑之感,似平淡实极厚重:
今岁清明逢上巳,沧海题襟,四十三年事。一半模糊如梦寐,东风又到人间世。为问归梁双燕子,知否前身,此日谁家里。检点春词千万字,平生都替花垂泪。
今岁清明逢上巳,门隔桃花,闲却东风意。前度踏青修褉地,不知谁赌阴晴醉。旧事人间烟雨里,白首新声,又改当时味。窗下十年春似水,斜阳只照人憔悴。——今岁清明逢上巳,梅溪词也,四十三年前伯端曾用此句谱此调。今又逢之,再赋,索和。溯时余尚未来人世也。
①蔡念因(1913-2013),原籍广东三水,越南传奇华侨企业家,晚年居美国旧金山。蔡、张结缡,各方名流以诗画祝贺,遂刊《百年好合集》酬赠友好,并志纪念。纫诗殁后,念因作哀思录云:“余……甲辰之春,获识南海张纫诗女士于香港,旋同赴越美……纫诗之诗之画,莫不视若隋珠,珍如赵璧,相趣相爱,是以百年之合。但岁月茫茫,瞬经九载,梁孟之敬,俨同一日”。纫诗《文象楼诗文集》《仪端馆词集》均为蔡氏手刻。
②张纫诗生平参考自余祖名《广东历代诗钞》(香港能仁书院1980年版)、黄昏《画里有诗诗有画——诗画兼工的张纫诗》(《岭南才女》,广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等。又,生年有1911年、1912年二说,俟考。此从查考较详的黄昏说法。
③张纫诗,《张纫诗诗词文集》,自印本,1962。
④鲁晓鹏《一九五〇年代香港词坛:坚社与林碧城》一文对港岛早期词坛情况梳理颇详尽,《现代中文文学学报》,2015年第2期。
⑤同④。
坚社之于张纫诗,在于从飘流江海、避地殊方的“麟角故人子①”的嘤鸣友声中寻得慰藉,这还属于寓港才人的共同心态;而以《麦秀两歧·春阴,几日心事千回,倚声遣夜,意不自知也》与《行香子·燕归馆主人有“春何必夜”之句,属赋其意,我本无愁,恐言之尚浅耳》为代表的社外作品则传递出了更加私人与女性化的特殊心绪:
春要花无数。香满东西屋。可怜红,无意绿。翠袖辞修竹。佳人自古悲空谷。为谁枨触。莫怨江河浊。山上棋收局。梦终沉,书可读。灯火留金粟。东风又送回肠曲。月移难捉。
风过低墙,车后尘香。地浮烟、不见垂杨。十分情绪,送了斜阳。怕花开,怕灯上,怕宵长。如此春光,燕未归梁。任新词、弹入清商。人间半老,何日能忘:旧阑干,旧星斗,旧梳妆。
去大陆十载之际,张纫诗接向迪琮老人自沪所寄《水龙吟》词扇,勾起羁怀,即依韵和之。在词里,她慨叹“十年不见江南树”,想起“笼烟柳煦”的龙华,但最后也仅“借天涯淡墨,新声独倚,寄春来处”。“此心安处是吾乡”,她一片苍茫乡思其实早已若无奈、若有意地湮散在“翠环蛮海楼头”的“书尘”与“词意”之中了。
纫诗父尝为择配某氏子,不合,遂赋仳离。后与陈融有婚姻之约,为陈氏妹婿胡汉民所阻而含恨分手②。纫诗有《何满子》二首有句云:“梦是檐头残雪,朝来溶到无痕”“不信今生缘薄,何日同看花开”即指此事;陈融赠诗云:“萧凉濠月如秋夕,得句能否托梦来”,亦足见相思爱赏。故纫诗早期情词皆有所本:
一从抛撇似云泥。秋压远山眉。女娲留石磨金剑,照当时、绿鬓飘丝。泪眼乍晴又雨,灰心欲死犹痴。英雄肝胆美人诗,两两不相宜。词中短梦成幽谶,怪如今、梦影都非。青鸟不传消息,绿窗关住相思。——风入松③
一段无情芳草地。问谁有,嬉游意。更谁念、梨云深院闭。花未落,春心死;春未老,花心死。若见红泥须踏碎。莫再任,因风起。怕吹上、枝头成血泪。行去也,人憔悴;归去也,天憔悴。——酷相思·踏青
一种寄痴耽于旷达、兼有笃挚决绝的风调摇曳字间,足可当“哀艳”二字。别具特色的情语似此前女词人笔下所罕。
友人卢鼎公为纫诗《仪端馆词》跋,多本色会心之论:“顾其词,大则放乎六合,小则不遗一粟。言此指彼,迷离惝怳,能言而不能尽言之……精微莹澈,沉郁幽深,众美兼备,不专一家,处处有己,亦处处有人”。又结合以作者为人,特举集中俊句佐证“处处有己”的判断:“《玉楼春》之‘江山千古在诗中,不放天涯三月去’,其抱负也;《小重山》之‘知君不肯嫁东风。天作主,休问为谁红’,其操守也;《双调天仙子》之‘天阙莫嫌今夜短,人生百年如露电’,其人生观也……《唐多令》之‘怅醒时不是前身’,《玉楼春》之‘试从天上念人间,人爱春晴人爱雨’,殆人而仙者乎?而《画堂春》之‘有酒有诗换日,栖心人境何妨’,《换巢鸾凤》之‘修到神仙也相思,分沉人海悲天老’,则仙而佛矣”④。张纫诗确乎在主性情的基础上不落斧凿痕地抟合了多层次的美感,形成了一种丰融和谐、情文相生的风格,“仙”“佛”云云不嫌玄奥。拈纫诗称许黄松鹤之语“不袭古人形貌,以标置其同;不矫奇风格,以声扬其变”⑤转誉自家,更觉妥洽:绿灯如海,颇黎窗户,乍忆儿时。阿娘裁胜,阿爷剪柏,鸦髻读唐诗。而今文酒、游宴情绪都非。明朝又是,春花压担,风雨一帘低。——庆春时
①汪兆铨《水调歌头·香港赠刘伯端景堂》句。
②据高拜石《妹夫棒打鸳鸯——陈协之棠梨之恋》。陈融(1876-1955),字协之,号颙庵,别署松斋、颙园、秋山,广东番禺人。早年肄业于菊坡精舍,攻词章之学。1904年入日本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翌年加入同盟会。1911年参与黄花岗之役。广东光复后,历任司法厅厅长、高等法院院长等,1931年任广州国民政府秘书长,旋任西南政务委员会秘书长。1948年受聘国民党证通服国策顾问,逝世于澳门。著有《读岭南人诗绝句》《黄梅花屋诗稿》《颙园诗话》等。
③较刊于1949年第六十六期《岭雅》原作略有改动。
④张纫诗,《张纫诗诗词文集》,自印本,1962。
⑤黄松鹤,《漱园诗摘》,自印本,1985。
城上蛮花台榭,心中宝剑江山。将军未老解征鞍。残照一声长叹。重听天涯短笛,已非望里雕阑,秋深万里水云闲,斜度几行归雁。
逐鹿原头明月,斩蛇草畔斜阳。至今仍照草根黄。冷落歌风台上。千古群雄割据,六朝五季兴亡。史家身世亦茫茫,眼底江山无恙。——西江月
刘伯端序又有云:“吾老矣,所期于纫诗切于自期”①,作为港岛词界女头领的张纫诗对这份厚望是未尝有负的。
(二)“学稼轩”的潘思敏与琴人蔡德允
张纫诗下,可续谈与之交接甚密的潘思敏(1920-)与蔡德允(1905-2007)②。思敏广东南海人,“人甚爽朗,胜于纫诗”[4]175,适名士陈荆鸿③,时人比之赵管。“擅诗文,词学尤夺魁”④,有《词林雅故》连载于香港《华侨日报》艺文副刊。今门人代集之《茹香楼存稿》存词百三十首。何乃文称其词“有序有物,尤觉有气势,类丈夫之言”⑤,大体勾勒出“豪胜婉”的整体面目;而傅静庵致朱庸斋函中则将“无半点闺阁气”的原因更具体地判为“学稼轩”⑥,明确揭橥其治词门径。
潘思敏的“学稼轩”首先体现在贯注作品之中尽洗绮罗香泽态、如“远钟清肃”(《桂枝香》)般的气质。这种美学趣味的追求,与她的那种将身世家国打并于一处的幽忧悲懑深有关系。乡关之思固常见港人笔下,而思敏应是抒写得最为浓烈深挚的那一个:虽“直北是神州”而“叹十载、不成归计”,因“闲身端合老遐陬”(《小重山·倚栏》《角招·国风艺苑花朝小集龙城醉月楼》)故“登临怆悢,剩有怀乡句”(《摸鱼儿·江村游屐》)。《八声甘州·和陈襄陵韵兼柬许晚香词长》中“孤愤以诗鸣”一句,堪称《茹香楼词》大旨。
于吊古伤今中曲折吐露侘傺失意之感、将典实融化入自家郁勃襟怀,是“学稼轩”应有之义。读《摸鱼儿·九日登太平山》:
傍虚栏、白云黄叶,匆匆时序如许。凉秋九月无凉意,料得佩萸人苦。怜倦旅。怕一霎商声,乍起连风雨。吟秋旧处。渐菊老岩柯,霜零木杪,暮色满平楚。
齐烟外、信有尧封可睹。登临知甚情绪?纷纷蛮触争蜗角,多难愁闻金鼓。夸武库。君不见,星津月地浮槎渡。何堪再语。叹度曲楼荒,思悲响歇,高会未能赋。
思敏娴于长调,而以直笔出之的《渔家傲·过青山红楼,当年孙总理中山曾寓于此》别有大感喟存焉,似更佳:
满眼西风黄叶地,当年谁会幽栖意?亿万黄魂呼欲起。嗟已矣。尊前慷慨空余泪。历尽红桑楼半圮,定巢燕子归无计。纵目屯门悲逝水。今古事。问君独醒何如醉。
蔡德允号愔愔室主,浙江湖州人,近世古琴名宿,中岁定居香港⑦。德允遐龄逾百岁,望重海内,再传弟子、网络女诗人石人山挽之曰:“飘零一羽过长川,巢寄香江五十年。落落空梁莫相待,有琴心处即乡天”。《愔愔室诗词稿》存词二百,卷端有饶宗颐所题《金缕曲》,以“翕响如君真美手,便声清、张急徽能别。余音在,久难绝”称许其琴、词二艺。
或与其乐人身份有关,德允较潘氏而言更谨守清真、白石等宋贤矩度,故相当程度地湮没自我,能“入”而未见“出”,虽有《绮罗香·吃香酥鸭》《风入松·电扇》等新题少见创获。《琐窗寒》一首
①张纫诗,《张纫诗诗词文集》,自印本,1962。
②《张纫诗诗词文集》中有与二氏唱和之作。
③陈荆鸿(1903—1993),原名文潞,字庚同,号蕴庐,广东顺德人。少时客居上海,研习书画诗文,与吴昌硕、黄宾虹为忘年交,为“岭南三子”之一。20世纪30年代初南返广州,全面抗战时赴香港,先后任《循环日报》社社长、圣士提反书院教师等职,晚年以书艺获英女皇颁授荣誉勋衔。著有《蕴庐诗草》《独漉诗笺》等。
④潘思敏,《茹香楼存稿》,自印本,2012。
⑤同④。
⑥傅静庵致朱庸斋信中语。
⑦蔡德允20世纪30年代移居香港,1942年日军侵占港岛,遂举家北上沪渎,1950年再返港。
可目为词体自传:
冷瘦斜阳,红翻落叶,数鸦归去。漫漫远道,谙尽天涯风露。恁凄其,芳尘渐遥,慰情独忆闲言语。而向灯前懊恼,琴边惆怅,梦时伤苦。
难驻。空延伫。只静拨炉烟,搅长愁缕。吟褱欲谢,目断鸡窗俦侣。笑从来,按谱倚声,几番赚得英武妒。慨当年,漱玉风华,也只余黄土。
二、“过江名士,海陬人杰”:①台湾女词家举述
台湾近世女性词人最早可追溯至石中英(1889-1980)②与李德和(1893-1972)③。二氏皆生长于台岛,故在“玲珑雒诵”[5]3之外尤多一份“吾土吾民”的忧悯。如石中英作于日据时期的《捣练子·伤时》:“烽火炽,角声哀。颦鼓惊天动地来。炮发花开人浴血,可怜无处不罹灾”,直笔纪史,激厉痛切。连横《瑞轩诗话》云:“填词一道,我台颇少能手”[6]315,这是相当中肯的判断。然而那些鼎革簸荡之际的“过江名士,海陬人杰”已足撑持起台岛词坛,俾使神州诗歌版图完全。其中女词人可点出琦君、张荃、张雪茵与江芷数家。
(一)天风阁传人琦君、张荃
琦君(1917-2006)原名潘希真、希珍,小名春英,浙江永嘉瞿溪镇人。杭州弘道女中卒业后保送入之江文理学院国文系,为夏承焘及门弟子,龙榆生曾为代课。抗战后,榆生以出任伪职遭审判下狱,希真时供职苏州高等法院,遂以学生身份上书层峰,为其申请保外就医并获准;“琦君”之笔名④即为纪念此事。琦君1949年赴台,供职司法界,同时从事教育、写作;后成一代小说、散文名家,被誉为“台湾文坛上闪亮的恒星”[7]49,电视连续剧《橘子红了》即为其原作改编。
以同乡父执之谊⑤,瞿禅对琦君关怀勉励备至,有如亲女。《天风阁学词日记》与通信中不惟可觇得师生亲厚,“勉为此业”的惊人预见力尤可见对琦君禀赋、性情的熟谙与知赏:希
真来,谈至暝去。予劝其亟亟用功[8]129。
希真健谈,如春云卷舒,聆之移神[8]328。
比来耽阅小说,于迭更司《块肉余生》一书,尤反复沉醉,哀乐不能自主,念汝平生多拂逆,苟不浪费精力,亦可勉为此业。流光不居,幸勿为烦恼蚀其心血。如有英文原本,甚望重温数过,定能益汝神智,富汝心灵,不但文字之娱而已也[9]167。
琦君擅说词,《词人之舟》《寂寞词心——我读辛弃疾词》等甚得夏翁心传,创作亦能接天风阁高朗健拔之余韵而自拔于闺帷常格。下引《水调歌头》即个中典型:
何处寄幽愤,翘首望苍穹。月华千里如练,清啸和长风。梦到中原禾黍,误了平生书剑,痛饮竟谁雄。日日登临意,碌碌百无功。斜阳外,送归雁,落遥空。凌凭意气自负,独立抚孤松。不记秋归早晚,但觉愁添两鬓,此恨几人同。慷慨一杯酒,弹铗且雍容。
瞿禅有诗云:“我门几裙襜,宋张扬前麾”,⑥另一位夏门词弟子张荃(1911-1957)可并谈。荃字荪簃,原籍广东揭阳,生于北京,之江文理学院毕业。抗战中流落港、闽间,1945年赴台湾,应聘于台湾大学、台湾师范大学等,后以溶血症逝世于马来亚。荪簃承乃师词人谱牒之学,有《刘后村年谱》
①张荃《念奴娇》句意,全词见下文。
②石中英字俪玉,号如玉,出身台南石鼎美望族。20世纪20年代设芸香阁书房授女徒,以振兴诗学自任。日据时期多次离台内渡,与夫婿从事抗日工作,驰骋闽、赣间,光复后定居台北。有《芸香阁俪玉吟草》,存诗千首、词八十余。丘逢甲之子丘念台序曰:“其诗幽雅安丽,其词尤清整纤美,不独无颓丧沦亡之音,而有怀古攘夷之意”。
③李德和字连玉,号罗山女史、古诸罗散人等,出身云林西螺世家,为清儒学劝导李昭元长女。少年即有诗书画三绝之誉,婚后组织琳瑯山阁诗会、题襟亭填词会,晚年居日本。德和诗《震灾吟》百三十二韵,悲壮沉痛,论者谓足与《孔雀东南飞》颉抗千古。今《张李德和诗文集》存词十五首。
④龙、夏通信时为免嫌疑,乃以“琦”字称希真,盖瞿禅尝以“希世之珍琦”许之;龙为表礼貌,再赘“君”字。事详琦君《我的笔名》,《忍寒庐学记龙榆生的生平与学术》,张晖编,三联书店2014年版。
⑤夏承焘早年与琦君父辈交好,尝作诗云:“我年十九客瞿溪,正是希真学语时”。琦君《卅年点滴忆师恩》:“我入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先父之命,要我追随这位他一生心仪的青年学者与词人”。《夏承焘教授纪念集》,吴无闻编,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版。
⑥宋指宋清如。
传世。《张荃诗文集》中留存词作三十五首,才调多有可取,不让琦君。雄厚悲慨、可为一代渡海才人代言之作当属《念奴娇》:
霁峰千叠,问危楼、高耸谁家城阙?一曲笙歌天不夜,未数江南风物。急管多情,幺弦易怒,梁绕声凄切。过江名士,海陬多少人杰!
犹有呜咽胥潮,兴亡前恨,摇撼堤风咽。楚水吴山都历遍,始信乾坤空阔。万里归云,三年零雨,忍问家残缺。江山遥望,只今空剩寒月。
琢字精警、境界奇矫故而深具“瞿禅味”者如《渔家傲》:
回浪平沙随地涡,惊涛碎剪银花朵。远浦渔舟明豆火。微雨过,阴霾四合天如堕。
霁月忽然来照坐。沙鸥相对参功课。听到潮生娱梦可。珍珠颗,岩根啮浪成龙唾。
瞿髯词才绝代,琦君得其气骨,荪簃得其情致,而大抵精粗杂陈,未臻大成①。然就保存词业一息危脉而言,皆可称功臣。
(二)张雪茵、江芷
“过江名士”中,还应包括张雪茵(1906-)②与江芷(1912-1987)。她们都在西子湖畔度过了青春岁月,对故国、特别是对“江南”的怀恋,几乎成了笔下唯一的主题。
雪茵字双玉,湖南长沙名门之后③。十二岁能诗文,里称三湘才女,毕业于湖南私立艺芳大学,历任湖南省民政厅秘书,《湘报》《霹雳报》主编等职,赴台湾后仍任职政界,同时从事新文学创作与研究,以“典雅而秀”[10]392驰名文坛;诗词作品辑为《双玉吟草》。
雪茵才力不能称富,集中成就最高者《梦江南》组词于词调本意下连赋“江南好”“江南月”“江南水”“江南劫”“江南别”“江南望”,意切辞尽,哀婉动人。读“江南忆”一首: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绿柳因风才结夏,新莲堕粉又边秋。扶梦住湖楼。
江芷字沅子,出身江西婺源书香仕宦之家④,幼年接受新式教育,嗣就读于上海务本女学,后考取浙江大学化学系唯一名额,与化学家周厚复结缡。1946年以夫病,举家迁台湾。江芷毕生从事教育,被誉为台湾“一代化学名师”,去世于美国普林斯顿城,夫妇作品合刊为《春云秋梦诗词》。林庚白《孑白楼随笔》载其词句“夜凉如水楼休倚,怕西风、吹冷旧温柔”,谓足抗手易安[8]293。以庚白之矜傲,此评语可谓难得。
江芷的一部《秋梦词》是从“此时初识雨西湖”(《浣溪沙·初识西湖》)开始的。她惯看“跳珠声里西湖好”(《丑奴儿》)“西泠桥畔柳丝柔”(《临江仙》);去大陆后,无时或忘“晓寒遍踏六桥霜”(《浣溪沙·杭州杂忆》)、“燕掠斜阳天欲暮,归程载满烟和雾”(《蝶恋花·湖游忆旧》);又收束在对“星棋密布,河汉凝烟”的“三潭月夜”的追忆中。江芷词宗花间、宋初一格,《苏幕遮》一首闲雅雍容,如子野、永叔一辈语:
旧西湖,新燕子,拂拭闲尘,来饮桃花水。苏小风流何处是。烟柳盈盈,千古登临意。
酒当前,休引避。草草人生,难得消愁计。珍重今宵拚一醉。明日春归,便化胭脂泪。
三、以李祁、张充和为典型的海外女性词坛
清季以来,华人蕃息四海。而以文化大环境故,华文文坛中格律诗词之地位久呈边缘化,近数十年来各地“汉诗协会”之属也多庸滥者。在寥若晨星的才士中,女词人似仅见加拿大李祁、美国张充和与转徙香港、星洲、北美间之赵文漪等数家。
(一)“掷平生万事天之末”⑤:
论李祁词李祁(1902-1989),字稚愚,湖南长沙人。
①前引施蛰存、刘梦芙于张荃之评语多有过誉处。
②张雪茵生年颇多异说,从《张雪茵自选集》改。
③雪茵祖父张百熙(1847-1907),字埜秋,晚清政治家、教育家,官至吏、户二部尚书,谥文达。百熙为近代教育改革先驱,曾制定《钦定学堂章程》,被誉为“大学之父”。
④江芷祖父江峰青(1860-1931)字湘岚,号襄南,光绪十二年(1886)进士,官至江西道员,宣统间任江西省审判厅丞,一品封典,授荣禄大夫;民国时公举为安徽省议会议员,有《林深吟唱集》《醉绿吟红草》等。父江家珩曾任省参议会议员。
⑤李祁词《贺新凉·十月十八日》句。
早受业于李肖聃、刘麟生,1933年由庚款招考入牛津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归国后辗转主湖南大学、浙江大学、岭南大学等校讲席,嗣应傅斯年召,讲学台湾。1951年由香港赴美,先后执教于加州大学、密西根大学及加拿大温哥华B.C大学。著有《诗人朱熹》《朱熹的文艺批评》等。
施议对雄文《〈当代词综〉前言》以三万字篇幅对百年词史的分期、流派、词体存续原因、词业现状及发展前景等重大理论问题,均提供了缜密精严、富于启迪性的回答①,具有导夫先路的重要意义。文中将李祁与丁宁、沈祖棻作为女性代表,并举为“第二代十大词人”。与此高位相副,《词综》选录作品达三十篇。
施氏如此推尊,除着眼李祁优秀学者身份外,尝为夏承焘激赏之轶事也应被列入参考重要指标:李祁20世纪40年代执教浙大时与瞿禅临湖而居,常持所作呈览,夏翁亦时与请益西方文学。一日作《浣溪沙》四首状写西湖,瞿禅读至“半湖青玉望风敧”句,即大声称道:“以三分之一西湖换此一句,何如?”李答:“否。”夏曰:“那就半个西湖”,并作《风入松》赠之,可见倾倒[11]43。李祁十年后于海外赋得《忆西湖杂咏》有“赢得词人羡慕多”句,即指此节。此组词后又得沈轶刘评曰;“作意深入腠理,尽在言外”;陈葆经评曰:“意境幽远,笔力纵横,井然有序,卓然见胜”[11]988-989,可谓声名藉甚。
且读这组《浣溪沙》第二、四首:
爱看风荷最绿时,飘零雨碎欲无丝。半湖青玉望风敧。
山树倒涵愁绿重,莲衣坠影露红垂。不同秋色作寒滋。
小立长堤月满时,西楼曾记蹙如眉。辛勤夜夜有谁知。
星斗迢遥山莫接,楼台明灭水中窥。此心此月共盈亏。
——观音诞日,夜雨,其后数日小雨,时行凉可衣夹里。西湖一带日隐云青,冷风吹绿,风景气候,非夏非秋,颇疑仙境,暂现人寰。
灵感偶一迸发,又得江山风物之助,成此隽逸之篇。湖光灯影荡曳纸上,使读者恍然堕入仙幻境界中;“山树”与“莲衣”、“星斗”与“楼台”对句工巧不失自然。李祁入手创作甚早,然经夏氏揄扬,至此一组词方奠定词家地位。
抗战烽烟起,既隐逸学术、寄志泉林如李祁者亦不能无哀雁之鸣:
十载归来仍故我,战墟满目尘埃。可能劫外认余灰。堂深留梦永,寒重拨弦哀。
初日园林桃杏浅,有人曾共徘徊。春风入鬓寸眉开,而今成往事,呜咽逐秦淮。
北去南来多少路,岭云黯黯长横。山温地暖且消停。幽花堪自摘,薄醉最宜醒。
天末微波分海色,潮来顷刻都青。莫从过去问来程。湖山惊昨梦,风雨感苍生。
——临江仙·戊子岁暮初抵岭南,过长沙时,返家省母,幼弟携余往视浏阳门外战墟,土路崎岖,见一坡石井阑,疑为余家旧居所在地。
战后还乡题材,使人联想起乐府诗《十五从军征》。字句虽有不甚考究处,但还是将那种糅合了时代沧桑与人世无常的复杂心绪表达靡遗。由“莫从过去问来程”的个人常情跃升至“风雨感苍生”的高境界,襟怀尤难能可贵。
迨中岁羁留海外,抒写去国离思,词技日臻成熟。《满江红·一九六五年二月温哥华》及《沁园春·听飓风终日》等能济柔入刚,视角切换间,乡心飞越重洋:
七月勾留,曾看老、丹枫颜色。行到处、沙鸥云树,渐成相识。无竹无梅难说好,有松有水情堪适。最喜是、微雪降山头,迎朝日。
地之角,当西北;天欲坠,谁撑得。问鹏程初起,可愁天窄。碧海观澜昨倦矣,清宵听雨今闲极。又回思、故国雨声多,春逾急。
接夕连朝,一吹千里,海气微腥。想历乱杨翻,柔腰折损;仓皇云断,絮脚飘零。剑翠明湖,倏成荒海,扬作飞澜散八溟。小楼卧,有病魂依黯,枕上难听。
沉沉眼倦还醒,又猛觉西窗扑击声。是人间蓄怨,都成怒吼;古今积恨,并作长鸣。填海空填,补天何补,天地由来最不平。应未值,向湖楼一角,抵死砰砰。
①后删定为《百年词通论》发表于《文学评论》1989年第5期。按:对施氏文章评价参考自马大勇语意。
高手如云的民国女性词坛中,李祁是眉目较清晰的一位,但尚难同子苾、怀枫等超一流词人相颉颃,不宜以艺术成就以外的缘由另眼看待、拔高过甚。刘梦芙“风格较质直单一”“可称名手,尚未足跻大家之林”[12]284之语允称确当。
(二)“人间装点自由他”:
①论张充和词张充和(1914-2015),安徽合肥人,生于上海,为淮军主将、北洋功臣张树声之孙教育家张武龄第四女。出生后即由叔祖母抱养,十七岁归家,先后就读于上海务本女校、光华实验中学,1934年以国文满分、数学零分成绩考入北大。抗战中辗转西南,以曲人、书画家身份蜚声文化界。1947年就聘北大,1949年与新婚丈夫、德裔汉学家傅汉思同赴美国。后半生先后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耶鲁大学教席,致力昆曲教学与传播。
充和为张家十姊弟中唯一系统接受旧式教育者,传统文化“以通驭专”的特质浸润了她的一生。那则著名的联语“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及沈从文墓四言嵌名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已能见诗家手眼。她曾不无自谦地说:“我这辈子就是玩”,而“玩票”性质的诗词创作足称萧散沉静,若无措意而本色不失,一如其人。
充和20世纪40年代流寓陪都时供职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拜入吴梅、沈尹默门庭②,得与诸名流朝夕过从。她性情简淡,无意声名③,却偶然地成为“桃花鱼”与“仕女图”两次诗词唱和活动的中心,“以百年身世,悠游俯仰”[13]227,参与到词史的恢宏叙事中。《临江仙·嘉陵江曲有所谓桃花鱼者,每桃花开时出,形似皂泡。余盛以玻璃盏,灯下细看,如落花点点。余首咏之,诸师友亦和咏》约作于1943年,引来包括汪东、卢前在内的十余位词家的同题、同韵和作④:
记取武陵溪畔路,东风何限根芽。人间装点自由他。愿为波底蝶,随意到天涯。
描就春痕无写处,最怜泡影身家。试将飞盖约残花。轻绡都是泪,和雾落平沙⑤。
词深得体物摹神抉髓之妙谛,格调甚高,在一众高水准作品中轻取头筹。秀句“泡影身家”不就是那一批萍飘蓬转的才士的贴切写照?至于全篇词眼“人间装点自由他”则是充和咏物自咏的格外用心所在。
“桃花鱼”唱和次年,充和依秋明诗意,于郑肇经(泉白)书斋中随手作合眼仕女图一幅,后竟得沈尹默、汪东、乔大壮、潘伯鹰、姚鹓鶵、章士钊诸家题词。此画曾遗失,至半个多世纪后始自拍卖市场赎回[14]376-383。大洋彼岸的充和感不自胜,遂题小令三首于卷端。读《菩萨蛮》《玉楼春》:
画上群贤掩墓草,天涯人亦从容老。渺渺去来鸿,云山几万重。
题痕留俊语,一卷知何所。合眼画中人,朱施才半唇。
新词一语真成谶,谶得风烟人去汉。当时一味恼孤桐⑥,回首阑珊筵已散。
茫茫夜色今方旦,万里鱼笺来此岸。墨花滟滟泛春风,人与霜毫同雅健。
①充和词《临江仙》句,全词见后文。
②事见张充和《从洗砚说起——纪念沈尹默师》,《张充和诗书画集》,三联书店2016年版。余英时赠诗有“霜崖不见秋明远”句。
③初到成都时,充和尝谢绝文酒,独自游青城山,作《青城杂咏》组词。《鹊桥仙》云:“有些凉意,昨宵雨急,独上危岭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万壑逶迤,一天遥碧,望断凭虚双翼。攀拏老树历千年,应解道、个中消息。”
④唱和者计汪东、王韬甫、冯白华、卢前、韦均一等十余家。
⑤桃花鱼殊品,吟咏者甚罕,此数篇外似惟今人李静凤之《玉漏迟·咏镜湖桃花水母》。词云:“大荒灵泽渺,涟漪冷却,团团飘影。坏劫柔肠,问是九仙几等。还道如环似阕,为孤月、浮沉金镜。兀自肯。菰根竹杪,雨行风暝。谁省了尽纤尘,但玉骨娇支、冰心光莹。来去茫茫,天女豢龙谁聘。吹水桃鬟气息,任度与、天台寒磬。初梦醒。清虚白云飞剩。”
⑥章士钊观充和《游园惊梦》后,作诗云:“文姬流落于谁事,十八胡笳只自怜。”充和以比拟不伦,不悦。孤桐复以诗自辩:“珠盘和泪争跳脱,续续四弦随手拨。低眉自辨各种情,却恨旁观说流落。青衫湿遍无人觉,怕被人呼司马错。为防又是懊侬词,小字密行书纸角。”《一生充和》,第164页。
——泉老来书云,大难后余少作仕女图已失去,题咏诸师长竟无一存者。命将我处图影放大,并嘱系以小词,用志爪迹。
这位“闲静而有致”①的“画中人”带着一段民国记忆,以百岁高龄“合眼”了。她是生长于古典土壤、又移根异邦的风雅与通识之花,她见证过20世纪文化史的真山真水,又甘作一角小小留白②。在百年女性词视角下对张充和的评赏与解会,正有助于我们拨开“最后的才女”一类熟滥的追谥,进而窥见那个如孤飞野云般“自由而无用”的灵魂。
或豪宕俊逸,或清丽婉妙,亦人亦词,风雅存焉。港台及海外女性词不应被时代、地域、性别等种种理论成见所遮蔽。作为“边缘之边缘”的女词人,不妨看作虽略显微细然而自成一脉、汩汩流淌的清溪,她们同那些巨川洪流一道,腾扬起20世纪文学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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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谦慎.张充和书画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责任编辑刘笑冬】赵郁飞近百年港台及海外女性词坛综论①沈尹默《仕女图》题词。②苏炜语意。见人民网2015年6月24日文《张充和:她是真山真水之间的留白》
编辑/章雪芳审核/小楼听雨校对/冯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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