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部版本来源不明、东拼西凑、历代目录无视的书,被误解为“国学经典”。
这部书就是《三十六计》,在一些场合被称为是与《孙子兵法》相媲美的兵学名著。对此,有必要加以澄清,防止鱼目混珠,也给爱好古书的朋友提个醒,读古书需要加以甄别。
《三十六计》成书很晚,但“三十六计”的说法出现得很早,最早见于《南齐书·王敬则传》,讲的是南朝齐的大将王敬则叛乱,对某人说:“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汝父子唯应急走耳。”
看古书麻烦的一点在于,典故中套着典故。檀公是谁?是南朝宋的名将檀道济,他率军与魏军作战,因粮草不济而退兵,通过晚上唱筹量沙,使魏军以为宋军并不乏粮,不再追赶,从而全军而退,可谓“走”得漂亮,于是成为俗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来源。在这里,不是说檀道济有36条计策,而是说檀道济计谋很多。
形容计谋多,为啥说“三十六”呢?三十五、三十七不行吗?这是一种文化现象,在此不作探讨。我们看到,在中国文化的神秘数字中,“三十六”很早就作为一个模式数出现在典籍之中了。
以诗歌为例,李白《春日行》:“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軿。”王庭圭《题宣和御画》:“玉锁宫扉三十六,谁识连昌满宫行。”
在道教那里,天界分为“九霄三十六天”,九霄有“三十六真人”,道士修炼之地为“三十六洞天”。
在这些用法中,“三十六”都是虚指,“三百六”“三千六”则是其夸张变体,都是取众多、极大的意思。可总有人想把这些数字坐实。比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还真就有人希望列举出每一行的名目,这就太迂阔了。就好像《西游记》说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绝不可能是实指,不然光苹果香蕉这类水果的变化,就把七十二变的配额占满了。
同理,看到古书中有“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的说法,后人挖空心思,东拉西扯硬是给三十六计配齐了。为什么说东拉西扯呢?翻看《三十六计》,每计的名称,几乎都是常用成语,在元明清时期的话本、鼓词等通俗说唱作品中是“常客”,在老百姓那里都是“熟面孔”。比如元曲,借尸还魂在《碧桃花》、暗度陈仓在《气英布》、金蝉脱壳在《朱砂担》中出现过;比如小说,调虎离山在《西游记》、借刀杀人在《红楼梦》、瞒天过海在《说唐》中出现过。有学者根据这些成语涉及的典故,推断《三十六计》的成书年代,不会早于明末。
这个推断还是有些保守了,该书的出现实在是“不走寻常路”。历代官私书目,比如《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等,都没有著录过《三十六计》。这就足以说明此书来历之可疑。那这书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不是也近似。
1961年9月16日,《光明日报》登了一篇署名“叔和”的文章《关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其中写道:“十几年前,我在成都一个冷摊上无意中发现一本土纸印的小册子……这本小册子是根据一个手抄本翻印的,封面书《三十六计》,旁注小字‘秘本兵法’……可惜没有作者,没有出处。”
冷摊就是不引人注意的小摊、地摊。叔和发现的这个本子,就是今天流行于市面的《三十六计》的底本,是《三十六计》一书在世界上第一次以印刷品形式露面。
而这个底本是1941年由成都兴华印刷所翻印的。翻印本上有简短的说明,说据以翻印的原书是个抄本,是1941年在陕西邠县一书摊上发现的。
面世不到百年,实在没法说《三十六计》姓古;从地摊到地摊,实在难言《三十六计》是正经出版物。有人可能说了,英雄不问出处,内容好就行。可它内容好吗?
看看这些计名,借刀杀人、趁火打劫、笑里藏刀、顺手牵羊、混水摸鱼、偷梁换柱、上屋抽梯、指桑骂槐、美人计……有好词吗?哪里有军事谋略的影子?市井气十足,谈不上阐明战争的性质,充其量算是些阴谋诡计。《孙子兵法》讲兵以诈立,是对战争本质的认识,是从战略高度指导军事行动,与《三十六计》这类偷鸡摸狗的伎俩,有着霄壤之别。
而且,许多计谋其实是同义重复。“声东击西”与“暗度陈仓”,“趁火打劫”和“混水摸鱼”,“釜底抽薪”与“上屋抽梯”,“假道伐虢”与“顺手牵羊”等,具体含义微有不同,但主旨相近。《孙子兵法》《纪效新书》等经典兵书,绝不会这样安排内容。
更不用说《三十六计》所引战例,许多属于“小说家言”。比如“反间计”,按语说“如周瑜利用曹操间谍,以间其将”,显然是指周瑜利用蒋干,误导曹操杀死蔡瑁、张允一事。问题是,该故事是《三国演义》杜撰的。历史上的蔡瑁与曹操旧有交情,降曹后封汉阳亭侯;张允降曹后结局未知。可见,曹操未中过周瑜的什么反间计,蔡瑁、张允也不曾因此计被杀。
再比如“连环计”,按语里说“庞统使曹操战舰勾连,而后纵火焚之,使不得脱”。该故事同样出自《三国演义》,《三国志》中并无相关记载。军事家撰写兵书,会去史书里找材料,不会去翻小说。
这样的《三十六计》,不看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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