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夏花与宫女四首赏读：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无题二首其一（无题二首其一昨夜星辰昨夜风）

是因为夏至之花木槿，重新翻阅李商隐的诗。说实话，从古到今，写得最美的最有神韵的木槿花诗作，只有李商隐。他流传下来的关于木槿主题的诗有六首，另外还有散落在其它诗中的木槿。李商隐的木槿花多和宫女有关。

木槿在唐朝宫廷广为种植，其原因：

一是自周朝开始，木槿是夏日夏至之花，枝条柔韧，繁殖力强，是少见的盛夏花叶同时的花木，周朝以应夏至节气物候。

二是木槿自南北朝以来，多用于夏至祭祀，历代帝王均遵循此礼仪。唐朝得之于隋，大部分宫殿体制因循旧俗，所以宫殿里多木槿，既是祭祀所用花木，又是宫廷常见绿植、

三，唐玄宗端午在宫廷宴请臣子，也以木槿盛开的水边为良地，以对应节日节气之喜。

木槿上古称为舜花，是为纪念舜帝之稼穑功劳，帝王多有喜爱和寓意。

如同木槿之繁茂，唐朝盛世，宫廷宫女之多，令人咋舌。白居易说”后宫佳丽三千人“实际唐朝宫廷宫女的数量远远不止三千。唐太宗时代，就曾经放归三千宫女。

旧唐书”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衣硃紫者千余人。“也就是说唐玄宗时代，服务于皇家的宫女有四万，太监四千。

这些宫女，大多数来自民间，每隔一段时间会放还一批，但是还是有众多的宫女在深宫中度过一辈子。白居易的《上阳宫人》谈的就是在宫廷服务了一辈子的老宫女凄凉的一生。

那么还有一些到了年龄，却因为各种原因不能放归回家的女子，会送往道观安置。其中包括一些曾经陪侍过皇帝和重要皇亲的侍女，知道宫廷秘密的女子，她们或者主动被动选择去道观安置自己的后半生。

而李商隐恰巧最年青时代的一段恋情，就是爱上了公主的高级陪侍，而这位陪侍还有一个特别身份，就是高级道姑。由于无法婚配，造成李商隐心灵的创伤，是他众多《无题》诗的情感来源。

那么知道了这点，可以知道李商隐对于宫女是深抱同情态度的。

”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

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唐·李商隐《槿花》

这首木槿，是由木槿盛开的美丽，想到了宫廷里众多的女子。晚唐虽然宫女数量有锁递减，但是正是李商隐在考中进士之前，就有一段忧伤恋情，考中进士之后，他长期在秘书省，也就是皇宫的图书馆工作，这个是隶属皇宫的建筑和职位，和宫廷内部的事务有一定的交集。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定期会和皇帝汇报，参与重大的礼仪以及诏书典章的修订，甚至可以影响皇帝的某些决策。

李商隐在此工作期间，也接触到负责皇帝起居的一些女官，以及护送一些宫女进入道观安置的事务事宜。那么李商隐对于宫女的生活，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以他的聪慧，应该是知道大内宫女的数量以及生存状态。

而李商隐很清楚此时的皇宫为宦官把持，宦官劫持皇帝，甚至发生过在朝堂之上，宦官追杀百官的惨烈事件，那么作为宫廷的宫女们，她们的生存可能更加艰辛。

木槿花盛开在夏天，由于木槿生命力强，可以延续到晚秋。

而木槿灼灼开放在宫廷，就像那些看似繁荣锦绣的宫女。

但是正是因为宫廷是相对闭环的一个地方，这些宫女的生死荣华，外界不得而知，她们的奋斗籍籍无名，或者时有伤亡发生，就像繁茂的木槿花开，有花开，就有花落，新人代替旧人，荣落生死，朝夕之间，而有谁记得她们呢？

正是因为李商隐，有最真挚的爱被锁在无望的深宫里，他才会对这些如花的女子深深的同情。

未央宫是汉朝的宫殿，无论正史野史，都描绘了宫廷内斗的血腥。阿娇长门冷落，戚夫人死状惨烈，这都是有品级的大人物，而对于下层宫女来讲，她们的生死无足轻重，她们的血和年华，也就是滋养了宫廷开落不已的木槿花。

所以李商隐将木槿花比作宫女们，你们的青春和生命本来就很短暂，请不要参合在宫廷里的内斗，向上爬，那样只会将自己消耗在无望的争斗里。

那么联系李商隐尚有爱人在深宫，或者不在皇帝那里，在公主身边，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这条路，已经是绝境了呀。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生活在那里，不希望在已经悲剧的生涯里，有更多的争斗和磨难。

以李商隐的敏锐，他必然知道，这种封闭的格局里，会产生无数的内斗。前提就是皇宫这样制度的残忍，许多女子错过了最好的婚配期，就算熬出了宫，也没有自由，还是送往道观养老，与世隔绝，终生没有幸福。

她们的人生像木槿花一样自开自落。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唐·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

这是李商隐在中进士不久，在一个公开的礼仪场合，见到了自己的恋人。

实际李商隐此时已经婚配，娶了高官王茂元的女儿，成为乘龙快婿。但是正是他在长安秘书省上班，要参加一些必要的典礼和礼仪活动。

这是夏天，在端午或者夏至的典礼上，他忽然看到了久违的恋人，她正陪侍公主，出现在盛大的典礼场合。这让他久别重逢欢哀万分。恋人也看到他了，虽然两个人历经磨难，恋人曾经被雪藏，李商隐数次找寻无果，但是却是在这样的场合遇见。

她拿着扇子，掩饰着激动的心情，而车马仪式向前，两个人都无语凝噎，又匆匆错开。

李商隐很清楚对方的身份和地位。

她是公主侍女，这是既定事实，曾经他们也想努力改变，但是也许是她的优异，也许是有人从中作梗，他们的爱情始终不能走向现实的婚配。而她只能陪伴已经是有出家身份的公主。

她看起来高贵，实际还是要替公主打点生活琐事，在半夜，她一个人借着缝制手工罗帐，她一定表面安静，内心翻江倒海的思念他。

曾经是那样期待爱人的到来和解救，然而命运的残忍，是只能看到深宫的石榴，红了又红。对于正常的女子，石榴红花，代表妻子爱人家庭相守子孙，而对于她来讲，她的盛年是别人的石榴红。甚至连他的消息都没有。

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化作柳絮和轻舞飞扬的尘埃，直接飞出高墙，去飞往杨柳岸边，爱人的怀抱呢？

这是无路之中，青春和爱的绝望。李商隐知道，甚至知道她怎么想，却无可奈何。

她是宫廷的石榴花，只是不会让她成婚结子，她的青春在里面，他的爱在宫墙外头。

夏天有多炎热，爱就有多么热烈，多么绝望。

”密帐真珠络，温帏翡翠装。

楚腰知便宠，宫眉正斗强。

结带悬栀子，绣领刺鸳鸯。

轻寒衣省夜，金斗熨沉香。“唐·李商隐《效徐陵体赠更衣》

李商隐在秘书省期间，曾经受到丞相李德裕的关注，也得以进入宫廷，接近皇帝身边的侍女。

俗话说相府丫头七品官，何况这是武宗皇帝御前的宫女，虽然掌管的是皇帝的日常起居，但是品级小，权力大，可以有机会联络外臣，其风头未必输给皇后贵妃。而许多大臣，也对这样的宫女保持尊重，因为可以了解皇帝喜恶，顺利觐见皇帝。

这应该也是在夏天夏至节左右栀子花开始，他见过这位御前女官。

而对方很显然知道李商隐的才名，关系不错。李商隐写了这样一首诗，赞美她。

说你站在珍珠帐前，翡翠幕边，掌管皇帝的起居。身材窈窕，气质利落，一看就是智慧要强的人。

你身上悬着此时的栀子花，代表着你享用时令花卉的自由，也代表你受到的恩宠。那华丽的衣领上绣着鸳鸯，这是皇帝是默许。皇帝拿你做最知心的人。

我看见你服务皇帝尽心尽力，半夜里还在为皇帝熨烫衣裳，以便于他上朝穿戴。

李商隐的诗揭开了唐朝宫廷的某些侧面，比如这位”更衣“，是宫廷中少有得宠的宫女，她的品级不高，但是掌管的事务很重要。

但是这样的女子，也可能是昙花一现，因为武宗在位不过六年就死了。

而这位更衣的命运可想而知。或者能令她安慰的是，李商隐曾经写了她最风华的时刻。

那夏天，栀子花悬在腰带上，她身后跟着无数朝臣。

华丽而短暂的美好啊，如同栀子花开。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辀。

九枝灯下朝金殿，三素云中侍玉楼。

凤女颠狂成久别，月娥孀独好同游。

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唐·李商隐《和韩录事送宫人入道》

李商隐在秘书省职位上，还经常有这样的琐事，就是和同事将一些宫女由宫廷送入道观。

李商隐的爱人在道观，李商隐早年虔诚学道，他太知道这里的究竟。

有很多宫女，过了服务年限，可以放还，但是还有大量的宫女，没有回家，她们因为曾经陪侍过皇族，了解宫廷秘辛，在各种套路下，被批选择进入道观安置，实际是对她们的另外一种限制。

当然前提还是要程序上得到她们的愿意，但这里有多少是真正自愿的呢？

才华如李商隐，尚且知道道教的虚无，这些华丽的仪式，无非是精神捆绑，让她们隔绝幸福正常的生活。

他的朋友韩某，也曾经恋慕过一个宫女吧，但是谁能拿前途为代价，去娶一个送往道观的宫女？

李商隐倒是曾经有过这样的勇气，那个时候，他没有中进士，也曾为爱情一搏，但是他的爱人直接被雪藏。不是他不努力，是对方背后的势力太大，他爱的女子也屈服了吧。李商隐不能娶她，她最后还是在道观中完成了自己的下半生。

但是李商隐是尽力了的。

这又是一批送往道观的宫女，这个中间可能并没有韩某的恋人。

李商隐因己度人，他心疼这些女子。

表面上她们出宫了，获得自由，但是她们的自由是什么呢，道观的所谓神仙童子来迎接她们。

在道教的九枝灯下，在道观的层层楼台里，又一次限制了她们。

她们好像精神是自由的，同时又陷入另外的孤独孤寂，像嫦娥，像天上的凤凰，不和人亲近。

她们中间若是曾经有人动了凡念，曾经对人间有所期望，比如她们若爱上了李商隐我和韩录事你，面对这样无望的结局，面对我们亲自送她进入一个永远隔绝的地方，她的心，会有多么绝望和痛楚啊。

这是高度的共情感。

李商隐能够写给同事看，证明他们心中对这种送宫女进入道观的做法是相当反感的。

李商隐正是因为自己的爱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修行，他知道那种决绝时的灰心和痛苦。她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让李商隐安心，是我愿意的，不要牵挂我。可是李商隐一生惆怅和愧疚。那是他的爱人。

若有爱，那都是埋骨成灰恨未休。只是他不说，她也不说。

而李商隐借口写给同事，说了自己的沉痛，说了那些宫女们的绝望和酸心。

然而生命本身，就是生如夏花啊，无论结局如何，那人生，那红颜，都是在自己的人生里开过最美的夏花，结局重要，但是当结局无能酬愿时，那绽放过的青春和爱，更重要。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