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宪问篇》我已连续写了四篇文章，今天要写第五篇，而最近的几篇几乎都是连在一起的，可见只言片语的《论语》很容易造成理解上的歧义。本文要讨论的这句更是如此：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行己有耻君子不器（行己有耻止于至善的含义）

乍一看这句，按惯常的文言文行文逻辑，“耻其言”和“过其行”是一样的结构。中间的“而”是个连词，要么是并列关系要么是转折关系。鉴于“耻”和“过”都是动词，“耻”是“耻于做什么”或“以什么为耻”的意思；“过”是“指责过失”的意思，一如贾谊的《过秦论》中的“过”。“羞耻”和“过失”都属于贬义词，所以“而”当然是并列关系。依照这个逻辑来解释就是：孔子说：“君子对自己的言论而感到羞耻，对自己的行为而感到错误。”

但目前主流的解释是：孔子说：“君子把说得多做得少视为可耻。”也就是把它断句为：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即君子以“其言而过其行”为耻。把“过”当作“超过”来理解，所以就有“说得多做得少”的意思。虽然在文法上“其言而过其行”比起“言过其行”要来得啰嗦和别扭，却也不能说一定不对。因为许多学者还例举了孔子的诸多言论来佐证：比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等等。

特别是“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的断句应为“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其言而后从之”和“其言而过其行”在语法结构上类似，尽管这些话并不等同于“说多做少”，但至少说明在孔子眼中，行动要比言语重要，言语上的谨慎是怕自己做不到。

听上去都有逻辑的解释哪一个更准确呢？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自然是要证明第一种更靠谱，不过既然是君子，一定“文质彬彬”，何故要对自己的言论感到羞耻，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错误呢？同样道理，我先提供孔子其他的言论来佐证：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一个人行事，凡自己认为可耻的就不去做），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有廉耻之心，而且会纠正自己的错误）。”；“知耻近乎勇”。

从上述言论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君子要有“羞耻感”，所以君子“耻其言”是完全成立的。君子自然不可能“完美”，行为上也不会没有任何过错，但只要“过则勿惮改”，所以君子“过其行”也完全成立。这些“言行”当然是指君子的“不当言行”，或者是“有所不足的言行”。

最大的关键还是要回到上下文：

1.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2.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3.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

4.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5.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6.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这次“战线”拉得比较长，我在上一篇文章分析过，第一段是蘧伯玉派人来向孔子请教“如何减少自己的过失”？第二段孔子和曾子提到的“君子不去说或做超出自己职权范围的事”就是减少过失的一种方法。随后第三段讲君子要对自己的不当言论有羞耻感，要敢于批评自己的错误行为，这不就是孔子一直主张的“反躬自省”吗？同样也是君子减少自己过错的一种方法：即从以前的不当言行中吸取教训，避免再次犯错。

然后第四段孔子就自我反省了：“君子有三项标准，我都没能做到：仁者不担忧，智者不迷惑，勇者不惧怕。”子贡说道：“这是老师自己要求的标准。”这难道不是孔子在“过其行”？很多人把“自道”解释为“自己说”，要知道在《论语》中是“说”的意思的字眼，有“曰，云，谓，言，语，说”等，唯独“道”在《论语》中的其余地方都不能作“说”来讲，所以“自道”和“君子道”的“道”都是一个意思——“标准”，这“智仁勇”三项不就是《中庸》里孔子提出的“三达德”标准吗？

第五段子贡在言语上讥评他人，孔子批评他说：“你有那么贤明吗？我就没那么空闲了。”这难道不是在教育子贡“耻其言”？

第六段的这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传统的翻译是“不担心别人不知道自己，只担心自己没有能力。”这又是一种不顾上下文的解读。此处的“不能”笼统地解释为“没有能力”固然不见得错，但究竟“不能”在哪个方面却没有解释到位。上半句是“担心他人不知己”，下半句就是“担心自己不能知己”，即“不能自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前面子贡在评论别人，孔子反问他说：你自己有那么贤吗？我都没空。孔子为何没空？因为孔子前面在自我反省“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自己都还没做好，哪里有资格和功夫去评论他人呢？而你子贡自己都没能做到“贤”，却去评论他人。不就是“不能自知”吗？

综上分析，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应当译作：孔子说：“君子以自己的不当言论为耻，责备自己的过失行为。”这其中当然也会包括“超过自己职权范围的言行（不在其位却谋其政）”，君子要对自己的言行展开“自我反省”才能“寡其过”！

《论语》里没有单独金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