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王击凡

倪子冈（倪子冈Superman）

《不完美人生指南》的合辑监制荒井，深深扎根于华语乐坛多年，一直持续默默耕耘，累积了丰富的行业资历。曾凭莫文蔚《不散，不见》、阿爆《Vavayan》两度拿下金曲奖“最佳专辑制作人”的荒井，也最擅长为不同风格的歌手“量体裁衣”。

荒井曾经为华语乐坛的天王天后，打造过许多别人眼中最理想的“完美”专辑。但相比起过往这些看上去很“完美”的专辑，“不完美”的《不完美人生指南》合辑，可能反而更接近荒井的理想。它是一次私人化的个性表达，也是更接近音乐本质的。

在近期上线的《不完美人生指南》全明星超长音乐纪录片里，荒井也向观众坦言，这张合辑其实是想要为那些认真做音乐的艺人、制作人，找到真正属于他们的位置：“我们在卖的是音乐，但是当第一考虑的不是音乐的时候，这件事在本质上是有问题的。”

有趣的是，跟那些10首歌的专辑相比，《不完美人生指南》特别制作了11首歌。十一，既是来自荒井的全名荒井十一，同时也是荒井旗下厂牌“十一音乐”的名字。华人总是喜欢强调“十全十美”，而荒井跟“十一音乐”，则试图颠覆受众对“完美”的概念。

小时候，南方的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总是会特意在大额钞票以外，再额外多加上一块钱。101块的红包，就叫“出一”。“出一”寓意着生机勃勃、万象更新，而选在11月发行、拥有11首歌的《不完美人生指南》，也正是这样一张“出一”的专辑。

虽然合辑在音乐行业内获得了近乎一致的高赞好评，不过，业内人士的专业口味，与普通观众的反应，有时恰好是两个极端。在公信力最高的豆瓣，《不完美人生指南》只收获到6.3分的打分。这个“不完美”的分数，仅仅徘徊在及格线的边缘之上。

我询问了一些热爱华语音乐的朋友，试图探讨这张合辑在乐迷心中褒贬不一的原因。有言辞激烈的批评指，合辑里的大部分歌“没一首有调的”，也没有所谓“第一主打”的卖相；好几首颠覆传统的作品，甚至几乎没有在街头巷尾热播的可能性。

而我个人的看法是，大家听华语歌的胃口，可能已经被我们身处的这个“单曲时代”养坏了。现在的艺人发专辑，大都是一首一首单曲按照派歌顺序逐步推出：第一首是演唱会Opening的唱跳舞曲，第二首则是抒情芭乐主打，第三首再来个重量级的对唱……

正因为在单曲主导的大气候之下，发唱片变得越来越困难，很多过往叱咤风云的大牌艺人，甚至好几年都没有发过一张真正意义上的完整唱片了。面对专辑制作成本的不断压缩，这样一种把每首单曲都物尽其用的宣传手法，其实亦是迫不得已。

我们仿佛都习惯了在专辑面世前的一个月（甚至是两三个月内），就已听完了整张专辑的大部分歌曲。在这里，每一Plug的强档单曲，已经变成为专辑宣传提供辅助的流水线工业产物。至于剩下还没派台的那几首Side-Track，没关系，有时间再听就好了！

“不完美”的《不完美人生指南》，无疑是想要打破所谓的“完美”发片方程式。24组艺人的11首重磅单曲，在一夜之间同时推出市面，并非华语乐坛的常规操作。无论是从听众的接受程度、市场的饱和度，还是宣传方面的难度而言，都是相当冒险的举措。

在曲目编排上，《不完美人生指南》也是走了很冒险的一步棋。陈绮贞+鬼卞的《完整的我》、周深+王子的《资深庸才》、A-Lin+倪子冈的《不屑完美》这三首风格突破之作，竟然被排在了整张专辑的前三首。有人是这样形容的：“还没听完头三首，我就关掉了！”

拿到《资深庸才》的Demo时，就连久经战阵的周深也忍不住吓了一跳。周深在纪录片中表示，这首歌跟他平时的听歌习惯非常不一样。周深也相当好奇，当乐迷听到像《资深庸才》这样跟他平时给大家带来的印象截然不同的作品，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为什么敢把11首歌“一次性”交出来面对观众，而不是按照主流口味逐一释出？文青女神陈绮贞与Rapper鬼卞这样备受争议的跨界合作，又为什么敢把它放在专辑的最前面？听完《不完美人生指南》，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它之所以“不完美”的答案。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想，在注意力严重稀缺、资讯高度碎片化的互联网3.0时代，《不完美人生指南》把11首歌“倾巢而出”的宣传手法，其实是更顺应时代的最优选项。至于把陈绮贞的说唱放在全专第一首，不正是一个最能引发公众讨论的热门话题吗？

这是一个充满了各种“滤镜”的PS时代。无论是写文章、拍照还是录短视频，我们肉眼所看到的，都是被加上了高能滤镜之后，变得越发美轮美奂的世界。但假如把这些滤镜全部去掉的话，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还会是一个所谓完整的世界吗？

这就是《不完美人生指南》第一首歌让我体会到的事。《完整的我》几乎是陈绮贞首次大胆挑战说唱风格，与鬼卞的跨世代合作，更像是两个不同次元之间的猛烈碰撞。荒井形容，这首歌实在是“太凶了”，凶到他直接忍不住要用它来当合辑的开篇。

跟合辑强调的“不完美”概念相类似的是，《完整的我》亦不是一首“完整”的歌。它最让听者为之深深着迷的，恰恰也正是这首歌本身的“不完整”。鬼卞说，《完整的我》的创作灵感，其实最初就是来自于断臂维纳斯像“不完整”的缺憾美学。

路人对陈绮贞的印象，往往都只停留在《旅行的意义》清淡美好的吉他弹唱。只有骨灰级的陈绮贞粉丝，才会知道陈老师在年轻时也组过摇滚乐团“防晒油”，除了公众熟知的民谣路线，她私下也喜欢玩死亡重金属音乐、听地下说唱歌曲……

在鬼卞的构想中，陈绮贞出现在《完整的我》这首歌里的作用，就像置身于战后的一片废墟当中，继续以她在独立音乐圈独步天下的个性姿态，旁若无人地吟唱着那些关于“不完整”的定义。有时候，“不完整”其实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完整”。

对于唱Rap这件事，陈绮贞选择以一种“好玩”的轻松心情来应对。即便是过往极少尝试的说唱，陈绮贞始终觉得，在不同的音乐风格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壁垒可言：“就像是很多扇门出现在你刚好走的路上，你打开其中一扇门，就走进去了。”

在凡事都讲求KPI的大数据年代，一件“不完整”的事，注定很难得到全部人的认同。“不完整”意味着华丽的冒险，同时也隐含了失败的风险。但只有我们都试着像陈绮贞挑战说唱一样，勇敢走出原本的安全区，新的可能性才有机会得以孕育、诞生。

与其当一颗“完整”的螺丝钉，倒不如先练习成为“不完整”的自己。《不完美人生指南》合辑中“不完整”的这一切，就正如鬼卞在录完《完整的我》后的感言：“早就已经千疮百孔的我们，需要更勇敢无畏的力量，才不会害怕未来路上更多的伤痛与风雨。”

第一首歌，往往决定了整张唱片的基调。《不完美人生指南》当然不是没有其他更保险的选择，合辑里也有好几首看上去不那么“凶”、乐迷接受度相对更高的流行佳作，但整张合辑的开篇第一首，最终还是选了《完整的我》。

理解了这个“反高潮”的选择，你大概也就能理解整张合辑的意义所在了。让制作人陈建骐最意外的是，《不完美人生指南》在制作流程上，其实也用了相当“反高潮”的操作手法：先定下制作人，然后再由制作人分头去联络他们想要找的歌手。

换句话说，《不完美人生指南》是更靠近于“制作人思维”、以音乐人作为思考出发点的那种专辑。在明星制度主导下的华语乐坛，“制作人思维”其实已经很少出现在我们近几年的语境当中了，这也是《不完美人生指南》非常与别不同的一点。

荒井、陈建骐、陈君豪、郑楠、倪子冈这几位得奖无数的金牌制作人，没有让《不完美人生指南》变成传统意义上那种完美无瑕的专辑，反而最大限度地保留了歌手演绎每首歌时最真实的声音情绪。就像苏运莹在《聊天室》一曲，发自内心的那句“好感动啊”。

进入主流唱片工业体制之后，留给歌手与音乐人尽情挥洒内心所想的创作空间，有时只会变得越来越窄。别人眼中梦寐以求的“完美”跟“完整”，可能正是束缚着他们的桎梏与枷锁。《不完美人生指南》，就给了他们一个跳出条条框框、自由创作的机会。

大家之所以还不太习惯《不完美人生指南》这样“诚实”的唱片，是因为它几乎颠覆了业界原有的一些设定与玩法。它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创作过程中的“瑕疵”（王源录《在哪里都很好》时甚至还带着感冒），正是这些“瑕疵”，才让合辑呈现出与别不同的气质。

一张专辑中的Side-Track，往往会被控制在固定的比例值之内，以免抢了主打歌的风头。但《不完美人生指南》的B-Side偏锋之作，无疑在数量上显得有点太多了。这也导致了对多元曲风接受程度不一的普通乐迷，在给这张合辑打分时，会相对地偏低一些。

既然要从无到有创造出新的东西，那就肯定会有那么一点的不亲民。要让公众张开耳朵、接受新的音乐风格，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而在创作思路上，完全“反套路”的《不完美人生指南》，就为我们开拓了新的想象空间。

这一群充满着热血梦想的音乐人，正在用《不完美人生指南》这一张“不完美”的合辑，身体力行打破公众对所谓“完美”唱片的迷思：都2020年了，我们真的还需要那一种“十首歌全主打”的K歌热播天碟吗？

不，你真的不需要。

华语乐坛当然不是没有出现过像《不完美人生指南》这样“大堆头”的合辑，但没有任何一张星光熠熠、群星荟萃的合辑会像它一样，从创作第一首歌的第一个音符、第一句歌词开始，就把“不完美”的概念由里而外，贯彻始终。

像是周深+王子献给所有默默无闻的素人的这一曲《资深庸才》，我们就很少有机会能在主流的华语流行工业体系里，听到如此“接地气”的题材。好一句“自视平庸的人的心结，要体会还是体面”，就已经写尽了平凡人的自我纠结与内心自省。

让平时高高在上的大明星放下身段，变得比从前的音乐作品更“接地气”，这就是《不完美人生指南》非常神奇的化学作用。《不完美人生指南》里的很大一部分的词曲创作，都是建基在一众乐坛新人对生活的敏锐观察之上的。

像王源、马思唯、NINEONE#、祁紫檀、柯智棠、王子这一批新生代的音乐人，他们的成名之路或许各有不同（有的是流量艺人出身，有的则从默默耕耘的幕后创作人做起），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有想要“打破圈层”、让更多听众听到自己写的歌的决心。

而这些由年轻一代“我手写我心”、认真交出来的“半成品”，在交到成名艺人手上之后，又会催生出新的合作火花。区别于以往天王天后走进录音室、拿到作品就立马开唱的匆忙做法，《不完美人生指南》想要尝试的，是一种“共同创作”的新鲜方式。

年轻一辈有的是无限的创作激情，成名艺人则拥有着丰富的行业经验，而两者之间，往往可以实现“互通有无”式的互补。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透过对方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新鲜想法，来自不同界别的合作对象，兴许就能打造出一次石破天惊的跨界合作。

在纪录片里，合辑的另一位制作人陈君豪也认为，比起过往那些由唱片公司发起的以商业诉求为主的专辑企划，像《不完美人生指南》这样，由音乐制作人单纯从音乐的角度出发的企划，正在为华语音乐的未来，提供了更广阔的想象空间与示范作用。

得益于疫情期间、户外工作机会大幅减少的契机，每位参与到这个企划中来的音乐人，都有了比以往更大的创作空间。《不完美人生指南》这11首歌，每一组的合作对象，彼此之间都会花上更多的时间与心力来了解彼此，继而再把这些收获，投入到创作中去。

苏运莹（北京）、艾怡良（台北）、岑宁儿（香港）的《聊天室》，正是在这样的特殊状况下完成的一首“跨地域”作品。身处在不同城市的三位歌手，无法像以往录唱一样，实现面对面的交流。而线上的三人聊天群组，却反而催生出《聊天室》的创作概念。

“人心依然深不可测，却没有再倾听，有没有倾听？要做好自己，一直保持好奇！”《聊天室》里唱到的，也是《不完美人生指南》能感动人心的制胜秘诀：这个合辑企划的每一位参与者，都能真正做到认真“倾听彼此”，然后最终学会“倾听自己”。

让不少熟龄男女感同身受的《自洽》，就是合辑里“倾听自己”的杰出代表。曾在《十二楼》与李宗盛合作无间的莫文蔚，也透过由郭一凡包办词曲的《自洽》，唱出当代人“努力自洽来挑战孤单”的诚恳感受：“要与时间赛跑的人哪，愿能被世界温柔以待！”

《不完美人生指南》也没有选择回避那些看似小众的另类议题。即使“女大男小”的恋爱不被大众看好，魏如萱与许光汉还是在《什么跟什么有什么关系》里，为“不完美”的爱情关系勇敢发声：“年上跟年下有什么关系？所有既定的答案，我都怀疑！”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困惑，中年人也会有中年人的困惑。面对这些不同代际的人生困惑，陈绮贞透过《完整的我》给出来的解决方案是：“不要被时间绑住！”而跟柯智棠合唱完《每天的不理想》之后，刘若英好像也找到了与自己和解的终极办法。

刘若英过去经常被别人评价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她也曾经觉得，这是某种不完美的缺憾。然而，随着成长过程中的不同历练，刘若英终于发现了一件更重要的事：知道自己不要什么之后，你慢慢就会知道，自己最终要的是什么了。

“生活因容忍而伟大”，刘若英开始不再回避生活本身带来的重量。即使是大部分中年人避讳的“老花”议题，她也能跟制作人陈建骐在录音室里，以最乐观的方式互相打趣。中年人在唱歌时，可能需要把歌词的字体放到最大，但这其实又有什么所谓呢？

兴奋地结束了一整天录音工作后的歌手刘若英，还要立马赶去接小朋友放学，一秒间切换回母亲的社会身份。而这，就是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不完美”人生。刘若英的体会是：先选择你所能够承受的，能否做到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做，又是另一回事。

刘若英与柯智棠在《每天的不理想》里讲述的，也是与陌生人“交换人生”的概念。三天不能洗澡也无法上网的背包客，与周末晚上只能呆在家里洗碗的上班族，好像各自都有那么一点的不太理想。那么，你到底想要跟谁交换人生？

“过一次你的人生，会怎样？过一天我的时间，你想不想？”填词人葛大为在《每天的不理想》里提出的问题，似乎也可以用他在合辑中另一首歌《在哪里都很好》的歌词来作答：“既然没有什么是对的，不需要想清楚才出发！”

说到底，《不完美人生指南》这些歌所提供的，不是什么可以按图索骥的成功宝典，而是让你活得更舒坦自在的生存之道。只要坚持“不妥协”，即使手边拥有的东西并“不完整”，你也能在“不完美”的生活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完美”。

跟坊间的成功学畅销书籍不一样的是，《不完美人生指南》并非那种能让你按部就班攀上人生巅峰的傻瓜式指南。而这张合辑最特别的地方，恰恰也正在于此：听这11首歌，不会让你变得更“完美”，但却能让你懂得欣赏自己的“不完美”。

原创文章，未经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