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坊”说宋代兰溪酒坊及兰溪酒和诗

蔡予新

保义郎（保义郎相当于现在的什么官）

兰溪登胜徐氏祠堂保存的《登胜徐氏阡列圹志》中有一段文字：“登胜徐氏裔自龙游，徙兰溪古塘。唐长沙太守讳壬者，徙邑纯孝里。幼子讳，长子讳祦，徙里之登胜。登胜者，坊名也，遗址在三节桥南二十步。”兰溪方言把村庄叫做“村坊”，这“登胜坊”是一个什么“坊名”？是“村坊”，还是“牌坊”？

兰溪文史群对此讨论非常热烈，众说纷纭，然莫衷一是。按照旧志记载的区划设置，城区设坊。农村为村，均是乡里单位。如果按“村坊”理解，把农村乡里名称唤作“坊”，有违旧时常例。如果按“牌坊”理解，登胜村东有一座黄氏节孝牌坊，清道光九年（1829）立，显然时代太晚，与“登胜坊”无涉。对它的考据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只能暂时搁置。

这几天，因为众筹影印正德《兰溪县志》，我自告奋勇承揽校勘之任，以前翻看正德志都是匆匆浏览，走马观花，合卷即忘记大半。这次校勘，逐页翻阅，每行文字过目一遍。枯燥乏味之时，眼前跳出一词：“村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就在一刹那，居然找到“村坊”一词的来源。原来“村坊”不单是兰溪方言用词，它还有其历史来源。

宋代，“村坊”一词，指乡村酒坊。正德《兰溪县志》卷之二、历代课利、宋酒课：“县务系买扑（注：原志文无“扑”字，我据史补阙），村坊共一十九处，一界为钱三万三千六百四贯三百文。”（万历《兰溪县志》卷之三、课利、宋酒课条：村坊共一十九处，一界为钱三万三千六百四贯三百文，没有“县务系买扑”这段文字，推测当时编志时，人们早已不知“买扑”为何义，删去不录。）正德志中这段话的意思：宋代兰溪县的酒类经营方式是“买扑”承包专卖制，县城设有酒务（酒库），全县乡村设有十九处酒坊，每期共须交税款三万三千六百（零）四贯三百文。

买扑一词，见于宋代，它是一种包税制度。两宋对酒类等商品实行严厉的专营专卖制度。《宋会要辑稿》记载：“太祖建隆（961）二年四月，诏：百姓私造曲，十五斤者死；酝酒入城市者，三斗死；不及者等第罪之。买者减卖人罪之半；告捕者等第赏之。”官府核定酒类应征税收数额，招商承包。参加竞标的承包商(买扑人)预缴保证金，然后申报缴税标的，出价最高者获得“村坊”的酒类专卖权。每个村坊经销地域是严格界定的，只准在自销区域内经营，不准跨界倾销。

正德《兰溪县志》对宋代兰溪酒坊的记载颇简略，《宋会要辑稿》保留较多的记录，“酒曲杂录”条：“婺州旧在城及东阳、义乌、永康、武义、浦江、兰溪县、李溪、孝顺镇九务，岁十二万四百一十二贯。”即婺州共有九个酒务，在城（州城）、东阳、义乌、永康、武义、浦江、兰溪等县酒务，加上李溪（属永康县）、孝顺（属金华县）两镇酒务，每年酒税收入十二万四百一十二贯。其中，兰溪酒坊每年上缴常平名课、户部息钱计三万四千余贯。

两浙地区的酒类专卖制度始于五代时期的吴越国，北宋淳化二年（991）八月，太宗皇帝下诏两浙诸州：“先是钱俶日，募民掌榷酤，酒醨坏，吏犹督其课，民无以偿。”南宋建都杭州，婺州一带成为近畿之地。按照正德志所载税额比较，当时兰溪酒税占整个婺州酒税总额的27%，是婺州的重要税源地。因此，朝廷对兰溪酒坊的经营管理很重视。兰溪酒坊隶属于两浙路转运司，可能不受兰溪县、婺州的行政管辖。

两宋交替之际，政局不稳，军费开支巨大，朝廷索款甚急。各地酒坊为了完成承包税款，采取强卖硬销的手段，把酒强行销售给本地人户、过往客商，甚至和尚道士，造成民怨沸腾。建炎元年（1127）六月十三日，高宗赦书：“访闻诸路州军县镇酒务、公库等，多将酒醋抑配与人户及过往客旅、僧道等，为害甚大。”责令“监司、守臣常切觉察，举劾官吏，重行黜责。”

绍兴三十一年（1161），兰溪县酒坊出现拖欠款项，周转失灵的状况。两浙路转运司派遣承信郎王宾前去兰溪县，查究酒坊亏欠原因。兰溪酒坊官员报告说：兰溪城外有一个板桥坊，已经二十余年没有经营了，也没有人肯承包。有司搬照条例，强令本辖区内一百余户家庭组团承包经营板桥坊。这一百余户家庭中，有一半是贫困户，也不擅经营，根本拿不出承包款。另外一半家庭“系富豪之家，恣行造酒，侵越界分，船贩沽卖。”这部分富户公然酿造私酒，用船运到其他地方贩卖获利。这种走私行为严重侵害兰溪酒坊的专营专卖利益，以致税款拖欠。

兰溪酒坊要求上司对板桥坊严加整顿，杜绝私酿及走私行为，强化税收入库，同时免除贫困家庭“承买抱办、虚认官钱”的经济负担。承信郎王宾把兰溪酒坊的调查实情向两浙路转运司做了汇报。七月十日，权两浙路计度转运副使林安宅上奏处理意见，得到皇帝的同意。

乾道二年（1166），因拖欠税款，两浙转运司问责兰溪酒坊，兰溪酒坊上报：新建、张省二个酒坊（村坊）由于管理不善，没人投标承包，已废弃多时。请求重新按照有关条例发包招商经营，六月二十日，两浙转运司奏请皇帝，得到批复，同意兰溪酒坊的请求。

乾道四年（1168）十一月十日，依据两浙漕臣沈度的报告，皇帝下诏：“婺州兰溪酒坊所认净利钱二万贯，量减三千贯，自乾道四年为始。”兰溪酒坊上缴的户部息钱（净利钱）从二万贯减为一万七千贯，上缴总额为三万一千贯。

乾道六年（1170）五月十四日，两浙转运司向皇帝报告说：“婺州兰溪买扑酒坊名课息钱浩大，趁办不及。”请求增加管理人员，皇帝同意两浙转运司增置兰溪酒坊监官二员，扩大经营规模，按时上缴税款，以前所欠的款项要求列出清欠计划，分次追缴入库。七月十五日，吏部奏报：“承批下两浙转运司申，婺州兰溪买扑酒坊，转运司正行辟官二员，理为资任。所有合用升改文字，乞许依诸州监赡军酒库例，本部勘当。候将来正差到选人日，依本路诸州赡军酒库官，许将逐处见举员数依条荐举。”把如何选用兰溪酒坊新增官员的条例条文报告给皇帝，皇帝下诏“令用监司、帅守荐举。”整个选官流程依法遵规，慎重其事。

南宋时期，兰溪酒坊拖欠税款问题一直存在，并且相当严重，久滞不决，成为当政者心病。淳熙元年(1174)，韩元吉以待制出知婺州，淳熙五年(1178)，韩元吉以龙图阁学士身份再知婺州。在婺州主政期间，韩元吉协同两浙转运司催缴兰溪酒坊的欠款，他的《南澗甲乙稿》提及：清理“漕司（转运司）买扑兰溪酒坊所欠。”

正德兰溪县志及后世各部县志均没有记载兰溪酒坊的历任官员名字，我仅从文献中寻得二处记录：宋楼钥撰《攻媿集》中“知钟离县姜君墓志銘”有一条记录：“淳熙十二年（1185），转保义郎監行在丰儲仓。丁宣奉公忧，服除，辟差監婺州兰溪酒庫。”《攻媿集》中“贈金紫光禄大夫姜公墓志銘”还有一条记录：“孙男一十人，焕，故，从义郎監兩浙转运司婺州兰溪酒庫。”

两宋时期，兰溪的酒是酿造压榨类米酒，非蒸馏类白酒。目前兰溪农村酿造的“缸米黄”红曲酒应传承其法。兰溪酒坊经营的酒品，据文献记载有：濲溪春、河清酒。“濲溪春”是久负盛名，《武林旧事》卷六：“龟峰並，衢州；錯认水，婺州；穀溪春，蘭溪”。

《增补武林旧事》卷八：“諸色酒名：潇洒泉，严州；龟峰並，衢州：錯认水，婺州；縠溪春，兰谿”。明顾起元撰《說略》：“兰谿有縠溪春。”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兰溪有濲溪春。”《贤博编》：“湖州菱湖水缫丝，杭州西湖水漂绵，无锡惠山水烹茶，金华兰溪水造酒，皆东南之美。”

清代歙县人汪启淑《兰溪棹歌》有诗：“侨居合就马鞍徐，比户人能酿醁醹。乡味更推江鲤鲙，秋风何用忆莼鲈。”并注“马鞍徐，邨名也，产佳酿。兰江鲤鱼最美，明家朝宗（汪广洋）先生兰溪棹歌云：兰溪三日桃花雨，夜半鲤鱼来上滩。”至于“河清酒”，见明方以智撰《通雅》卷三十九“饮食：兰溪河清酒，自宋元已有名。第其时已有甘滞不之訾，见范成大骖鸾録。”宋范成大撰《骖鸾录》：“七日，至婺州兰溪县，泊澄江馆。此县旧出名酒，漕司扼其坊，近年所酿寖不及昔时，大抵甘滞不快，声称减矣。”范成大经过兰溪时，喝过兰溪酒坊卖的酒，他说久闻兰溪酒盛名，但现在的酒太甜腻，不宜痛饮，声名稍逊。明方以智把范成大喝的兰溪酒说成“河清酒”，不知他所凭何据？

兰溪酒盛名远扬，诱得人们垂涎三尺，实非虚言。宋代诸诗家赞誉兰溪美酒诗词留存甚多，略举几首：

龟堂独酌（陆游）

幅巾萧散饯余龄，江左诸贤可乞灵。

护枕小屏图紫阁，映窗矮卷写黄庭。

旷怀与世元难合，幽句何人可遣听。

一酌兰溪遗万事，时看墙底卧长瓶。

兰溪晚泊（方岳）

岸岸芦花白，空江多月明。

一帘秋色老，千里暮云平。

寒入霜前韭，香传雨后橙。

烦诗题品看，此酒旧知名。

呈辛稼轩（刘过）

书来赐以兰溪酒，下视潘葑奴仆之。

吾老尚能三百盏，一杯水不值吾诗。

泊舟兰溪（蒲寿宬）

江流万古意，客遊迈中年。

茫茫見远树，渺渺叹逝川。

旅舟泊明月，溪謳出長煙。

千帆趣各异，万里愁共煎。

船头有美酒，吹火煑小鮮。

丈夫非无泪，不洒商妇絃。

望横山塔（杨万里）

孤塔分明是故人，一回一见一情亲。

朝来走上山头望，报道兰溪酒恰新。

正德志记载，宋代兰溪的“村坊”（酒坊）有十九处，本文披露“板桥坊”、“新建坊”、“张省坊”三处，还有十六处尚未知晓坊名也未寻得遗址。据有限的资料反馈，香溪、永昌、厚仁等地出土过宋代酒瓶残器，有些是窑址堆积，也可能是“村坊”废弃酒瓶堆积。

目前已知坊名的三处“村坊”，只有“板桥坊”可知晓其遗址大概所在地，即今天的灵洞乡板桥一带。板桥地处婺江边，自古是金兰之间的陆路交通要道，兰溪旧志收录了宋代金华人苏简《板桥记》，苏简是“三苏”苏辙之孙。清汪启淑《兰溪棹歌》有诗云：“隄外江光里麦苗，马驰沙路健于潮。廻鞭犹见金龙庙，又报前程到板桥。”并注：金龙庙离县城十里，板桥离县城二十五里，宋僧可威所建，苏简有记。

本文开头提及的“登胜坊”莫非也是一处宋代酒坊？仅做推测，有待后证。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