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心事怎破解
——谈李商隐无题诗
蓝田玉暖(蓝田玉暖日生烟)
作者:沈嘉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写了一些无题的晦涩隐约的诗歌,特别飘渺幽微,令人迷惑。但他大体上的作品,诗和古文,是非常明确清晰的。把局部放回整体,局部反而看得更加清楚。
这个时候可以设问一下?一个大部分时候写文章都明白晓畅的人,为什么要把某些诗写得隐约如谜?
第一,有隐情,不能够直接说。这种隐情本身是明确的,对于古代文人来说,要么是外面有一段风流艳遇,却忌惮礼法约束,人言可畏,不能直抒胸臆。要么是对高官上司不满,甚至对皇帝不满,不能直接说,说了就有杀身之祸。要么是想要批评亲密的人,但碍于面子和亲密关系,不能那么直白。
第二,人的情感有些是混沌复杂的,牵涉夹杂太多感受。这种难以言喻的心思,反倒适合用含糊暧昧的方式去写。对生命的惆怅,对万物的感叹,难以澄清的经历,回首岁月,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
第三,当一个诗人发现用隐僻的形式写出的诗作更加富有韵味,更加深邃迷离,耐人琢磨,艺术水平高,也更加适合排遣发泄自己的心情。那么他在搞创作的时候,是会反复运用这种风格形式的。写诗抒情言志,也是有“路径依赖”的。
李商隐给鬼才诗人李贺写过一篇《李长吉小传》,“长吉生时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太常,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
他说李贺活了27岁就病死了,也只不过当到奉礼太常,当时的人还对李贺非常排挤,有很多的诋毁。李贺这样有才华的人,天帝都重视,人们却不爱惜,难道那些人比天帝还聪明吗?
这文章就很直截了当,他的态度立场也一目了然,为李贺这样受委屈的青年才俊打抱不平,其实就是为他自己打抱不平。空有才华,却不被重用。
我们都知道,一个作者拿另外一个作者说事,那就是因为他们前半生很像,李商隐就在说他自己。
事实上,李商隐别的大部分诗文,都挺明白晓畅的。李商隐写过好几篇上令狐相公状,对于赏识提携过他的令狐楚令狐绹父子,点点滴滴的眷顾他都记得,“束帛是将,千里而远。蕴袍十载,方见於改为;大雪丈馀,免虞於偃卧。下情无任捧戴感励之至。”
令狐绹是令狐楚的儿子,比李商隐大18岁。李商隐9岁丧父,读书长大的过程里,第一个欣赏他的人,就是令狐楚。令狐绹去参加科举考试,也是李商隐陪伴一起去的。一直到李商隐自己进士及第,都仰仗了令狐父子的经济支援和大力推荐。他们是李商隐的重要贵人。
但李商隐为什么偏偏在及第之后,令狐楚患病急切召他的时候,没有前去呢?他写信告诉了令狐楚,他会回济源看望老母亲,这可以理解,至亲很重要。但是他后来又回到长安,而不是直接去兴元看令狐楚。这中间的时间,长安到兴元,也就是西安到汉中,并不算是千里迢迢很为难。
令狐楚临终之前还希望李商隐为他写遗表,可见信任深厚。有人说是因为李商隐那个时候终于扬眉吐气,中了进士,迫切解决个人问题,寻求佳偶,应酬往来,觅得王茂元之女。顾不上即时去探望令狐楚。
还有人说,因为李商隐低估了令狐楚的病情,先忙自己的事。直到令狐楚继续发信催促,李商隐才匆忙赶到。也许令狐楚不计较,但他已经逝世,令狐绹看在眼里会怎么想?不言而喻。
在令狐绹的角度,人是感情的动物,我的父亲对你李商隐如此厚爱,我们父子两代人对你关照有加,但你却久催不至,令人失望,拖到最后才赶到……令狐绹有不满与嫌隙,也是合情合理的,但这也不等于令狐绹多么记恨,就是一时的怨言。
事情一传开,令狐家族相关的亲朋好友官场人士,纷纷都知道了,李商隐辜负恩师。令狐楚死时,李商隐才25岁。当时他还太年轻,为人处世没能周全。哪怕他想做得周全,实际上没做到。
当李商隐再次去考博学宏词的时候,有位“中书长者”评价“此人不堪”。唐朝考上进士只是有了当官的职业资格,还要经过吏部博学宏词考试,才能正式安排官职。这次考试,李商隐失败了。而且,此后李商隐背负上一个“不堪”的差评,再也没能一展包袱。
人的一生,看起来千头万绪,其实又不外乎那么几件事情,影响到命运。看李商隐平时的诗文书信,他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但他无意之间一时疏忽,有了“忘恩负义”的行为,人的口碑评价,在传来传去的时候只会添油加醋加倍放大,李商隐也就加倍承受了这样的后果。
这就是所谓的世事繁复。事实是李商隐当时的确怠慢了恩师病重垂危的召唤,但真实情况可能是他有他的苦衷,他并非一朝得志就忘本。但这种事,发生了就发生了,无从解释,解释了别人也听不进去。这不同于怀才不遇的抱怨,也不同于陷入党争的站队。这是人生的灰色地带。
历来有个说法,李商隐是因为取了王茂元之女,陷入牛李党争的倾轧。其实呢,会昌元年,也就是公元841年,当时是李党的头领李德裕当红,作为牛党代表人物的李宗闵,此时在洛阳担任闲职。
据相关史料,王茂元致信李宗闵,在信中,感谢了李宗闵早年的提拔,还对李宗闵在唐朝的大和末年被贬职一事寄予同情。这两封信,都由李商隐代为起草。
担任泾原节度使的王茂元,恰是李德裕李党的人。可见,也不至于因为党争而回避沉默。换句话说,李商隐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党争这个原因而写诗隐晦。
后世人老是觉得李商隐是因为牵涉宫廷权力大斗争而倒霉,其实出于一种心态——喜欢看到戏剧化的冲突。
再来说说李商隐的写作习惯,我把李商隐诗作检索了一番,他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这两首写的是,回忆往事,非常得意,但牡丹还是被雨打风吹去,落败了,应宏博试被黜。很有一点春风得意马蹄疾,但马不停蹄却错过的意味。“锦瑟惊弦”这个意象,在他所有现存的诗歌里,就出现过这么一次。
他提到五十弦的有《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其中句子为:
“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
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
就是这么巧合,意象特别接近那首《无题·锦瑟》。冯夷是古代神话中的黄河水神,在《抱朴子·释鬼篇》里说他过河时淹死了,就被天帝任命为河伯管理河川。这个典故人物的遭遇,跟李商隐悼念李贺的意思,特别类似,说的就是一回事。生前不被赏识重用,死了以后天帝反而委任职务。
“湘灵”的典故出自《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跟冯夷都是联在一起的常用典故,湘灵鼓瑟是一个传说故事——舜帝死后葬在苍梧山,其妃子因为哀伤而投湘水自尽,变成了湘水女神,她常常在江边鼓瑟,用瑟音表达自己的哀思。
鲛绡传说有“鲛人”一族,鱼尾人身,居于南海,所泣的眼泪为珍珠,所织者称为“鲛绡”。而海市蜃楼更是鲛人交易鲛绡、珍珠的集市所在。明珠要有人买卖欣赏才有用,不然就只是荒废的眼泪。
李商隐在诗歌里写蝴蝶,提到很多次戏蝶舞蝶,而专门用到庄周梦蝶这个典故的,只有两首诗。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武威将军使中侠,少年箭道惊杨叶。
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
武威将军指的是卢弘止,他当时是节度使,性格豪爽,侠肝义胆。箭道惊杨叶的意思就是百步穿杨的典故,《战国策》载楚国有神射手养由基,“去杨叶百步射之,百发百中”。在唐代,这个典故往往用来形容科举考试中得手。这句赞美卢年少即中进士。李商隐夸卢弘止文武双全,而且还赏识文士。比如他自己。因为卢弘止延请他到幕府任职。
他还有一首《秋日晚思》更加直白,“桐槿日零落,雨馀方寂寥。枕寒庄蝶去,窗冷胤萤销。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平生有游旧,一一在烟霄”。
这首提到的情绪是“窗冷胤萤销”,用的典故是古代的车胤收集了萤火虫来照明看书。看书是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博取功名呀。只有仕途失败,总不顺利,才会“忘名牧与樵”,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发达了就是儒家,入世为官,兼济天下。失意了就选择道家佛家,出世去吧,忘掉功名利禄,像樵夫与牧童那样生活,享受琴酒,回到田园。不过呢,凡是这么说的古代文人,心底并不是真的想拿着斧头砍柴,对着牛羊放牧。这叫做正话反说。
“枕寒庄蝶”归根结底还是在发牢骚,难道我那么辛苦读书白读了吗?寒窗用功都销尽白费了吗?
所以李商隐的“庄生晓梦迷蝴蝶”,运用的场景还是表达怀才不遇,做着入仕当官梦的意思。在这首诗里的隐晦,往往在那首诗里坦白。这也是写诗乃至写作的终极魅力,可以换着不同花样表达心中的情感思想。
用到“春心”这个词的另外一首《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里的春心,写了风雨,写芙蓉,写轻雷声,幽幽暗暗的,《世说新语》里写晋韩寿貌美,大臣贾充辟他为掾(僚属)。贾充的女儿在帘后窥见韩寿,私相慕悦,遂私通。女以皇帝赐充之西域异香赠寿。被贾充发觉,遂以女妻寿。对句“宓妃留枕魏王才”使用甄后与曹植的爱情故事。“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在家时从嫁,前与五官中郎将(曹丕),今与君王。”
一个是美满成功的爱情故事,一个是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有缘无分的爱情悲剧。这个对比,很妙。有人笑,有人哭。甄宓托心,这里面说的春心,因为最后都被辜负,白白浪费了。
“望帝春心托杜鹃”和“庄周梦蝶”一样,醒来还是空。这春心,计较的是什么?当然是别人有情相爱,自己相思成灰。在这里,容我展开一下联想,对李商隐的内心心理分析一下:别人当官当得不亦乐乎,自己还在做幕僚代写公文,起草文件,何其悲惨。这还是在自怜哀叹。
他提到沧海的典故里,意象接近的是这首送臻师二首(其一):“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忆我无。”
“今来沧海欲求珠”,原来,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答案在这里。拂席这个故事出自《法华经》,佛祖讲经,有些弟子退避离开座位。因为他们还不够水平,有罪孽。
以前去灵山,现在下沧海,是为了求珍贵的珍珠,《维摩经》里说“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
“蓝田玉暖”,蓝田玉很好,却因为日晒才生烟,显耀于世,为世人所知,这其实是一种被庇佑提携的意味。月明珠泪,日暖生烟。
对李商隐的文本做精神心理分析,那就是他心里想着要做官,苦苦读书写作,期盼精诚所至,鲛泪化珠,有了“太阳”的光热,所以日照生烟,珠玉比喻自己,凭借提携,当年自己的飞腾之兆,跃然纸上。
这一切最终却不能如愿,且这事藏着罪孽愧疚。想春风得意入朝为官,有什么可愧疚的呢?值得愧疚的是,他犯了不该犯的错误,失去了本该有的机遇,得罪了本来亲密的恩亲。
李商隐的仕途幻灭,缘起是他对老师令狐楚的“怠慢”,而这种懈怠,他自己也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们现在重温历史,是上帝的视角,可以试着理解他,为李商隐唏嘘遗憾——忙于交际应酬打点,好不容易中进士,要为人生筹划,渴求佳偶共连理,及第后的确事务繁多。先去探望了母亲回程,回到长安事更多,脑子没缓过来,时间安排不过来……一切都有可能。
但当时的围观者,很难去理解他。不管是什么私人缘故还是公家原因耽搁了,就应该早点去探望老师啊!今天的我们喜欢李商隐的诗,爱屋及乌,也对李商隐有偏爱。但是当时那些文风不同,讨厌李商隐的同行敌人呢?那当然是巴不得李商隐永远倒霉落魄。
这种不被理解的郁闷,如何排解呢?无非是继续活下去,有生之年反复叹息。这种蹉跎的经验,也许就是李商隐笔下,抒发黯然隐僻的情绪,写下了一批无题诗的原因。
甚至年深月久,连李商隐自己都分不清,当时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鬼使神差犯了那么低级的错误呢?想来想去,却谁也不好怪罪啊!是在内心深处,对于施予自己大恩的人,有着惭愧沉重的心理压力?还是原本清高,想要逃离疏远恩情太重的令狐父子?
我开头提到,写作是有路径依赖的,常年写作的人,养成习惯,反复使用同样的意象表达同样的感受。“庄周梦蝶”“锦瑟”“五十弦”“沧海”“珠有泪”这些个意象,都指向了哀悼恩师之死带来的错失,也哀悼自己渴望的幻灭,明珠暗投,晓梦破碎。以及,怀着愧疚与懊恼。
这种复杂心情,实在是不好直接说,当然只能以无题概况。留白含糊的越多,越能诱导别人去猜测他的全部心意,去理解他。
因此,《无题·锦瑟》不管是从李商隐的写作习惯对照的证据来看,还是从他的人生际遇来看,写作动机意图的主体,仍然是功名尘土。
把时政理想当成爱情来写,从屈原开始都喜欢这么做。只不过作品的创作与诞生,不限用途,并不妨碍后世人当成爱情情诗来欣赏运用。甚至也不妨碍李商隐自己当成情诗来公开推出,分发给亲友。
还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创作并不是工厂生产物品,某年某月某日制造于产地。文人的创作,可以酝酿几年十几年,突然找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时间地点由头写出来。一首诗,作者题记交代在某一天某个地方因为某个事情而写,其实原始动机往往藏在许多年前,根本没有老实交代。创作者是有很多障眼法的,很多指东打西,虚虚实实,很多故意遮掩。有些单纯天真的研究者就会误入歧途,乱花迷眼。
唯有先逮住关键细节,再把细节放回全部的人生里琢磨,来回对照,反复排除,才能触摸到真实心意。作者可以在一首诗里摆迷魂阵,但他不能在所有诗里“撒谎”。人性是共通的,“心证”甚至比表面线索更能直指人心。
如果说那些无题诗,藏着艳情故事或悼亡妻子的悲伤,我觉得吧,有也不稀奇。李商隐在别的诗里并没有回避自己的饮酒作乐,花间陶醉的经历。他也写了一些思念妻子的诗,悼亡情绪也可能有几分。对事业的失望和对爱情的缠绵幽怨,本来就可以混为一谈,掺杂其中。但是大体上,这《无题·锦瑟》谈仕途人生为主,情爱成灰为辅。
写着写着,他情不自禁,百感交集,在这一类隐僻之作里,抵达了自己才华的极致。那种才华和命运的交融郁结,享有独立的生命,在他这个容器里数十年锻炼,最后借他之手而诞生。
千年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为了什么事情而叹息是创作那一刻的谜底,他的叹息则可以用在任何追忆的事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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