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还是中学生,在书本上读到李白的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那时不谙离别情,只是羡慕那游子。浮云悠悠,红日欲堕,游子在远方,放眼望,长路漫漫浩浩,无边无际……人生充满无数可能。
浮云游子(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如今,以为自己成年了,懂得游子的索居之苦,能死心塌地扎根这循规蹈矩的日常烟火了,其实不然。《古诗十九首》里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我读时,依旧羡慕之心不死,想要做那游子,即使独自一人,即使古道西风瘦马,即使夕阳西下。
我所想要的,大约就是,远方。抵达远方,让生命呈现一种磅礴开阔的气象。即使在抵达的过程中,会有疼痛,会有别离苦。
还记得,童年时,睡在外婆家。外婆家在长江环绕的小沙洲上。冬夜漫长,半夜醒来,会听见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悠荡荡传来,在清寒夜气里盘旋缭绕,像招魂的古乐。我睡在这夜半的汽笛声里,觉得空气清冽颤抖,觉得自己仿佛睡在奔涌不定的水上,要到了那风烟迷漫的远方。远方,大江两岸,冰雪消融,芦苇出土翠色茫茫,我的心里装着一万颗豆子,一万颗豆子都在爆芽,出壳,跃跃欲试探看这大千世界。
还记得,夏天暑热,晚上洗过澡穿上橘色连衣裙,牵着姨娘的手去江边吹风看大轮船。行驶江上的大客轮,上面灯火层层叠叠,辉煌如隔世,徒增我的向往。我想,长大后,我一定是一个去往远方的人,轮船,火车,飞机,时光绵延,又动荡又新奇。
我害怕没有远方的人生。
在早年寂寞的乡居岁月里,我看见太多人过着没有远方的生活,他们不做浮云游子,他们一辈子安于乡土,固守田园,淹没在千年不变的烟火悲欢里。做女人的,成年而嫁,生儿育女,洗衣喂鸡鸭,忙忙碌碌中,一生像是种植收获的一季庄稼。那时,我想,我怎么办?我要逃到哪里才可以躲掉这样逼仄幽暗的命运?
曾经,我以为我躲过去了。二十年的时间倏忽过去,我成了一个四十岁的妇人,午夜梦醒,早年的江上汽笛声隐约在耳畔,我才惊讶看见自己,依旧在复制我当年的乡邻们的命运。我嫁人生子,朝九晚五地谋食,像蜗牛背负重壳行走在人世间。浮云白日呢?天涯苍茫呢?
也偶尔会出门旅游。第一次去三峡,站在游船的甲板上,御风而行,长发和丝巾远远飘在身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游子了。在长天和江水之间,在浮云和大地之间,是青山巍峨,林木苍苍,还有一个远行的我。血液一阵汹涌,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辽阔和苍茫。
可是游船一靠岸,随着蜂群一样的游客们下船、登岸,跟着导游的小三角旗迤俪入深山,我不由羞赧起来——闹闹嚷嚷,挤挤挨挨,小商小贩兜售旅游纪念品,导游热情推销当地土特产。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像是一个赝品,依旧陷身在物欲汹涌的俗世里。我未能成为我所期望的浮云游子;而我的远方,应该是山川静穆,饶有深意。
读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的散文时,心里像有清凉的泉水流过,流向远方,空明,悠远,散漫,以及若隐若现的忧伤。在深夜,循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我只身来到东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异乡的落日绚烂融化于海水,紫色的云朵在雨后的天空里漫然舒卷,黄梅天的乡下庭院里蔚然生长着植物。还有泥巴路,木屐鞋,村狗……
最后发现,是阅读让我体面地做着浮云游子,抵达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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