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夫差,一生背负着两个东西。
一个是父仇。那一年吴越大战,父亲阖闾战败,被斩断脚趾,仓皇而逃。归国途中,伤重不治。
百越人长相(百越人是现在的什么人)
临死之前,父亲顶着最后一口气抛下一句话:“尔而忘勾践杀汝父乎?”
夫差只能回答两个字:“不敢。”
接着就是励精图治,再战越国,大败越军,勾践臣服,放虎归山……
另一个,则关乎族群。
吴国的先民是世居东南沿海的百越的其中一支,断发纹身,拔牙凿齿,农耕水田。
相传吴国的建立者也是周室血统,只不过争宠失败,跑到句吴,被当地越人推为首领。夫差的曾祖父寿梦,即位之时,朝拜周王室,观诸侯礼乐,却发现:即使身在此地,他还是不属于这里。
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人们都束发盘髻,前襟的衣服向右,而偏偏寿梦发式如椎,一看就是南方来的。
那个不习礼乐,野蛮落后的地方。
屈辱的种子就此埋下。
所以,没人能够想象,夫差在黄池大会诸侯、意欲称霸的时候,是多么的意气风发。毕竟做到过这件事的人,有齐桓,有晋文,而他们都是华夏族。
这是一种宣言:我们,现在可以上台了吧。
吴王夫差。图源/影视剧照
九年之后,当年意气风发的夫差已成困兽。
围猎他的正是那个手下败将——勾践。
面对前来示弱的使者,勾践心中有些不忍,毕竟是多年的老对手了。
身边的谋臣范蠡劝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二十多年的谋划,岂能因为一时的仁慈而放弃。
勾践决心已下,挥师向前。夫差自刎,吴国覆灭。
越王勾践。图源/影视剧照
复仇成功的勾践,并没有止步不前,因为他也是越人。勾践沿着夫差走过的路,引兵渡淮,聚集齐晋等诸侯,按照惯例向羸弱的周王室要挟封赐,晋升为越伯。
各方来贺,遂成霸主。相同的剧情,再一次上演。
我们都知道,春秋时期,周王室衰微,诸侯并起,争夺霸权。却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环绕华夏的四夷,也在崛起。
文献里习惯将这些民族称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这些并非严格的区分,如果严谨些,当时华夏大地大致可以分成五个部分。
内亚草原的游牧民,主要说古突厥语族和古蒙古语族各语言,所谓“胡”。
东北亚森林地带诸民族,主要说古通古斯语族各语言,所谓“貊”或“貉”。
急剧扩张的华夏民族集团,所谓“夏”。
汉水、大别山以南至南岭以北的稻作区的诸蛮,主要说苗瑶语族诸语言,所谓“蛮”。
还有就是南方滨海地带的古代诸越民族,所谓“越”。吴越两国,正是当时偏居东南的百越发展最快的一部分。
这些集团相互之间并没有一个分明的界限,往往纠缠在一起,相互扩张,这就是华夷之争。
在这个背景下,齐桓公、晋文公相继出现在历史舞台,提出尊王攘夷的口号。在自己捞好处的同时,不忘尽些义务:援救被戎狄攻击的小国,保护一下周王。
齐晋两国最头疼的敌人,莫过于楚国。楚,本是南方的土著民族发展而成,也就是上文所说的“蛮”,文化与中原相异,还窥视中原。其中,晋楚交战一百年,谁也奈何不了谁,双方只能平分霸权,而此时的楚国早已被中原诸国所接受。
西边的秦国,早先也被认为是夷狄,想称霸中原却被晋国所拒,只好西略戎地,反而大获全胜,还因此得到了周王的认可。
吴、越的称霸之旅和楚国、秦国很像,被边缘化、被排斥、被打压,然后学习、奋进、成熟,进取中原,成为霸主。
在齐桓、晋文定下的规矩面前,霸主如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一个又一个秩序挑战者,走上舞台,然后发现自己早已成为秩序的保护者。
称霸之后,勾践迁都琅琊(今山东诸城一带),已然是百越之中走得最远的一支。只是,身份越来越模糊。
回头一看,他们这些所谓“蛮夷”,基本已经华夏化了。越国之人,和那些习礼乐的人,又有多么大的区别呢?
他或许会想起多年前击败阖闾的那次战斗:越人死士排成三列,各持剑注于颈上,走到吴军阵前,集体自刎而死。吴军惊骇,越军因此获得冲锋制胜的机会。
越王剑象征着越国尚武的气质。图源/图虫创意
野蛮到了极点,却是这个国家从蛮荒之中杀出来的气质。
而如今,勾践只能对子孙说:“夫霸以后,难以久立,其慎之哉。”
可惜,子孙不贤。越王无彊与齐楚争强,却被楚威王所败,自己身死。越国从此一蹶不振。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诸夏之后,决定把王化推向四极。
所谓“北击匈奴,南平百越”。
吴、越两国的华夏化,并不意味着长江下游全体人口的华夏化,甚至不意味着其统治区域大多数人口的华夏化。
当时的东南地区,是越人的海洋。在长江下游到南海交州湾一带,分布着于越、闽越、扬越、南越、西瓯、骆越、滇越等各个越人集团。
秦时期南方各郡。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秦始皇派遣屠睢率50万大军,分五路,进军南岭和福建。
没想到激起了越人的凶性。
横扫六合的秦军,在南方迟滞了脚步,相持三年,不敢解甲。
越人利用秦军战线过长的缺点,打持久战,使之粮食绝乏,趁秦军劳倦,然后“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
最后没办法,秦始皇以任嚣为南海尉,赵佗为龙川令,领50万罪犯流徒,留守岭南,然后征调15000名未婚女子,与将士成婚定居,才算在这里扎下了根。
不过可以知道的是,中原移民是要远远少于越人的。中原男女在岭南居住,以华变夷,反过来,越人之风俗也在影响着他们。
可是百越百越,族群众多谓之百,也说明越人集团中并没有一个绝对中心。
秦乱以来,留居岭南的中原人士赵佗见此地远离战争的漩涡,便据险自守,立南越国。一个河北真定人,就这样成了越人的首领。
南越王赵佗。图源/影视剧照
刘邦定天下之后,陆贾来使,意在收编。
而赵佗如何定位自己很重要:究竟是一个割据一方的诸侯,还是异族的首领。
不知是已成习惯,还是刻意为之,赵佗将头发扎起结成发髻,然后叉腿而坐,表现得跟越人一模一样。
陆贾只能先声夺人:汉高祖英明神武,所向披靡,要不是看在百姓面子上,早就打过来了,你应该以礼对待汉王使者云云。
赵佗轻飘飘一句:“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
接着问道:“我和韩信、萧何之流比,谁更厉害?”
陆贾回答:“您好像更厉害些。”
“那和汉王比呢?”
“您统治的地方犹如汉之一郡,王何乃比于汉。”
赵佗大笑作答:“吾不在中国发家,所以在此地称王,要是让我居中国,怎么会不如汉?”
这当然只是口舌之争,我们也能从中看出赵佗的心思。虽然把自己收拾得像一个越人,甚至不知礼节,可是一旦有机可乘,同样要逐鹿中原,做中国的王。
对付这种人,怀柔即可,实在不听话,再动刀兵。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赵佗表面上叫自己“蛮夷大长”,哪怕反叛也是行中国制,坐黄屋左纛之车,以皇帝身份发号施令。
等到汉王朝慢慢复苏,又变成你好我好,两厢情愿。你懂我的图谋不轨,我懂你的故作大方。
只不过,一切都要用拳头说话。等到汉武帝之时,中原强盛,南越王国终归覆灭。
郡县制,才在南方真正确立。
当然,郡县之外、蛰居在山野之中的百越人民,还在挣扎。
秦汉四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瞬。
当时的南方和北方,完全呈现不同的光景。
北方的非华夏人群如同零星的孤岛,汉人则是包围他们的海洋。而在南方,华夏化地区和人口有如孤岛一般点缀在非华夏的海洋中。
只不过,这些华夏孤岛一直在成长和扩张,并最终逆转了孤岛与海洋的关系。
熟悉三国的朋友们都知道,孙吴偏居南方,可是事一点不少。
扬州的山越,荆州的武陵蛮和交趾的豪族都是让人头疼的问题,其中山越尤盛。
此时的文献里,越人的被冠以“山”字,意味着他们是出没在山林之间。并不是他们对这种地形有所偏爱,而是因为那些好的平原地段已经被华夏力量所控制、所侵吞。
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同化,要么逃入华夏势力一时尚无力进入的深险之地。
东汉末年,大权旁落,群雄并起。值此动荡之际,越人也想要夺回他们世代居住的生息之地。
山贼严白虎据吴郡,山越宗帅祖郎等举众应之。其后孙氏据江东,山越不断聚众起事,扰动孙吴后方。
丹阳郡、吴兴郡为春秋时吴地,会稽为越国故地,建安郡为闽越故地,庐江郡是东瓯故地,豫章、鄱阳、庐陵、长沙、零陵等郡是扬越生活的区域。可以说,百越的后裔把东吴包圆了。
孙吴是怎么解决的呢?
陆逊伐东三郡山贼费栈,得精卒数万人。
张承出为长沙西部都尉,讨平山寇,得精兵万五千人。
全琮讨山越,召得精兵万余人。
最讲方法的是诸葛恪。丹阳山越为乱,他召集大军,却不进攻,反而修缮工事,只求避战。等到收获之季节,割尽山越谷稼,于是山民无粮,只能下山投降。由此可见,这哪里还是山民,不过都是些逃往山林的越人。孙吴又添兵四万。
诸葛恪。图源/影视剧照
要知道,等到西晋平吴的时候,所得吴兵不过23万。
史书都是轻飘飘的。
归附华夏的越人就像摆在商店的货物,强者为兵,弱者补户。
因此,孙吴之后,我们就很少看到山越的记载了。
越人在归附王化之前的生活未必是美好的,有可能是奴隶,有可能要受到首领的压迫。但是王化之后,越族的首领或许可以当个官,获得一些特权,一些越人能够逃离原有的压迫,好好做一个沐浴王恩的百姓。但是大部分底层越人被迫在原有的压迫之外,添加新的负担——赋税和徭役。
中央政府需要士兵和劳动力,地方官员需要政绩和私利,贵族则需要身份和特权,而越人只能沦为他们的牺牲品。也难怪如此多的人奔向山林,凭借着险阻,侥幸获得一刻的喘息。
这便是中国历史诡吊的一幕:一方面史书总在记载异族穷凶极恶、没事就作乱,另一方面异族却越来越少。
史书记载山越最后一次军事行动,是在唐中期。
“(裴)肃贞元时为浙东观察使,剧贼栗鍠诱山越为乱,陷州县。肃引兵破擒之。”
从此,山越不再“作乱”。
魏晋以来,民族融合之大势不可逆。
在南方,华夏的孤岛不断扩张、彼此相连,属于百越后裔的空间越来越少。
山越之后,属于百越一脉还有僚、乌浒、西原蛮等民族,大都集中在今天的两广。
是拥抱变化,还是固守传统,这是每一个非华夏民族都要面对的问题。
就在这时,横空出了一位女英雄——冼夫人。
冼夫人家族世代生活在岭南,乃是当地俚人的首领。
她这一生经历梁、陈、隋三朝,正是中国由分转合的时期。从公元502年南梁萧衍称帝开始,至公元605年隋朝杨广即位时止,先后更换了15位皇帝。
纷乱的局势,常叫人看不清。可是冼夫人每一次都押对了砝码。
第一次,是选择丈夫。
当时冼夫人贤名远传,南海沿海地区(古代包括越南沿海地区)和海南岛共千多个部落归附在她的统领下。正是进取的时候,她却选择和一位汉人冯宝结婚。
一个是“南越大首领”,一个是“朝廷地方长官”,在汉俚联姻的背景下,俚人渐服王化,习礼乐,拥抱中原文明。梁武帝大通二年,冼夫人以岭南大首领的身份上书朝廷提出在海南岛设置崖州,梁皇朝准予。冼夫人将自汉代脱离了中央王权586年之久的海南岛,重新收归国家管理,并在海南岛恢复郡县制。
第二次,是侯景之乱。
梁朝末年,侯景攻破建康城。梁朝政权摇摇欲坠,她一没倒向暴戾的侯景,二没倒向心怀鬼胎的梁朝宗室,三没有顺势割据一方,却把宝押在了当时身在岭南的陈霸先手中。
结果我们都知道,陈朝建立,而冼夫人被封为中郎将,为刺史级别。
第三次,是陈朝灭亡。
冼夫人果断率领岭南各族拥护隋朝的统一。又一次站在了胜利者的一方。
我们看冼夫人这一生,不独立、不称王,完完全全做到了保境安民,简直就是岭南的守护神。
冼夫人铜像。图源/图虫创意
汉、越族人民对她的崇拜,已成为一种深层的“群体粘合剂”,使当地汉、越族老百姓互相之间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感、亲切感,而俚人也逐渐融入进汉民族,成为今天两广地区的汉族先民。
南宋之时,当海南人羊郁请求宋高宗赐号封冼夫人为“显应夫人”的时候,宋高宗二话不说立马钦准。
或许宋高宗想到了残破的江山,想到了异族的凌虐,期盼着再出现一个冼夫人能带给南逃的汉人一处避风港。
总之,冼夫人的被册封,象征着中原王化的在地化,人们跟随民间信仰的正统化进程,而成为华夏王朝的顺民。
这一进程,与唐宋的历史变迁同步,随着越人逐渐整合于南迁的汉族之中,先后形成了广府、潮州(福佬)、客家等不同民系。而未被融入汉族的越人,则逐渐发展成壮、黎、瑶、畲等边疆族群。至此,百越消亡,而新族群绵延到了今日。
百越是一个史书着墨很少的集团,毕竟汉人才是当之无愧的主体。
边缘地区往往被视为戎夷蛮狄,从而被认为文化贫瘠,不值一书。
即便是在这寥寥几笔中,我们依稀可见一个庞大族群的兴与衰,起与落,进取与转型。
历史的边缘,也藏着夫差、勾践的野望,赵佗的权宜,山越的苦难,冼夫人的明智……
如果没有边缘,又哪来的中心?
参考文献: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3年
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2006年
王钟翰:《中国民族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
张帆:《中国古代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罗新:《王化与山险——中古早期南方诸蛮历史命运之概观》,《历史研究》,2009年第2期
丁邦友:《从冼夫人的时局观看其汉化特征》,《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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