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经意间发现，一楼展厅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正是自己年轻时的照片。他让家人把轮椅推到照片前，缓慢地站起来，手颤抖着向照片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指着墙上的照片对身旁的讲解员说：“我就照片就不要挂这儿了。”

那一刻展览馆里顿时安静下来，大家把目光投向老人，他们很难将眼前这位骨瘦如柴、连站立都很困难的老人，与墙上那位台儿庄大战英雄联系起来。

于学忠（于学忠将军传）

照片下方注解为“第30师176团3营营长仵德厚”，纪念馆中展出的单人照片大多为师级以上的指挥官，仵德厚是为数不多的有名有姓的营级军官。

仵德厚的照片能得到如此高的礼遇，他在台儿庄大战中到底有何功勋？一位大英雄为何成了农民？他为何不愿意把自己的照片挂在显眼的位置展出呢？

台儿庄大战纪念馆中的仵德厚照片

仵德厚1910年出生在陕西一个普通家庭，1926年考入位于三原县的陕西第三师范学校。不久后，冯玉祥到该地招学兵，为减轻家中负担，他弃学入伍。

仵德厚参加过的大大小小的战斗数不胜数，但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只有两场，其中一场便是台儿庄大战。这是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取得的首次大捷，涌现出许多感人的英雄故事。

日军攻占南京和济南之后便开始策划进犯徐州。徐州战略位置极为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从地图上看，徐州几乎处于南京和济南的正中间。北上可以威胁齐鲁，南下可以控制江淮，还掌握着东西方向的交通动脉——陇海线。国军占据徐州，不仅可以极大地牵制日军力量，还可以分割其南北战场，进而实现持久抗战，粉碎日军“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妄想。

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在战术上进行了巧妙的布置。在南战场以李品仙、于学忠等部利用地形优势将北进的日军阻击在淮河南岸。在北战场，台儿庄作为徐州的门户是日军必攻之地。日军板垣师团和矶谷师团分东西两路南下，计划在台儿庄会师后直取徐州。

东线方面，李宗仁以庞炳勋部将日军引入临沂既设阵地进行消耗，再调张自忠部火速增援。日军认为张自忠最快要3天才能到达战场，但他仅用了一天就赶到战场，杀了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张自忠和庞炳勋内外夹击，将日军击退90余里。

西线方面，李宗仁以川军邓锡侯部守滕县。川军主力在城外接敌，城内防守力量空虚。不料日军弃城外主战场不顾，迂回攻打台儿庄。122师师长王铭章决定死守，无奈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川军在付出较大伤亡后滕县失守，王铭章以身殉国。

徐州危急，老蒋急忙从河南调汤恩伯第20军团、孙连仲第2集团军前往增援。汤恩伯为中央军嫡系，南口之后未遭遇大战，装备优良，人员完整。孙连仲部出身于西北军，在娘子关战役中损失较大，名义上辖两军，其实能参加战斗的只有3个师。

鉴于西北军向来擅长防御，李宗仁命令孙连仲部进驻台儿庄构筑工事。以汤恩伯部迟滞滕县敌军，并相机让开津浦路，隐藏于峄县南北的山中。李宗仁判断骄狂的矶谷师团即便已成孤军仍会南下台儿庄，待其被孙连仲部消耗后，再以汤恩伯部侧击将其歼灭在微山湖东岸。

孙连仲以池峰城31师固守台儿庄，城内为184团，另外两团则布置于城外两侧。该师左右两翼分别为李金照30师和黄樵松27师。能否实现李宗仁的战略构想，关键就看孙连仲能否吸引足够多的日军，为外围部队合围争取时间，所以台儿庄必须死守。

台儿庄战役形势图（源自网络侵删）

1938年3月23日，日军向台儿庄发动全面进攻。日军凭借坦克、飞机、火炮不断轰击台儿庄城墙和工事，双方在外围反复争夺各处阵地，经过4天激战日军炸塌了城墙东北角和西北角，并利用坦克掩护攻入城内。城内守军从三面包围缺口，白天丢失的阵地，往往通过夜战夺回。

夜战是西北军的强项，冯玉祥时期的西北军有练刀法的传统，战士们配备一柄大刀和数枚手榴弹与敌人近战，杀伤力极强。在长城抗战时，西北军出身的29军夜袭喜峰口，就是靠大刀和手榴弹杀敌一战成名。

近战往往就意味着肉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极为惨烈。由于伤亡过重，孙连仲不断将城外部队调至城内增援。但战况并不理想，台儿庄已有三分之二被日军占领，守城部队伤亡达70%以上。眼看就要全军覆没，池峰城不得不向孙连仲求情，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

孙连仲未敢答应，而是急忙向李宗仁汇报台儿庄战况，并以哀求的口吻说道：“可否请长官答应暂时撤退到运河南岸，好让第2集团军留点种子，也是长官的大恩大德！”

李宗仁也是地方实力派人物，岂能不知道部队对于一个地方将领的意义，但战局进入关键时刻，绝不能功亏一篑。他很难过地向孙连仲下令：“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你务必守到明天拂晓，如违抗命令，当军法从事。”

不仅不能撤退，李宗仁还要孙连仲组织敢死队，向日军发起反击，打破日军拂晓后进攻的计划。孙连仲看李宗仁态度如此坚决，只能决定答应：“我绝对服从命令，整个集团军打完为止。”

孙连仲答复池峰城：“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不得不说，这是孙连仲整个抗战期间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孙连仲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仵德厚接到命令进城支援，当时城内的186团大部已经牺牲，只有禹功魁的三营还在与日军激战，但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仵德厚的任务是与禹功魁取得联系，共同向日军发起反击，夺回阵地。

这不是仵德厚第一次与日军交战，卢沟桥事变后不久，他便随部队在房山一带阻击日军。他们一天要顶住日军四五次进攻，日军炮火的烈度是仵德厚此前从未见过的。在他的回忆里，战场血肉模糊，肢体被炸得满天飞。当完成任务撤出阵地后，原本500多人的营，仅剩100多人。

战争自然是残酷的，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仵德厚没被残酷吓倒，而是渴望着杀敌立功，保家卫国，没有这种勇气和担当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军人。

仵德厚接到命令后从营里挑选了40名精兵组成敢死队，自任队长，计划从西门冲入台儿庄。从地图上看，台儿庄并不大，大致呈长方形，只有两条街横贯东西，连贯南北是民房之间的一些小巷道。

当天，仵德厚亲率敢死队和七、八两连攻占北街，副营长率九连和机枪连攻占南街，两军约定在东门会师。夜战，日军的重火力难以发挥优势，且苦战已久非常疲惫，而仵德厚部却是生力军，斗志高昂。

很快，3营就清理了街道上的敌人，接下来便是血腥的逐屋争夺。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依靠推墙或挖洞战术逐屋清理，西北军的大刀和手榴弹显现出优势。推倒一面山墙时，只听到“啊啊”两声惨叫，两个日军被压在砖石中。

剩余几个日军端着刺刀朝敢死队扑来，仵德厚举刀挡开，再顺势来一个迎面劈，扑来的日军脖子上顿时喷射出血液，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经过这样一夜残酷的战斗，仵德厚营与守城的友军将城内的日军基本清理干净，残余日军退到城墙西北角一个土围子里。天亮以后，全营又向西北角发起总攻。由于日军已经挖通城墙，可以由城外增援，双方炮火猛攻，僵持了一天一夜，才将日军赶出台儿庄。

战至4月3日，中国军队已经全线对日军发动反攻，战斗十分激烈。老蒋也亲自赶往徐州，他以斥责的口吻严令汤恩伯部立即全军出击，围歼台儿庄之敌。此时，日军才感到情况不妙，想要逃走，但为时已晚。

台儿庄战役，中国军队毙伤日军万余人，自身也遭受了极为惨重的伤亡。战后，仵德厚组织的敢死队连他在内仅剩3人，3营600多名官兵，活着走下战场的仅剩100多人。仵德厚被升任中校团长，这也是他戎马生涯中最光辉的一页。

八年抗战，仵德厚率部与日军血战数十次，由于功勋卓著先后被授予：甲种一等嘉禾勋章、华胄荣誉奖章、宝鼎二等勋章，升任少将副师长。

台儿庄战役后的仵德厚

1948年7月，晋中战役结束后，徐向前率领华北野战军第一兵团兵临太原城下。阎锡山精锐部队几乎全部覆没，仅剩残部6个师和直属部队龟缩于太原附近的狭小地区，企图死守。

太原是华北的战略要地，阎锡山在此经营了多年，修筑了复杂而坚固的防御工事。防御圈内坚固据点有100多处，碉堡5000多座，太原城内也修筑了大量的巷战工事。阎锡山将之称为“百里防线”，吹嘘能抵挡150万解放军的进攻。

一位美国记者描述道：“任何人到了太原，都会为数不清的碉堡而吃惊：高的、低的、长的、圆的、三角形的，甚至藏在地下的，构成了不可思议的严密火网。”

为了加强太原防御，老蒋破天荒地给予了阎锡山极大的支持，不仅空运武器弹药，还调整编第30师、中央军第83旅到太原支援。太原城内守军达10万之众。

整编第30师就是原孙连仲部的第30军，该部调到太原后又恢复了30军番号。仵德厚担任第27师少将副师长，师长戴炳南是仵德厚的拜把兄弟，军长黄樵松。

面对敌人如此坚固的防线，强攻势必付出较大的代价，而且炮火也会殃及太原城内的无辜百姓。徐向前在进攻太原外围据点的同时，也在设法策反国民党高级将领，他争取的对象就是30军军长黄樵松。

为此，徐向前请来了黄樵松的老上级、在邯郸战役中起义的高树勋。当年高树勋担任27师师长时，黄樵松正是该师一员团长，两人私交很深。高树勋通过一个被俘的排长将信件带入太原城内，向黄樵松分析了当时的局势，劝他早日弃暗投明。

事实上，抗战结束后黄樵松并不愿意打内战，尤其是1945年10月部队在邯郸以南遭到重创后，他便请假回家常住。但闲居数年后，又被强令回部队接任整编30师师长。

在得知将调往太原作战后，黄樵松一度称病试图躲避，但胡宗南先后三次派人催促，老长官鲁崇义、孙连仲也多方劝告。黄樵松难以推脱才飞往太原，但他内心明白国民党大势已去，一切抵抗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而已。此时的黄樵松看不到任何希望，内心无比苦闷。

黄樵松

收到信件后，黄樵松派代表出城与高树勋会面。随后，徐向前也派代表带信件进城与黄樵松沟通。双方最终商定：黄樵松以一个团开辟太原小东门走廊，引导解放军进城。同时以另一个团直扑太原绥靖公署，活捉阎锡山。

11月3日，黄樵松将起义计划告诉了手下亲信师长戴炳南。戴炳南自1932年就跟随黄樵松，从营长一路被提拔到师长、黄樵松对其深信不疑，但关键时刻，他却产生了异心。

从政治立场上看，戴炳南属于顽固分子不愿接受中共领导。于私情上看，他认为自己起义对不起老上级孙连仲和鲁崇义。况且当时他的家人还在西安，如果背上叛变投敌的罪名，还会殃及家人。

戴炳南找到结拜兄弟仵德厚商量。仵德厚也不愿起义，他害怕30军守不住城门，会被阎锡山消灭掉。当时的形势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戴炳南与仵德厚商量之后决定，由仵仵德厚监视部队，戴炳南去向阎锡山告密。

阎锡山知情后极为震怒，当即以开会的名义诱捕了黄樵松。第二天，黄樵松的谍报队长王震宇带着华野一兵团8纵参谋处长晋夫入城接洽时也被逮捕。随后他们被押往南京，于11月27日被杀害。戴炳南、仵德厚因为举报有功分别被任命为30军军长、27师师长。

起义计划失败，加上当时东北野战军准备入关包围北平，为不提前惊动傅作义，中央命令徐向前对太原围而不打，主力转为休整。直到1949年4月，太原才告解放，戴炳南、仵德厚等人悉数被俘。

太原战役是解放战争城市攻坚战中历时最长，战斗最为激烈的一场战斗。因为起义计划失败，解放军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太原解放

仵德厚被判10年徒刑，刑满释放后，又被安排到山西太原砖厂当了一名工人。直到1975年，毛主席签发了命令“凡是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宪特，一律回放，与家人团聚”。仵德厚终于迎来回家的机会。

在失去自由的岁月里，家人是仵德厚活下去的唯一支撑，回家的路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狂奔，即将与家人团聚的兴奋和喜悦洋溢在他脸上。当初他十六岁离家当兵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伙子，如今已成65岁老人满鬓白霜，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刚到村口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崩溃大哭——两个来接他的孩子都穿着白鞋。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意味着家中至亲过世。仵德厚的父亲于1975年去世，他的妻子则在他回家前不久过世。

仵德厚在回忆中提到，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妻子。她出身于河北一个望族，经孙连仲做媒两人结婚，但婚后聚少离多，加在一起也不足三年。

仵德厚被俘后，妻子生活也陷入了困顿，她认为三个孩子在自己手上有什么闪失将来无法向仵家交代。于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奔赴仵德厚陕西的老家，在亲戚的帮助下盖起一间约6平米的土房，苦苦地等待着仵德厚归来。

从一个大家闺秀蜕变成一位农村妇女，她凭借勤劳勉强将三个孩子拉扯大。但不幸的是女儿嫁人后因患心脏病无钱医治去世，没能再等到自己的父亲。

仵德厚早年参军根本不会干农活，只能重新开始学习放羊、种地。起初他根本挣不到工分，最困难的时候，连剃头的两毛钱都拿不出。后来，仵德厚进入村里的砖厂工作，凭借自己此前学习到的技术，很快帮砖厂扭亏为盈，生计得以维系。

1984年代，仵德厚被吸收为县政协委员，起初有几十元补助，后来涨到三百多元。这些钱虽然比大多数普通农民要好得多，但也只是勉强够家中开支。一旦患病或者灾年，家中总是周转不开。

晚年仵德厚

2004年，凤凰卫视《冷暖人生》的采访让仵德厚闻名海内外，一些海外华侨向仵德厚捐款，信件如雪花一样飘向仵德厚手中，许多人还慕名前来探望。

仵德厚从未向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同村的人只知道他当过国民党的兵，并不还知道具体情况。虽然此前也有几家媒体来采访，但影响力比不上凤凰卫视。同村的人看到电视后，才惊讶地发现，这抗日英雄不是村你老仵头吗？

凤凰卫视采访时有这样一个细节，记者刚到仵德厚家中时，仵德厚表示自己听力不好，不知道记者在说什么。这让记者非常沮丧，如果对象完全听不清，采访是难以进行的。

一名记者试探着说：“听说你曾是位将军。”将军这个词仿佛治愈了仵德厚的听力问题，他立即叫人拿来凳子招待记者，并毫无保留地回忆了自己的经历。每当提起战争中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总是泪流满面。

在采访的最后，记者说：“我们应该称呼您为将军。”

仵德厚受宠若惊地回答：“不敢当，实在不敢称将军，我实在担不起那么一个高尚的名称，只是抗日战争一个幸存的老兵。这就够我光荣的啦！”

在仵德厚看来，他的荣誉来自那些已经牺牲的战友，他只是一个活着的载体，承载了战友们的荣誉。他不敢称将军，自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照片挂在台儿庄大战的纪念馆中。

2007年6月6日，仵德厚因病去世。葬礼极为隆重，数百位民间人士从省内外赶去吊唁，花圈摆满了灵堂。仵德厚的儿子说：“父亲这一生没有白活，活得值得！”

民间人士向仵德厚赠送“抗日英雄刀”

仵德厚的人生充满了争议，在寻找资料时也看到很多网友认为他是抗日英雄，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其实他的一生，正体现了人的两面性。在抗日战争中，他奋勇杀敌，获得荣誉和地位，成为英雄，这是顺应了历史潮流。但在解放战争中，他顽固不化，破坏起义，站在了历史潮流的对立面，自然成了罪人。

当然，他是一个军人理应忠诚于他的集体，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但客观上，他的愚忠给人民带来了极大的灾难和痛苦，这也要面对。在历史潮流面前，他作出了选择，自然要承担相应的后果。试想一下，如果那场战争胜利的是另外一方，被俘虏的会有比仵德厚更好的结局吗？黄樵松、王震宇、晋夫等人不就被立即杀害了吗？

事实上，战乱之中要杀一个人并不难。但解放军最终给予了仵德厚宽大处理，只判处了他10年徒刑。杜聿明将军在抗日战争中的功劳和名望要比仵德厚大得多，他被俘后也经过10年的改造才获特赦。仵德厚在80年代成为政协委员，获得了一定的经济补助，这是组织对他的照顾。尤其是晚年，仵德厚或者社会关注后，当地政府也给予了各种帮助，这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认可。

我们总希望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但历史总是复杂的，笔者无意去解开那些缠绕的死节。如果抛开那场战争，站在更高的视角回望，仵德厚绝对配得上抗日英雄这个称号，他没有亏欠国家，国家似乎也没有亏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