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俞樾废医在民国时期便受到许多捍卫中医者批评,目前学术界将俞樾称为废除中医的先驱,这怕是对俞樾废医目的的误解。文章对新发现的俞樾《一得集序》一文及多篇医家序文进行解读可知俞樾“废医论”是在特殊背景下提出,其目的是迁怒庸医、呼唤良医,要求进行医事改革,是期待中国医疗事业不断发展完善,废除中医并不是其本意。
关键词:《春在堂杂文》;俞樾;废医论
1引言
清代著名学者俞樾曾写《废医论》一文,全文共分本义篇、原医篇、医巫篇、脉虚篇、药虚篇、证古篇、去疾篇等7个篇章。这篇文章的出现,使得俞樾成为近代中国废除中医第一人。关于俞樾提出“废医论”的原因,学界已有研究。代表如刘泽生认为是受李鸿章洋务派等人的影响以及日本学者的影响、甲午战争失败的刺激等是俞樾提出废医的主要原因[1]。郝先中则认为俞樾对中医的一知半解和家人悲惨的遭遇才提出废医[2]。前辈学者的观点不无道理,但有些并不是直接的、根本的原因。关于刘泽生的一些观点,郝先中已经在文章中层层考证,认为其难以立足,在此不再陈述。郝先中认为俞樾对中医的一知半解,实则并不符合事实。有学者已经论证俞樾所写《枕上三字经》和《内经辨言》两部书对养生、医疗有重要贡献。(参见钱超尘:《俞樾医事录》,《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11期,第1273-1279页。)郝氏认为“家庭的厄运是俞樾“愤然”而议废医的直接原因”,他还列举以下例子作证明,“1879年四月,夫人姚氏病故;1881年长子绍莱在任直隶省北运河同知时英年早卒;1882年俞樾最疼爱的小女绣孙又突然病逝”[2]。
但笔者通过《俞楼杂纂》编撰时间“光绪戊寅(1878年)”[3]和《俞曲园先生年谱》[4]中俞樾经历可知,《废医论》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光绪四年(1878年)至光绪六年(1880年)间,是否因为其夫人病故而情绪失控所作此文尚难以确定。
俞樾关于论述医学的文章还有多篇收录于个人文集《春在堂全书》中,应值得注意。俞樾的《春在堂杂文》一书收录其所写的序文、墓志铭等,共二卷,又有续编五卷、三编四卷、四编八卷、五编八卷、六编十卷、补遗六卷,后编入《春在堂全书》,其中刊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重订本最为精确。但《春在堂全书》并未收集全面俞樾的著述,现已有学者对其补遗、辑佚,(如吴继刚:《文献价值探微》,《西华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05期,第99-104页;颜春峰:《俞樾函札收件人订补》,《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01期,第92-93页;侯倩:《俞樾未刊信札两通》,《书屋》2018年第01期,第80-87页等。)笔者在阅读中偶得俞樾一文,此文与俞樾“废医论”有些关联,今借以解读“废医论”,不足之处,敬求教于方家。
2俞樾“废医论”新解
2.1《春在堂杂文》佚文所见的俞樾医观
笔者在阅读资料时发现,俞樾曾在光绪十六年(1890年)为普陀山僧医释心禅的《一得集》作序,遍查《春在堂杂文》,此文并未收录。该文可反映俞樾的医观,今作补遗如下:
唐时有《西域治疾方》一卷,乃西域仙人取传,见《艺文志》。余《小蓬莱谣》有云:“炼就金丹一粟黄,不堪大众共分尝。待游西域仙人到,备说人间治疾方”,即谓此也。夫道家龙虎铅汞,徒托空谈。桐柏真人以大还丹,命张老沿门唤卖。究竟何人白日升天而去,不如王侯单方。救人疾苦,不失为菩萨心肠。心禅和尚隐于浮屠,而精于医。其论医诸条,无不入微。非精研轩岐之书,不能道只字。取附诸案,尤见运用灵机,不拘死法,和尚于此道三折肱矣。庚寅初夏,余住右台仙馆。和尚见访,并出此一编乞序。余虽不知医,而素知和尚之精于医。辄书数语于其简端,使知扁鹊仓公,固有隐于方外者,勿徒求之市井悬壶之辈也。曲园居士俞樾[5]
按:释心禅是一名僧医,在浙江杭州、宁波有一定的名气,《一得集》是其医案汇编。民国时期名医裘庆元曾评价道:“(此书)注重认证,扫除空谈,大师学问,盖胎息于《伤寒》《金匮》者也。案案精确,语语珠玑,求之晚近医案,实不多见。可与浙省大医王孟英氏医案后先媲美”。[6]
另外,此序有一些史实错误。序中《西域治疾方》一书在《新唐书·艺文志》和《旧唐书·经籍志》并没有记载,相似的只有《隋书·经籍志》所载:“《西域波罗仙人方》三卷、《西域诸仙所说药方》二十三卷”。[7]序中:“炼就金丹一粟黄,不堪大众共分尝。待游西域仙人到,备说人间治疾方。”[8]在俞樾光绪丙戌年所写(1886年)《小蓬莱谣》是有明确记载的,在时间上也能符合,说明此序应为俞樾所作。
全序可看出俞樾赞扬了佛家医方,而斥责了道教的炼丹术,对僧医释心禅比作“扁鹊仓公”,评价较高,而且欣然作序推崇此书。可以猜测,这可能与俞樾身边经历多巫师、道士施巫法、道术而治死患者的事件有关。
俞樾推崇佛医、斥责道术还有其他证据,如他在《右台仙馆笔记》曾记载过苏州珠明寺痴和尚救人之事:
苏州珠明寺有痴和尚……能医人,有病者招之辄往,或不往则病不治矣。有陆某病瘵,群医束手,乃延之诊治,比至已死矣。和尚熟视大笑,急索笔书一方云:泰山石一片、蟠桃仁二十粒、扶桑木一株,用黄河水煎,众难之。和尚又大笑,索火焚之,以其灰和茶罐死者口中,须臾即活……[9]
可看出,他对这位和尚的赞扬之情,同时又记载了道士施巫术的故事:
《世本》称巫彭作医,是故古之医即古之巫也。《周官》男巫之职主招弭,以除疾病,尚有古之遗意。至于后世,医日失传,而巫更无论矣……广东则有所谓唤魂者,亦谓之跳茅山。其法用道士数人,设斋坛,悬神像,诵经谶,皆如常仪。既毕,则布楼梯一具,每级事刂利刃,刃皆上向,道士赤足踏其锋,拾级而登。如是数次,谓之上刀山。乃以铁弹一,铁炼一,置烈火中烧之使红。道士口含红铁弹,手捋红铁炼,久之,投入冷水中,水犹鬻然,即以此水为病人洗面。道士又自刺其手出血,涂病者两太阳穴及两掌心,以去内邪。又燃两炬,入病者室中,弹药末少许,訇然一声,满室皆火光,谓之发火粉,以去外邪。最后乃以雄鸡一,青竹竿一,取病者亲身之衣,登屋而呼其名,是谓唤魂。凡唤魂时,若适有物来,或牛羊,或鸡犬,均吉,无则病不治矣。或遇有人来,亦吉,然所遇之人必死。故道士行法时,其前后左右十家内,道士必保其无咎,十家以外,不能保矣。不幸遇此而死,其身必有火印云。[10]
俞樾对此深恶痛绝,并说:“余谓此皆师巫邪术,非古巫医之遗法,为民上者所宜明禁也。” [10] 通过上述两个事例,可以看出俞樾崇佛医而厌道术的思想。
“崇佛医而厌道术”,这与俞樾提出“废医论”有着直接关系。《废医论》内有“医巫篇”,指出巫、医为古代末流之弊,巫医皆可废,医不一定比巫的医术高明,这种迁怒巫医的态度从上述几则文章可明显看出。
2.2俞樾所作医籍序文与“废医论”
笔者仔细查阅了俞樾文集,发现俞樾曾为多名医家写过推荐序文,可窥见其提出废医的真正目的。
如俞樾给其友郑小坡写的《郑小坡医故序》中提到:
郑子以所著 《医故》上下篇见示,属为之序。 余笑曰: '吾故著 《废医论》者,又何言?受而读之,叹曰:得君此书,吾《废医论》可不作矣! 夫自太樸既散,众感交攻,真元内漓,戾气外辏,粤有疢疾,是夭天年。古之神圣,精与天通,乃假草木之华滋,以剂气血之盈亏。汉陆贾言神农嚐百草之实,察酸苦之味,教人皆食五谷。然则嚐草之初,原非采药,但求良品,以养众生。果得嘉谷,爰种爰植,是称神农。既得所宜,兼求所忌,是以汉志载有《神农食禁》之书。有宜有忌,而医事兴矣。本草一经,附托神农,良非讆也。嗣是厥后,《素问》《灵枢》传一十八篇之《内经》,雷公岐伯,发八十一难之奥义,仲景叔和,圣儒辈出,咸有论著,各自成家,史家著录, 富埒儒书矣!郑子考其源流,别其真膺,六师九师,斥王勃序之诞语;外实内实,证华佗传之讹文。昔魏宣武以经方浩博,诏诸医寻篇推术,务存精要,此书庶几近之乎。悬壶之士,得此一编,奉为绳墨,察于四然,审于二反,处方用意,务合古人,而医道自此尊矣,医道亦自此难矣。医道尊则不可废,医道难则不知而作者少,亦不待废。余故曰得君此书,吾《废医论》可不作也。[6]438.
郑小坡即郑文焯,是晚清著名文人、儒医。其《医故》一书在《清史稿》《续修四库全书提要》《清续文献通考》等书均有记载。虽然后来章太炎批判此书,(关于章太炎批判郑文焯,详见钱超尘:《俞樾医事录》,《浙江中医药大学学报》2014年11期,第1276-1277页。)但也不得不承认俞樾对他的推崇。《医故》成书于光绪十六年(1890),可看出此文写作时间应在《废医论》之后。俞樾认为“医道尊则不可废,医道难则不知而作者少,亦不待废”,当他看到名医的著作后,提出了“吾《废医论》可不作也”,这说明俞樾“废医论”提出的主要原因是晚清庸医横行,医疗事故频发,医疗市场上缺乏良医。其次,可能因其妻子病故的直接刺激,故有此“废医论”出现。
俞樾十分推崇良医,除了上文所提的郑文焯,还有他人,可见他废医的本意并不是把医生全部废除,把中医全部推翻。如俞樾在《鲍竹生丸散录要序》中写道:
竹生鲍君,吴下高才生也。余从前主讲紫阳书院,深赏其文,谓必当破壁飞去。孰知荏苒数十年,竟以一衿老不以文名而大以医名也。盖君既不得志于有司,则以其深沈之思精锐之力一用之于医。医书自《素问》《灵枢》以下远,而张仲景、孙思邈近,而喻嘉言徐灵胎诸家之书,无不博观而精取之,集其长而去其偏,出而治人疾动中肯綮,故有疾者争就之户外屡满吴中。虽妇人竖子,无不知有鲍竹生也。余与君同居马医科巷衡相望也。日者过我春在堂为余,言年来参酌古法,运以已意,制成丸散数十种,凡求药者,予以药并告以制方之意然,人人而语之,虽舌敝而不能给拟,刻为一编,以行于世。余因取而亲之,简而明,约而精,每一条不过数十字,而病原医理皆括于其中,不独见君之精于医,并足见君之精于文。余因笑谓君曰君真吴下高才生也。[7]670.
根据《春在堂杂文》编撰时间为“光绪三十一年(1890)”,[7] 1.这篇序文的写作时间应在《废医论》后。鲍竹生曾受业于俞樾,二人是知己朋友,俞樾还曾为他写过楹联祝寿。序中夸赞他为高才生,且认为他的医书简明扼要、精到。
2.3为日本友人作的序文所见俞樾尊崇良医的态度
俞樾还为日本友人岸田吟香写过两篇序文,即《岸吟香痧症要论序》《岸吟香疳徴诸症要论序》,此两篇序文的写作时间约在1888年左右[11]。岸田吟香曾在上海经营乐善堂,销售药材和书籍,与俞樾等晚清文人过从甚密。(关于岸田吟香与俞樾的交往,可参见王宝平:《晚清耆儒俞樾在明治日本》,《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第33页。)俞樾在序中赞赏“吾老友东瀛岸君吟香,精于医,而尤究心于痧”,[7]341.并认为其书“辨论详明,施治精审,其有功于人间大矣”。[7]342这些话语可明显看出俞樾尊崇良医的态度。
有学者认为,清代文献中庸医形象与名医形象出现的频率不相上下[12]。俞樾生活的晚清,庸医问题更加凸显,这与当时特定的历史环境有关。当时社会政局动荡,无业游民增多,大有打着行医的招牌而走江湖、卖假药用以糊口者,并且巫婆神汉、江湖术士充斥医疗市场,造成不良后果。从俞樾为这些名医、良医写序推崇,可知俞樾的“废医论”是在看到当时庸医横行、医疗市场混乱的局面下,呼吁良医拯救世人而写成的。
从俞樾上述几篇序文,可看出,俞樾废医目的并非为了废止医生、废除中医,而是在呼唤良医,痛斥巫医、庸医,呼吁医事改革。另外,俞樾晚年卧病,弟子章太炎在《章炳麟仲氏世医记》中记述道:“先师德清俞君,恨俗医不知古,下药辄增人病,发愤作《废医论》。有疾委身以待天命,后病笃,得先生方始肯服,服之病良已,乃知道未绝也。”[10]说明俞樾病危得到良医救助,仍在说“道未绝”。
3 结语
俞樾废医在民国时期便受到许多捍卫中医者批评,目前学术界将俞樾称为废除中医的先驱,这怕是对俞樾废医目的的误解。俞樾后又作《医药说》一文,提出“医可废而药则不可尽废”(参见俞樾《医药说》,《春在堂全书》第3册《宾萌集》,第856-858页。)的说法,改正了以前偏激的观点。俞樾“废医论”在特殊背景、特殊原因下提出,其目的是迁怒庸医、呼唤良医,要求进行医事改革,是期待中国医疗事业不断发展完善,废除中医并不是其真正本意。
参考文献:
[1] 刘泽生.俞樾废止中医思想根源探索[J].中华医史杂志,2001(3):173.
[2] 郝先中.俞樾“废医论”及其思想根源分析[J].中华医史杂志,2004(3):189.
[3] 俞樾.俞楼杂纂[M]//春在堂全书:第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353
[4] 俞樾.俞曲园先生年谱[M]//春在堂全书:第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812-813.
[5] 释心禅.一得集[M]//裘庆元.珍本医书集成:第四册 医案、杂著类.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6:叙一.
[6] 俞樾.春在堂杂文[M]//春在堂全书:第4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提要
[7] 魏征,等.隋书:卷34 经籍三[M].北京:中华书局,1973:1047.
[8] 俞樾.小蓬莱谣[M]//春在堂全书:第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538
[9] 俞樾.右台仙馆笔记[M]//春在堂全书:第5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810 [10]汪坚青等.杭县志稿:卷24章炳麟仲氏世医记[M].手抄本.杭县修志馆,1949:799-800
[11] 何桂笙.岸吟香先生“痧症·花柳辨症要论”序[N].申报.1888-07-27.第3版. [12] 杜家骥.清代基层社会关系研究:下册:第七章.医病关系[M].长沙:岳麓书社,2015:321.
原载《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8年第8期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