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国内出版了两部名家创作的历史题材小说，一部是王朔先生的《起初》，我以前写过一个帖子评论，另一部是易中天先生的《曹操》。前者算不算历史小说，我不知道。但后者，易老肯定是把它当历史小说来写的。但是，我觉得在写作技术上和文采上都有很大的欠缺。

首先说写作技术。易老常常在叙述的时候，突然把故事人物都扔到一边，站到讲台上，解释历史知识去了。比如下面这段：

读者本来想看张让出场后，接下来要干什么，不是来听作者讲官制的。小说是叙事文学，当然现在有不同的小说流派，有的小说不以叙事为主，但那种小说全篇都风格统一，那就无可厚非。而易老的这篇小说，主要还是在讲故事，突然变叙事为讲课，就很容易让人出戏。就好比《三国演义》连续剧，张让出场，突然冻住了，随即啪啪啪打字机疯响，屏幕上出现字幕，介绍起张让的职称来。哪个观众受得了？还有下面这个例子：

穿一件衣服而已，突然画面又冻住了，作者翻开字典，给我们解释起字音字义来，顺便补充些纺织史知识，这哪叫写小说。易老可能太想告诉大家他是一个学者了。当然，也可能是学习日本历史小说的写法。井上靖、陈舜臣那些日本作家也是这样，时不时抛下人物，跳出来介绍一下历史背景和文史知识，我认为也是不讲究写作技巧的表现。在这里我要说一句可能会惹得很多人冒火的实话，就是中国文化领域的盲目崇外太厉害了。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向来反感崇洋媚外这个词，我以前认为不存在什么崇洋媚外，只有崇好媚贤，但不可否认，在有些时候，盲目崇外还是存在的。我一直认为井上靖的历史小说水平很一般，像什么《敦煌》，其实徒有虚名，根本没有写出唐末沙州的历史感。著名的《天平之甍》更差，像《敦煌》一样，开头还有些想象虚构，后来基本就变成了《唐大和上东正传》的翻译，枯燥乏味。陈舜臣的小说，时常跳出来给大家上文史课的倾向尤为严重，我认为属于不入流的历史作家。中国现在是文化弱国，对外国的东西是应该多引进多借鉴，但作为写作者，我们需要有自己的鉴别能力。

另外一点，就是易老的古典文学修养不是太好，他喜欢把古诗随便改几个字，就化为我用，这样不好，比如：

这是哪对哪啊，好好的汉乐府民歌，就这样被荼毒了。类似的情况，还有曹操写的《蒿里行》，也被改得乱七八糟，甚至意思逻辑都不通，这是不该的。有时候连押韵也不懂。比如“木简上写的是：曹相府知民苦诚无垢思无辱恩如春威如虎教如父爱如母”，易老文史知识渊博，应该知道，在东汉“辱”是不能和其他几个字押韵的。

我觉得作为中文系毕业的人，在小说中要替古人写诗，最好是自己原创，别瞎改古人的诗歌。当然，原创更难，汉代诗歌那个质朴的味道，很难模仿。不过，写作者就是应该对自己有要求，不是吗？

易老在《曹操》这本书中，引用了大量的诗歌，力求典雅，但忽然就像思维断片一样，会来点特别俗气的东西，比如：

曹操抱着无盐，老泪纵横。天空，又仿佛有人在歌唱：我把自己给你，你却转身离去。火烧云堆满了天空，这是夕阳点燃的花季。是你辜负了我，还是我辜负了你？石未穿，水正滴，路在哪里？我把刀子给你，你又转身离去。血与火裁不出嫁衣，这是曼陀罗绽放的美丽。是你辜负了天下，还是天下辜负了你

这到底是什么诗歌？现代华北乡村民谣？还是三流文人填的流行歌曲？实在俗不可耐。还有董卓也突然唱歌：

我好像看到了茫茫的黄土高原上，一个头上绑着白羊肚毛巾的陕北青年农民，由于极度的性饥渴，在对着一望无际的黄土沟壑引吭高歌。你确定这是已经位为三公的董卓？

易老写到曹操死的时候，又写了一段肉麻的歌词，尤其让我跌破眼镜：

曹操看着曹朗，还想说什么，突然口吐鲜血，一头栽倒。许褚冲了过去，将曹操抱在怀里，然后失声痛哭。大雪纷飞，不知谁写的歌在天地间回响——本不是你的江山，为何要一肩挑起？本不是你的责任，为何要一担到底？离散了骨肉兄弟，辜负了红颜知己，抛却那诗酒年华，换回这骂声不已。是何道理？是何道理？分明是菩萨心肠，偏有那阎王脾气。分明要解民倒悬，却成了天下公敌。危难时一身正气，盛名下千般算计，战乱中叱咤风云，弥留际分香卖履。哪个是你？哪个是你？你把皇袍穿成了衬衣，你把血腥变成了游戏，你把大旗高高举起，你把真情深埋心底。噫——舍不下的社稷，放不掉的权力，化不开的心结，割不断的情意。纵有那翻云覆雨，到头来依然是你。休管他斗转星移，一定要做回自己。你就是你。你就是你。

什么叫“分明要解民倒悬，却成了天下公敌”？对曹操也太带感情了吧？岂不是跟“向天再借五百年”一样。易老啊易老，你的思想不该是这样的呀！

无可否认，一本小说的好坏，我上面说的两点只是增色的，假如实在属于作者的弱点，只要整本书的情节、人物塑造、叙述节奏等方面出色，那些也不算大问题。但我在阅读的过程中，这些方面的感觉都不大好，当然，这要扯起来就复杂了。我之所以写这篇文章，实在是不吐不快，对易老本人，我是一向尊敬而且佩服的，只是觉得有些不同的看法，提出来让大家讨论，可能对整个历史小说的写作生态会有帮助，希望大家不吝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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