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都亲切地称他为“爷爷”,他也确乎是一副农家老爷爷的拙朴形象:理得短短的花白发茬,阳光晒出的红润脸色,依然高大敦实的身板,为见客而特意换上的蓝布中山装。交谈的大部分时间,他是笑着的,说话很急,中气十足而神态憨直,俨然一个和善快乐的“好老头”。
孔凡礼先生
可在儿媳妇的口中,他其实是极“倔”的:“爷爷不生是非,生活很简单,就是太‘倔’,整天埋头鼓捣他那些古书,从来不烦;也不爱跟人联系,走在路上都忘不了他的文章,别人打招呼,总不理,说是怕打断了思路……”
孔凡礼“倔”,而且一度“倔”到了自己都不理解的地步。他本是一位在三尺讲坛上如鱼得水的中学教师,却在而立之年,一头扎进古典文学研究的无边瀚海中,以致停薪留职,成了一位公认的“书痴”。
37岁时妻子去世,他就过起“单身汉”的日子,直到现在。很多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找上门来,他却生怕干扰到手头的研究,忙不迭地躲开了。
今天,翻看他撰写或点校的煌煌大观的心血之作,人们惊讶、叹服,纷纷送上“专家”、“学者”的美誉,而这位蜗居于北京郊区农家院里的老人却总是认真地“澄清”:“我只是个‘中学退休教师’”。
一、带着“陆游”走向中华书局
孔凡礼1952年从安徽一所乡村中学调到北京三中任教。此时他刚近而立之年,决心利用首都的文化资源,为祖国的文化建设贡献一份力量。
书海茫茫,路在何方?孔凡礼写过散文,研究过鲁迅、《红楼梦》,甚至对《水浒传》、《儒林外史》也下过一番苦功,终因难有创见而忍痛罢手。偶尔借阅一部《白居易评述资料汇编》,立时“顿悟”:
《孔凡礼文存》
古典文学研究大体有两派,要么以理论辞章取胜,要么以考据资料见长;前者要有理论修养,兼有一定的灵气;后者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功底深厚才能左右逢源――这就是传统称为乾嘉朴学的治学方法。而他自量只能紧步“乾嘉”后尘。几经权衡,他确定以爱国诗人陆游作为这项工程的突破口。
1957年3月,孔凡礼买回一部万有文库本《陆放翁集》,反复研读,逐渐摸索出“两全、两账”的治学方法。“两全”就是全面研读陆游著作,全面搜集陆游生平史料。“两账”是编《陆游交旧录》和《陆游编年录》。
孔凡礼的“两账”巨细不漏,不仅有利于知人论事,更能从中发现问题。如明人毛晋所辑《放翁佚稿》是毛氏汲古阁刑本《陆放翁全集》的附录,自明末以来三百多年,从未有人对其中作品的著作权提出过异议。孔凡礼却发现《放翁佚稿》卷下都不是陆游的作品,写成《陆放翁佚稿辑存考目》,发表在中华书局编《文史》第三辑,澄清了三百年来的疑案。
再如陆游青年时代撰写的笔记《家世旧闻》(未刊稿),学界认为它早已失传。1957年11月6日孔凡礼按惯例到旧书摊访书,偶尔看到天津著名藏书家李盛铎的《李木斋藏书目录》,其中就有《家世旧闻》。
《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陆游卷》
当时李氏藏书已归北京大学。第二天,他到北大图书馆抄录了全文。不久,他又在北京图书馆见到了《家世旧闻》的明代“穴砚斋抄本”,作了仔细校勘。直到1993年12月才作为“唐宋史料笔记丛书”之一由中华书局出版,轰动了学术界。
关于陆游卒年的争论持续了七百多年。1957年夏的一天,孔凡礼漫步北京西四牌楼东大街,在地摊上发现陆游学生苏泂的《泠然斋诗集》,立即买下,回家反复翻阅,直到第三遍读到卷六的《金陵杂兴二百首》,有首诗跳入眼帘:
三山掺别是前年,
除夕还家翁已仙。
少小知怜今老矣,
每因得句辄潸然。
三山是陆游在山阴的居地。苏?泂从小师事陆游,陆游致仕还乡后,苏泂常到三山去看望他。这首诗不就是苏泂回忆、哀悼老师陆游的吗?联系陆游嘉定二年所写《自笑》原注:“腊月五日,汤沐按摩几半月”,这首诗不就是陆游死于宋宁宗嘉定二年腊月五日之后除夕之前的最有力证据吗?
于是,孔凡礼写出《陆放翁的卒年》,寄《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专刊,于1958年2月9日发表。这是孔氏学术研究的处女作。没想到它一锤定音,从此陆游卒于嘉定二年(1209年)除夕前说被学界奉为定论。
1957年8月,孔凡礼见新出版的《文学研究》上载有钱钟书的《宋代诗文短论》(十篇),其中有一篇论陆游,就立即买了一本。读罢,孔凡礼给钱先生写信求教,提了三个问题。
孔凡礼先生手稿
1957年9月1日,孔凡礼收到钱先生长达千言的复信,肯定了他对陆游《送仲高兄宫学秩满赴行在》一诗写作时间的推断,还着重指出,考察作家某段时间的思想倾向,对论证作品写作时间有重要意义。而这恰恰是孔凡礼曾经忽视或暂时功力不逮之处。
钱钟书的关怀与点拨,对刚刚迈进学术之门的孔凡礼是极大的鼓励,他加快了陆游研究的进度,终于1959年编成《陆游评述资料汇编》。
1959年8月3日下午,一场暴雨过后,孔凡礼携《陆游评述资料汇编》书稿,穿过北京东城东总布胡同,趟过积水,走进了中国最高档次的出版社之一――中华书局。
同年12月,中华书局决定采用孔凡礼的《陆游评述资料汇编》。
从此,孔凡礼与中华书局结缘;这影响乃至决定了他未来数十年的生活道路。
《陆游资料汇编》
二、登上“三苏”研究顶峰
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春天,中华书局委托孔凡礼承担国家“八五计划”、“九年规划”中的重点项目:苏轼诗文集点校整理。他知道这项任务极为艰巨,且当时整理古籍没有稿酬,只有三十套样书相赠。但孔凡礼还是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这项重任,于1977年3月底开始点校《苏轼诗集》。
他几经比较,决定以清道光二年王文诰编《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四十六卷本为底本,而他选定的校本有宋刊本十一种,元、明、清刊本各二种,还有包括金石碑帖在内的其他大量资料。
这些善本,有的已流散到台北、日本及美国。在中华书局强有力的支持下,他辗转得到了这几种珍本。三夏,蜗居小屋内暑气逼人,他挥汗如雨,手不停披;三冬,他回太湖老家过春节,在堆满柴草的百年老屋里,呵冻挥毫。他在跟时间拔河,“适伴东坡忘客至”,就是他校书的写照。
这样,孔凡礼在四年多的时间里,把全部苏诗核阅了五十多遍,写下了七千多条校勘记,囊括了现存苏诗十七个善本的全部异文。孔校本《苏轼诗集》以信息量大,资料翔赡,校订精审,收诗最多,成为苏诗研究史上难得的精品。
《苏轼诗集》刚刚脱手,孔凡礼又转而整理起《苏轼文集》。《苏轼文集》前人从来没有全面校勘过,其点校工作远较整理苏诗艰巨,孔凡礼以明末茅维编《苏文忠公全集》为底本,做了全面的校订。
此外,孔凡礼又以六七年之功,翻阅了宋代和宋以后各类著作三四百种,从其中一百一十多种中辑得苏轼佚文四百多篇,而成《苏轼佚文汇编》附于《苏轼文集》之后。
《苏轼诗集》
1981年冬的一天,孔凡礼参观首都博物馆“历代碑刻展览”,在宋代碑帖中发现了苏轼给文同(与可)书简的一部分,似未收入《苏文忠公全集》之中。他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一字一字地抄下来。回家一对,果然不见于底本。
第二天他带着纸笔和老朋友翁荣溥先生一起去了博物馆,经反复请求,花三小时在馆内抄录了苏帖全文,后又从馆里一位研究碑帖的秦先生那里借回碑帖胶卷仔细核对,从而辑出苏轼书简二十多篇。经考证,这是西楼帖,汪应辰刻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共三十卷,久佚。没有想到,这些珍品又能重见天日。
就这样锐意穷搜,孔凡礼继《苏轼佚文汇编》之后,又增《苏轼佚文汇编拾遗》二卷,收佚文一百余篇;复增《苏轼佚文汇编拾遗补》,收佚文十二篇,是近百年来苏文拾遗补缺的最大成果。对此,《人民日报》曾发表专评,赞赏备至。
孔凡礼还编撰了《苏轼年谱》。他积十年之功,遍览《宋史》、《续资治通鉴长编》、《皇朝文鉴》、《宋会要辑稿》、《宋诗纪事》以及宋、金、元诸多方志、类书、笔记、碑帖、总集、别集六百多种,到1988年编成二百多万字的《苏轼年谱长编》。然后经两次全局性的梳理归类,到1994年整理成130多万字的初稿。
《苏轼年谱》
此后,再度删繁就简,终以百万字成书。这部历时二十年四易其稿的《苏轼年谱》,1998年2月一经中华书局出版,立即在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1999年10月,《苏轼年谱》获第四届国家图书奖提名。
1996年初,当《苏轼年谱》正在付排时,孔凡礼又着手编撰《苏辙年谱》。历时四年,到2000年元月,孔凡礼用书二百多种,撰成50万字的《苏辙年谱》,交学苑出版社付排,又历经五次增补,于2001年6月出版。
苏氏兄弟年谱完工之际,孔凡礼即着手编撰其父亲苏洵的年谱。苏洵年谱甫成,他又应北京古籍出版社之邀,编撰三苏年谱。换一个“聪明”的畅销书写手,或许可将前三谱重新组合一番;但孔老却在前三谱的基础上又用了四年时间,对三苏的生平、交游、著述以及他们之间的故事再次作了全面考察,重新写了一部《三苏年谱》。孔编《三苏年谱》2004年10月出版,共220万字,精装四册,被学者称为“迄今为止三苏研究的最高成果。”
从1977年至今29年来,孔凡礼以苏轼为主体的三苏研究,著书五部二十二册约七百多万字,外加数十篇学术论文,实为一项庞大工程。尤其是三苏年谱系列,层层攀高,新颖详尽,从而奠定了孔凡礼在“苏学”史上迄无第二人的权威地位。
《三苏年谱》
三、宋代文史研究一路凯歌
孔凡礼还为范成大、晁补之、朱淑真、辛弃疾等一批宋代作家编写年谱或撰写考证文章,并由此发展到对整个宋代文史的关注,一路凯歌,屡有惊人的发现和成就。
在搜寻苏轼佚文的过程中,孔凡礼从北京图书馆善本室意外地发现明抄本《诗渊》二十五册。《诗渊》与《永乐大典》成书年代差不多,保存从魏晋六朝到明朝初年大量作家的作品。它收诗五万多首,其中十分之二、三不见于古今刊印的古籍;收词近千首,其中大部分不见于《全宋词》、《全金元词》。
孔凡礼从中新发现了近百位宋朝词人,并一举辑得《全宋词》失收的词作四百三十多首,经精细考校,编成《全宋词补辑》。1980年一经中华书局出版,立即轰动中国词界,成为近百年宋代文史著作辑佚最显著的成果之一。1999年孔氏的补辑汇入中华书局新版《全宋词》(简体横排增补本),署名为“唐圭璋编纂,王仲闻参订、孔凡礼补辑”。
《全宋词补辑》
在搜集考察宋代诗人事迹的过程中,孔凡礼发现清人厉鹗《宋诗纪事》、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并不完备,他先从明抄本《诗渊》、中华书局影印的《永乐大典》中辑得宋人佚集一百多种,又从数百种地方志与谱牒中各有所获。经二十多个春秋的不懈努力,终于编成了30卷80万字的《宋诗纪事续补》,较厉、陆前编增收宋代诗人1700人。此后又编成《宋诗纪事续补拾遗》约20万字,再增收宋代诗家近600人。
这两书,为《全宋诗》编纂提供了珍贵资料。他因此两次被邀请到北大给古文献专业的师生讲学,并荣入“《全宋诗》编委会”,成为这个由专家教授组成的编委会中唯一的中学退休教师。
2000年以来,孔凡礼时而应邀外出参加苏轼国际研讨会或陆游文化节,每次都被慕名而来的学者们围困得应接不暇。
美国西华盛顿州立大学东亚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唐凯琳教授2000年夏在河北栾城的第十二届“苏轼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拜见了孔凡礼,到北京后又再次约见孔先生,向他讨教有关苏轼、苏辙生平著述的若干问题。
午餐后,唐恭敬地搀扶着孔先生直送到901车站。当一位黄发蓝眼、风度翩翩的美国中年女教授,毕恭毕敬地搀扶着这朴实如农夫的中国老汉款步前行时,顿成街头一景。人们用目光摄下了这永恒的一瞬。
四、“四平居士”的精神境界
孔凡礼并没有高于常人的智商。他曾说:“余计个人青年时智商约为中等之下,中年时可达中等,然略偏下,今早逾古稀,与同龄人相比,约为中略偏上,尚不及中上。”他之所以能著书立说、多有创见,实是因为有超人的勤奋。
《容斋随笔》
孔凡礼1998年大病以前,中华书局邀请他点校整理洪迈的《容斋随笔》。经两次大手术,出院后不久,中华书局又重申前约。
这年冬天,刚刚出院的75岁老人冒着寒风,从北京远郊大兴农村到北京图书馆善本部以及北大图书馆、中科院图书馆去查校《容斋随笔》善本。从大兴村舍到大兴黄村901路车站,要走四十分钟。乘901路公交车到六里桥北里下车,爬上几十层的水泥砖梯,直奔北京西站,换乘302路公交车到达北京图书馆。
早晨六点不到就起来,九点半才能到北图。在善本室看书、看胶卷约三小时,然后到北图读者餐厅吃点饭,找个地方闭目养一会神,再往回赶,到家往往是满天星斗。不说看书,仅来回路上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就需消耗巨大精力。
这样,经过半年多的苦斗,他终于理清了《容斋随笔》版本的头绪,并有一些重要发现。此书已于2005年底问世。有人说这哪叫勤奋,这叫拼命啊!
这位高龄的拼命三郎,几乎无暇享受人生。他数十年如一日,身穿粗布衣,出入大小图书馆,串巡远近旧书摊。传说“文革”前他甚至夏顶大草帽,冬穿空心棉袄,腰系草绳去图书馆博览群书。
《孔凡礼古典文学论集》
有年中秋节,黄山书社某编辑登门拜访,见到的是这样一幕:“洗得发灰的蓝布中山服罩褂,领口已经破了,衬褂是洗毛了的白老布,衣领上缀着厚厚的补丁。当我站在敞开的门前时,他正佝偻着高大的身躯,‘咝咝咝’地喝着稀饭,桌上是一摞翻开的书稿,旁边是一碟不知名的咸菜。我的天,今天是中秋节了,现在正是月圆之夜!”
但他待人却极其慷慨,动辄给家乡的图书馆捐赠价值千元的图书。他每有新著,都不惜工本地送给四方学人。他晚年破例应聘为家乡唯一的高校、母校安庆师院古籍所的客座教授,不但坚决不收讲课酬劳,还自费买了二十四史等典籍奉送古籍所。
孔凡礼自奉甚薄,内心世界却极为丰富。他有《漫笔》诗云:
默数南来北往车,
林阴道上步舒徐。
漫言粗服田间叟,
胸中东坡百卷书。
总结自己数十年的治学道路,孔凡礼的心态一直很平静。他在一封长信的末尾说:
“几十年中,我先住在‘东倒西歪’的两间东屋,后来又住进‘骄阳飞汗雨’的斗室,然后又住进荒鸡夜唱的村舍。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出版了四十种书,发表了三百篇文章,还有一部存稿,字数共约在一千三百万……人们亲手把教授的桂冠要戴在我头上,我婉谢了;有人要给我房子,我婉谢了;我过着45年的单身生活,为了弘扬中华优秀文化,我献出了一切。我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苏轼文集》
其实孔凡礼并非没有“加冕”的机会,而他却一再选择了放弃。1963年,他为了专心治学而停薪留职,钻进图书馆度过了近十年穷困却充实的生活;1979年11月,在“文革”以来十几年间全国首次提工资、评职称的前夕,孔凡礼考虑自己年近花甲,教学、研究难以两全,毅然提前退休;就在他退休前夕,中华书局请孔凡礼正式调入当编辑;1982年时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的李一氓,诚邀他到国务院“古籍办”工作;1983年2月,安徽阜阳师院拟聘他为客座教授……
他或因编务、公务与古籍整理难以兼顾,或因离京太远耗不起而一一婉辞,一次次与编审或教授头衔擦肩而过。
对于孔凡礼种种出人意料的选择,有人说“迂”,有人说“痴”。不过,也有知己者说,“迂”也是一种境界,一种痴迷忘我的境界。
当问及孔凡礼治学中最遗憾的事时,他说,我多次幻想拥有一间窗明几净的书房,两侧排列着书柜,按经史子集分开,我徜徉其中。如果具备此条件,我的成果可能还要多一些。“我现在要是只有68岁,那该多好啊!”
《苏轼年谱》
孔凡礼给自己取了一个别号:四平居士。自译为:平平静静,平平淡淡,平平常常,平平和和。他说这是他的生活之道、健康之道。一个朋友为孔老的书斋(其实他哪有什么书斋)取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燃寂斋。不知其意是指孔老在燃烧寂寞呢,还是说他在寂寞中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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