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在日记里说,“端庄厚重是贵相,谦卑含容是贵相。事有归着是富相,心存济物是富相”。于是,书商捧出了《冰鉴》,说是曾氏相人之术。
曾国藩在家书里说,“人之气质,由于天生,本难改变,惟读书则可变化气质”。于是,书商捧出了《挺经》,说是曾氏处世之道。
随便打开一个购书网站、视频平台输入《冰鉴》或《挺经》,映入眼帘的或者是“洞悉人心,心法秘诀”,或者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总之是“30岁之前一定要逼自己读懂,才能少走弯路”。
书商们极尽扯虎皮拉大旗之能,硬要让曾国藩左手《冰鉴》、右手《挺经》来传经布道,即便他是立德立功立言的半个圣人,只怕也忙不过来。因为,所谓的《冰鉴》七篇,纯属托名之作,跟曾国藩毫无关系;所谓的《挺经》十八条,则是剪刀加糨糊的拼接物,完全拉低了曾国藩著书的身段。
虽然说,人不读书则面目可憎、语言无味,但值得提倡的是读好书、读经典的书,而不是没有价值的伪书。
所谓推荐,只是书商包装
《冰鉴》的腰封上,南怀瑾是推荐常客。说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南怀瑾绝对是位制作扯眼球标题的高手。南怀瑾的讲演录《论语别裁》“为政第二”中有一篇奇文《孔子也会看相》,光看标题,就可以吸引成千上万的读者。当然了,在所谓的《论语别裁》中,雷人标题比比皆是,比如,《拍灶君的马屁》《李斯的老鼠哲学》《麻将的学术思想》,不胜枚举。能够把《论语》“裁”成那样,也是没谁的了。
《论语·为政第二》的原文是:“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本意是讲观察人的方法,如何了解一个人的品行、才干或能力,但是,到了南怀瑾的笔下,就变成了“孔子也会看相”,然后开始介绍如何看“神相”“心相”,几乎把孔子捧为看相的祖师爷。接着,南怀瑾借口有人说,“清代中兴名臣曾国藩有十三套学问,流传下来的只有一套——曾国藩家书,其他的没有了,其实传下来的有两套,另一套是曾国藩看相的学问——《冰鉴》这一部书。它所包涵看相的理论,不同其他的相书。”
南怀瑾的信口开河,被一些做书人奉若圭臬,自然也就成为《冰鉴》的绝佳推荐语。
而实际上,曾国藩并没有写过《冰鉴》一书。无论是李鸿章校勘的《曾文正公全集》,还是唐浩明修订的《曾国藩全集》,都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冰鉴》。
早在民国时就有人考证说:“近人乃有以古相书《冰鉴》,傅以文正名,号为遗著,不知此书道光间吴荷屋已为锓板,叔章盖尝藏之。”大概意思就是说,托名曾国藩遗著的《冰鉴》,实际上在道光年间就已经出版了。清朝诗人、藏书家湖广总督吴荣光(号荷屋),在道光九年(1829年)印制了一本《秘传神骨冰鉴》,上面不仅盖了吴荣光的印章,还有“南海吴荣光署检”的字样。吴荣光在跋文中说,“余家有《冰鉴》七篇,不著撰人姓名,宛似一子,世无刻本,恐其湮没也。”从藏书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在道光九年之前就有《冰鉴》七篇了。
对比一下《曾国藩年谱》,道光九年(1829年)的时候,曾国藩19岁,“竹亭公设馆石鱼制百鲁庵,公从”。当时的曾国藩正在年复一年的考秀才征途中,屡试不第的他跟着父亲曾麟书(号竹亭)在百鲁庵里勤学苦读,绝无心思去写神乎其神的《冰鉴》。等到曾国藩23岁考上秀才,已经是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事了。
所谓相术,只是坊间传说
咸丰九年(1859年)十月十四日,曾国藩在《谕纪泽》的家书里说:“余尝细观星冈公仪表绝人,全在一重字。余行路容止亦颇重厚,盖取法于星冈公。尔之容止甚轻,是一大弊病,以后宜时时留心,无论行坐,均须重厚。早起也,有恒也,重也,三者皆尔最要之务。”
当时的背景是,21岁的曾纪泽再婚娶了20岁的刘氏,年轻夫妻经常睡懒觉,曾国藩就以祖父曾玉屏(号星冈)为人稳重、勤勉早起的事例来告诫儿子。因为曾国藩提到了与“相人”相关的“厚重”,唐浩明在点评这封家书时,有感而发,直接起了个标题叫《〈冰鉴〉不是曾国藩所著》。
据说,曾国藩有“知人识人”之誉:“国藩为人威重,美须髯,目三角有棱。每对客,注视移时不语,见者悚然,退则记其优劣,无或爽者。”于是,就被传为“尤善相士”,也就是说特别会鉴别、挖掘人才的意思。“传说他有许多相人的诀窍,坊间还广为流传一本题为《冰鉴》的书。书中讲了许多识人辨人的方法,书的作者便赫然署名‘曾国藩’。”唐浩明在点评中表示,“笔者查遍曾氏传世的所有文字,从未见他有只字提过《冰鉴》一书。”
曾国藩在日记里经常说到“厚重”,比如,“端庄厚重是贵相”,在唐浩明看来,这并不是说面相骨相,而是“后天可修炼的心性、德行、举止等”,与世俗间的看相不是一码事。曾国藩认为厚重是贵相,所以要儿子容止宜厚重,力戒轻佻。曾国藩对轻佻的人一直都有“偏见”,他在评价恭亲王奕䜣时,就认为奕䜣虽然是位翩翩美少年,但是举止略嫌轻佻了些,恐难以负重任。
话说回来,如果曾国藩真是相人奇准的话,那他对于左宗棠只怕是有点看走眼了。从私交上面来看,正是由于曾国藩的收留和举荐,才令左宗棠有了大展身手的机会。但是,两人闹翻脸之后,左宗棠每次接见部下,都要骂一通曾国藩,几乎成了他的保留节目。据说曾国藩曾送出上联:“季子敢言高,仕未在朝,隐未在山,与吾意见偏相左”,斥责左宗棠(字季高)没有知恩图报;左宗棠则对以下联:“藩臣多误国,进不能攻,退不能守,问他经济有何曾”,嘲笑曾国藩身为国家重臣,却无经纶济世之举。且不论此联的真假,也算是两人针锋相对的一个注脚吧。
与众多书商挂羊头卖狗肉不同的是,2012年8月,北京有一家出版社出了一本常峰瑞点评的《冰鉴》,封面上明确标注“无名氏原著”,没有假托曾国藩,可谓是书商中的一股清流。
躬身入局,价值千万的小故事
我辈中人,躬身入局。年初的时候,公众号“罗辑思维”专门发文《罗胖60秒:什么是“躬身入局”?》,罗振宇在文中说:“在今年的跨年演讲中,我自己觉得最有感觉的那个部分,就是曾国藩讲的那个故事,那个躬身入局的故事。作为旁观者,我们经常看到那些看似无解的局面,但是往往忘了,如果把自己放进去,置身其中,也许局面就有了解。”
罗振宇对于“躬身入局”的借用和引申,确实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间接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公众号“罗辑思维”属于北京思维造物信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思维造物)旗下,按照之前深交所披露的思维造物招股说明书,一场“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就能为思维造物带来过千万的销售流水。财务报表显示,在2019年“跨年演讲”中,思维造物的销售流水是1282.43万元,一共有7838人购票入场,平均单价是每人1636元。
罗振宇提及的“曾国藩讲的那个故事”,是《挺经》十八条的开宗明义的第一条,要追根溯源的话,还得从李鸿章说起。按照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里记录的说法,李鸿章曾经告诉吴永“我老师(曾国藩)的秘传心法,有十八条《挺经》”,然后,第一条就是那个躬身入局的故事:两个挑着重担的人,在田埂上相遇后互不相让。其中一人的父亲来了,躬身对外来人说,我下到田里,你把货担给我,你侧身过去。老翁作为旁观者,他只挺了一挺,就化解了一场僵局。
吴永是曾纪泽的女婿,也就是曾国藩的孙女婿。有点不够靠谱的是,假如真有这么好的故事,曾国藩为什么不在家书中讲给自己的弟弟、子侄听?反而是单独秘传给李鸿章,然后李鸿章又单独讲给吴永听,简直就像武林秘籍代代单传一样。估计李鸿章在说完“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也不好意思继续编写《挺经》其他十七条,只好告诉吴永“即此一则,已够受用一生矣”。然后,吴永自己推敲感悟,在《庚子西狩丛谈》里得出结论:“大抵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自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而这些,则都被《挺经》安在了曾国藩的身上。
《挺经》一书的真伪,其实也很好辨认。李鸿章自己校勘的《曾文正公全集》,都没有提及《挺经》一书,更不用说后来的《曾国藩全集》了,也是不屑提及《挺经》。不过,书商在推销《挺经》时,往往是与《冰鉴》搭在一起,然后再加上《曾国藩家书》,号称是曾国藩的传世之作。
书商在辑录《挺经》一书时,为了凑足十八条,固然是费尽了心思,难免也疏漏百出。且不说体例是否合规、理念是否吻合,光是那些混成一堆的家书、日记、文章,就令人生疑。比如,《不卑不亢 刚柔互济——“刚柔”法》里说:“吾兄弟皆秉母德居多,其好处亦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势不用尽 否极泰来——“盈虚”法》里说:“疲师虽久而朝廷无贬辞,大局无他变,即是吾兄弟之幸。”假如是曾国藩自己写《挺经》,断不会直接照抄自己给弟弟的书信。又比如,《廪实为要 勤俭为本——“廪实”法》里说:“如必推敝处主持,亦不敢辞。祸福置之度外,但以不知夷情为大虑。沪上若有深悉洋情而又不过软媚者,请邀之来皖一行。”假如是曾国藩自己写《挺经》,自然也不会去探讨如何主持洋务是否该推脱之类。
如此看来,诸多出版社、“国学家”力推的《冰鉴》《挺经》,即便说得天花乱坠,只不过是营销手段翻新,假如曾国藩泉下有知,也只能“打掉牙,和血吞”了。
文/潇湘晨报记者储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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