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四史”中，《史记》看过已经三十多年，《三国志》没有三十年，总也有二十八九年了，早已一片空白；《汉书》是去年才看的，《后汉书》九四年买来，放着一直未看。我这一生，“二十四史”估计不会全部读了；因为去年看了《汉书》，所以“前四史”还是容易完成的。中华书局点校本《后汉书》虽有十二册，但每月一册，一年也能看完。当然，这想法有点自欺欺人；有这时间，也许还不如把《史记》重读一遍。因为我这人看书，习惯随意懒散，思维又简单，基本上看了等于白看（近年写“读书记”想作点弥补）；证明：最近重读三十年前看的《学林漫录》，就感觉百分之九十九的内容记不得了。虽然这样犹豫着，还是把《后汉书》打开，看了第一册。

我们都知道，《后汉书》的编撰者为南朝宋范晔，但在范晔以前，已经有不少人用纪传体编撰东汉一朝的历史。除属于官史性质的《东观汉记》外，私人编撰的有：三国吴谢承的《后汉书》，晋薛莹的《后汉记》，司马彪的《续汉书》，华峤的《后汉书》，谢沈的《后汉书》，张莹的《后汉南记》，袁山松的《后汉书》（这些书都著录于《隋书·经藉志》）。学界认为，范晔是以《东观汉记》为主要依据，参考各家的著作，自定体例，删繁补略，写成《后汉书》的；他能够撷取众家之长，所以各家关于东汉的史书后来逐渐淘汰，而他的书却作为“正史”得以流传。

范晔编撰《后汉书》，原定十纪、十志、八十列传，合为百卷，跟《汉书》相应；但是“十志”还没有写成，就被杀害了（元嘉二十二年，有人告发他跟孔熙先等密谋拥立刘义康，以谋反的罪名被处死刑）。他也来不及像《史记》有《太史公自序》和《汉书》有《叙传》那样，给《后汉书》写一篇“自序”。现在《后汉书》里的“八志”，是后人从司马彪《续汉书》里取出来补进去的。今中华书局标点本，梳理《后汉书》的流传，认为商务印书馆影印的“绍兴本”是现存比较完整的版本，即以此为底本，并收入司马彪的“志”；但版权页上只标示“范晔撰”，“注”者却有“等”字（李贤等注）。

《后汉书》以《光武帝纪》开篇，光武帝刘秀作为东汉第一个皇帝，看着也是来之不易。那时王莽末年，赤眉、绿林起义先后爆发，各种势力争覇不已。刘秀自家也有个哥哥，哥哥（伯升）好侠养士，常常讥笑刘秀只知田间劳作，比他为刘邦的兄弟；“（刘秀）念兄伯升素结轻客，必举大事，且王莽败亡已兆，天下方乱，遂与定谋，于是乃市兵弩”。刘玄被拥立为天子时，“以伯升为大司徒，光武为太常偏将军”，后“伯升为更始（刘玄）所害”。我们可以从书中看到当时的乱象：

故赵缪王子林说光武曰：“赤眉今在河东，但决水灌之，百万之众可使为鱼。”光武不答，去之真定。林于是乃诈以卜者王郎为成帝子子舆，十二月，立郎为天子。王郎移檄购光武十万户，而故广阳王子刘接起兵蓟中以应郎，城内扰乱。

是时，长安政乱，四方背叛。梁王刘永擅命睢阳，公孙述称王巴蜀，李宪自立为淮南王，秦丰自号楚黎王，张步起琅邪，董宪起东海，延岑起汉中，田戎起夷陵。

建武元年春正月，平陵人方望立前孺子刘婴为天子。夏四月，公孙述自称天子。

就在刘秀即皇帝位同月，赤眉立刘盆子为天子。刘秀称帝后，天下仍未太平；下面抄一些句子以见一斑（按时间先后罗列）：

十一月，刘永自称天子。（二年正月）真定王杨、临邑侯让谋反。渔阳太守彭宠反。延岑自称武安王于汉中。破虏将军邓奉据淯阳反。铜马、青犊、尤来余贼共立孙登为天子于上郡。彭宠陷蓟城，宠自立为燕王。涿郡太守张丰反；是岁，李宪自称天子。平狄将军庞萌反。卢苏自称天子于九原。隗嚣反，盖延等因与嚣战于陇阺。妖巫单臣、傅镇等反。

从书中看来，刘秀作为开国皇帝，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似乎还是一个手段柔和，比较谦逊的人；当然可能有美化因素，但也未必没有真实的成分，因为写到的不只一次一点。譬如称皇就比较慎重，认为“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之际不可行：

诸将议上尊号。马武先进曰：“……大王虽执谦退，奈宗庙社稷何！宜且还蓟即尊位……”光武惊曰：“何将军出是言？可斩也！”武曰：“诸将尽然。”光武使出晓之。

诸将复上奏曰：“……王与伯升首举义兵，更始因其资以据帝位，而不能奉承大统，……。大王……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王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光武又不听。

诸将复固请之。光武曰：“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耿纯进曰：“……今功业即定，天人亦应，而大王留时逆众，不正号位，纯恐士大夫望绝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纯言甚诚切，光武深感，曰：“吾将思之。”

即帝位后，所行之事亦多人性化，如：

诏曰：“天地之性人为贵。其杀奴婢，不得减罪。”诏曰：“敢灸灼奴婢，论如律，免所灸灼者为庶人。”诏除奴婢射伤人弃市律。诏益州民自八年以来被略为奴婢者，皆一切免为庶人；或依托为人下妻，欲去者，恣听之；敢拘留者，比青、徐二州以略人法从事。诏曰：“今边郡盗谷五十斛，罪至于死，开残吏妄杀之路，其蠲除此法，同之内郡。”

（记载多次）赐天下男子爵，人二级；鳏、寡、孤、独、笃癃、贫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或六斛）。诏中都官、三辅、郡、国出系囚，非犯殊死，皆一切勿案其罪。又诏曰：“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其布告天下，令知忠臣、孝子、慈兄、悌弟薄葬送终之义。”

有二事可以反映他脑子清醒，说得好听点，还比较谦虚：

京师醴泉涌出，饮之者固疾皆愈；又有赤草生于水崖。郡国频上甘露。群臣奏言：“地祇灵应而朱草萌生。……天下清宁，灵物仍降。……岂可使祥符显庆，没而无闻？宜令太史撰集，以传来世。”帝不纳，常自谦无德。

帝崩于南宫前殿，遗诏曰：“朕无益百姓，皆如孝文皇帝制度，务从约省。”（文帝葬皆以瓦器，不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

当时别人对他的评价，怎样处事为人，也可以参看：

时，宗室诸母因酣悦，相与语曰：“文叔（刘秀字）少时谨信，与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帝闻之，大笑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

帝制时代尊天命，畏天象，如发生灾害，往往会下“罪己诏”；今天科学进步，知道自然运行，不再以天灾为己过，但有的灾害可能有人为因素，也应该多作反思。看“罪己诏”也颇有趣，下面选录几则：

癸亥晦，日有食之，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诏曰：“吾德薄致灾，谪见日月，战栗恐惧，……其令有司各修职任，……百僚各上封事，无有所讳。其上书者，不得言圣。”

诏曰：“比阴阳错谬，日月薄食。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大赦天下。”

九月戊辰，地震裂。制诏曰：“……夫地者，任物至重，静而不动者也。而今震裂，咎在君上。……其令南阳勿输今年田租刍稿。……减死罪一等；……赐郡中居人压死者棺钱，人三千。”

“罪己诏”不仅《光武帝纪》中有，第一册各帝纪中都可见到，如：

壬申晦，日有蚀之。诏曰：“朕奉承祖业，无有善政。日月薄蚀，彗孛见天，……昔楚庄无灾，以致戒惧；鲁哀祸大，天不降谴。今之动变，傥尚可救。有司勉思厥职，以匡无德。……其言事者，靡有所讳。”（《明帝纪》）其中说到楚庄王时天地无灾，求过于天；鲁哀公祸大，天不降谴（现在有异动怪变，还可以挽救）。视天灾为警示，最怕老天忘了他（天之子）不警示，或者认为你已无可救药了。

五年春二月庚辰朔，日有食之。诏曰：“……公卿已下，其举直言极谏、能指朕过失者各一人，遣诣公车，将亲览问焉。”（《章帝纪》）

九月，京师蝗。吏民言事者，多归责有司。诏曰：“蝗虫之异，殆不虚生，万方有罪，在予一人，而言事者专咎自下，非助我者也。……昔楚严无灾而惧，成王出郊而反风。……刺史、二千石详刑辟，理冤虐，恤鳏寡，矜孤弱，思惟致灾兴蝗之咎。”（《和帝纪》）

六月，京师及郡国四十大水，大风，雨雹。秋七月戊辰，诏曰：“……朕以不德，遵奉大业，而阴阳差越，变异并见，……。间令公卿郡国举贤良方正，远求博选，开不讳之路，……冀获嘉谋，以承天诫。”（《安帝纪》）

皇帝可以追封自己的亲人，如：

《和帝纪》：闰（八）月辛巳，皇太后窦氏崩。（九月）甲子，追尊皇妣梁贵人为皇太后。（和帝母梁贵人，为窦皇后所谮，忧卒，窦后养帝以为己子。建初七年，立为皇太子。）

《安帝纪》：三月癸巳，皇太后邓氏崩。戊申，追尊皇考清河孝王曰孝德皇。皇妣左氏曰孝德皇后，祖妣宋贵人曰敬隐皇后。（安帝，肃宗孙；父清河孝王庆，母左姬。）

此二例都在皇太后去世后，太后在日可能皇帝也不敢。

皇太子是可以变的（废旧立新），如（明帝）刘庄之为太子，诏曰：“《春秋》之义，立子以贵。东海王阳，皇后之子，宜承大统。皇太子彊，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立阳为皇太子，改名庄。”第一册里成为皇帝的（皇太子）都不是“先帝”长子：明帝刘庄，光武第四子；章帝刘炟，明帝第五子；和帝刘肇，章帝第四子；殇帝刘隆，和帝少子；安帝刘祜，章帝孙。《安帝纪》中有一段话：“八月，殇帝崩，……其夜，使骘持节，以王青盖车迎帝，斋于殿中。皇太后御崇德殿，百官皆吉服，群臣陪位，引拜帝为长安侯。”下有注曰：“不即立为天子而封侯者，不欲从微即登皇位。”可见非太子当皇帝，还是要有些讲究。

此外，发现第一册里几个皇帝寿命都不长，前五个竟每况愈下：光武帝刘秀稍微好点62岁，明帝刘庄48岁，章帝刘炟33岁，和帝刘肇27岁，殇帝刘隆2岁；后面的安帝刘祜也不长，32岁。这里讲的大概还是虚岁；原因日理万机太劳累，或后宫佳丽多损耗、医疗条件受限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