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逸事
“沈大人,日、月的形状,是像丸呢,还是像扇?如果像丸,那他们相遇的时候不会妨碍吗?”
沈括正在详定浑天仪,一个矮矮胖的官长走了过来。
“日、月是丸形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以月亮的盈亏可以验证,”沈括把目光从图纸上移开,毫不迟疑地答道,“月亮本来是没有光的,像银丸一样,太阳照到它才发光。最开始,太阳在旁边,因此光是侧照的,我们看见的月亮就像个钩子,太阳慢慢变远,角度变化,月亮就如弹丸了。我们把弹丸的半球用白粉涂上,侧面看去,粉处如钩,正面看去,粉处如圆,所以日月是圆的啊。日月,是气体的,有形状,没有实质,所以运行互不妨碍。”
官长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又问道,“二十八宿多的有三十三度,少的只有一度,为什么这么不平均呢?”
“天上本来是没有度的啊,制作历法的人为了量化,才按太阳的运行把天分为三百六十五度多一点点,然后用二十八宿来作为记号,做历法的人不是不想均分,而是这个轨迹上只有这些星辰而已。”
官长心领神会,满意地点点头,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沈括又把目光转到图纸上,继续写写算算,良久,他投笔,离开了屋子。
刚一出门,一阵意外喧嚣声令沈括几乎以为自己平移到了闹市中,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今日是天下贡举人到阙入对的日子,一群着儒装的举人像逛街一样哄闹而至,少的只有十几岁,老的已经头发花白,认识的勾肩搭背,不认识的故作清高,富裕的饰金佩玉,贫寒的芒鞋襕衫,总数在千人之上。
“这些举子,全不知道朝廷规矩,走得如同牛马一样,有司也不能绳勒,”司天监的一位官员也走了过来,“您瞧瞧,有两个人竟互相抱起来勾着头看龙椅,成何体统!”
“你没听说过吗,殿庭中站不齐队的只有三种,举人,番人,还有骆驼。”沈括微微一笑。
官员捧腹不禁。
“说起来也不过是俗人之心,不足为怪,”沈括谈兴起来了,“我当学士时,学士院第三厅学士阁子前面有一棵巨大的槐树,第三厅也因为被称为‘槐厅’,相传住在这个阁子的学士很多都做到了宰相,结果学士们都争抢着想进入槐厅,甚至有后来的把前人行李扔出去强占位置的,这也是我当年所亲见的。”
“可是那些学士即使占了槐厅,又有几个能有沈大人这样的学识气度呢?更别说宣麻拜相了。”
“张大人过誉了。”沈括一笑。
轿子在沈府前压下,沈府大门正在修补,沈括从侧门进入,门子迎上来,报之道和来访。沈括因此不去书房,径向听竹轩走去。
“你这只闲云野鹤,今日怎么飞到我家了。”
离亭子还有一箭之地,沈括已经大笑着招呼起来。
亭中一个道人闻声转过了身,他三四十岁年纪,清癯的脸上正漾起笑容,“沈兄,多日不见,越发矍铄了。”
“在你这修仙之人面前,我岂敢能谈什么精神呢,”沈括拉着道和走入亭子,一眼就看到了亭内石桌上拜访着一张材质特殊的琴,“这个是……”
“你沈大人是天下最知音的人,容贫道卖个关子,沈大人先品鉴品鉴这个琴。”道和抚须而笑。
“这琴的材质是有些少见,”沈括抚摸片刻,笑道,“但我已有些眉目了。”
“哦?”
“这莫不是吴僧智和那把伽陀罗琴?”
“我真是服了你了!”道和惊叹道,“这个世上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吗?”
“等你的还丹练就,白日飞升,那时候再来考教我吧。”沈括打趣道,他仔细地打量这这把传说之琴,瑟瑟徽碧,纹石为轸,触之其坚如铁,侧扶起观其底部,龙池凤沼之间,有李阳冰篆字,“南溟岛上得一木,名伽陀罗,纹如银屑,其坚如石,命工斲为此琴。”
沈括以泛音轻抹数弦,音韵臻妙,颇为劲爽。
“依古制,琴取材有四善,轻、松、脆、滑,用青桐之木,也需多年木性都尽才好,我曾见唐朝初年路氏琴,木已经枯朽,好像一个指头都能按烂,但它的声音反而清亮绝伦。用这种石头一般硬的木头制琴,真是少见,但其制度、音韵又极好,看来还是要虚心,要广见识,子绝四,勿意、勿必、勿固、勿我,真是圣人之教啊。”
“沈兄,何不用此琴抚上一曲?”
沈括坐于琴前,奏响《阳关三叠》,潇潇竹林一变为大漠杨林,声如裂帛拍岸,至于墙外有人驻足。
“妙则妙矣,但比之焦尾琴,终是蕴藉不足,弹奏某些曲子倒是极妙,”沈括站了起来,“这宝贝你得之何处?”
“邠州的一位父老,能为唐羯鼓的。”
“我也曾识得那位长者,唐羯鼓几乎失传,至今唯有那位老者能之,我在鄜延时曾听他演奏《大合蝉》、《滴滴泉》,透空碎远,极异众乐。老人家如今可好。”
道和微微摇了摇头,“已经仙逝了。当时我和他以乐相交,他最终以此琴相托。”
沈括默然良久,“羯鼓遗音从此绝矣。”
“我此来正是为了把这把琴托付给你,我漂泊不定,这琴留在你这里最好。”
“也好,”沈括也不推让,“等你有意了,这里始终有琴等你。”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道和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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