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绍基野史八则
何绍基手钞《东华录》不载之事
何子贞太史在国史馆,每日手钞十页,录《东华录》所不载,而事有关系者,约五十字。曾文正日记谓为敏而好学。太史所钞,不知今尚存否。
(清陈康祺《郎潜纪闻二笔》)
何绍基梦兆不虚
何子贞绍基,少年时梦至一处,见案上以盘盂盛馒头甚多,即取一食之。又取其一,忽有人攘臂夺去,遂不得食,视其人不识也。及嘉庆庚辰岁,桂林陈莲史先生,以己卯解元中式第一名贡士,遂魁天下。子贞见之,则即梦中所见也,怅然曰:“吾其不能与此人争乎!”至道光乙未岁,子贞以第一人领解,而次年成进士,则会状皆非元也,梦兆洵不虚矣。
又,子贞于道光己亥岁,典七闽试。归途于行馆中,梦其仲弟子毅来言别,留之不可,视其服则已僧服矣。觉而泣曰:“吾弟其不幸乎!”于是朝暮哭。及入都,既复命,驰诣其父文安公私第,时子毅果已前卒。家人以其远归,不即告,而子贞已哭失声,遂不能秘,问:“何以知之?”乃言所梦云。
(清葛虚存《轶事》)
何绍基批状
何子贞年伯讳绍基,湖南永州府道州人。公乙未(编者按:1835年)恩科解元,丙申(编者按:1836年)会试与先大夫同第春官者也。公书名遍海内,倜傥不羁。公为四川学政时,一廪生因某事控,情文牵强。公批状,榜贴于墙,只一字曰:“难。”又一日,公请总督、将军、藩、臬等饮宴。至日不催,众不能俟,皆去。去则公已忘却,衵衣去游骨董铺矣。客久候不出,阍者亦不知所之,皆大窘。幸首府急命署中治一席,就学署而饮焉。又湖南某科所取士,文皆不佳。两主试皆公通家后辈也,场后来谒。公大怒,以大杖欲击之,两人骇而奔。公晚年号“蝯叟”,书法更进。然着意书,则真有颜筋柳骨之概。若不经意,再加以赝鼎,则亦不佳之甚。故誉者多,而亦有毁者。国朝书家虽多,公将来亦一传人矣。
(清丁柔克《柳弧》)
鸡芭狗石
道州何子贞太史绍基尝幕游浙江,有乞其书者多应之,而恒不作画。一日,藩司设酒招饮,并盛气相陵,酒酣耳热,出丹青铅笔,舒纸乞其八法。子贞知不可却,因援笔作芭蕉、石、鸡、狗四幅。藩司大悦,以为有殊荣也,幕僚之同席者,亦力言其画之超妙。他日,藩司寿其母,以四幅饰花厅壁,方自鸣得意,有某名士进曰:“悬挂之次序误矣!须鸡第一幅,芭蕉第二幅,狗第三幅,石第四幅。”藩司差别其故,笑不言,固问之,曰:“意盖谓鸡芭狗石也。”
(清徐珂《清稗类钞》)
相公遇着兵
咸、同间,道州何子贞太史绍基书法冠绝一时,晚年名益高,顾傲睨不群,又性好谐谑。时值粤寇难作,湖湘人士率子弟转战,故军功多出于楚南,一时有“红顶花翎大船载过洞庭湖”之语,非过言也。湘人之有识者,皆引以为耻,何尤鄙夷之,凡自戎马中来者,皆直呼以湘勇,即于曾文正、胡文正、彭刚直、左文襄亦无不勇之者。一日,与彭同燕于侍郎郭崑焘(编者按:疑为郭嵩焘)家,酒酣,以某事互争,彭龂龂不少让,何愤然曰:“而勇也,何知乎!”彭怒,推案起,拔刀以拟之,曰:“里语云:‘相公遇着兵,有礼讲不清。’吾,勇也,今日必杀相公。”何骇然,急出席走避。彭逐之,几及,崑焘力解之,始止不追,徐徐收刃而笑曰:“聊以试先生胆耳!岂有宫太保而杀山长老师者!”时彭以巡阅长江大臣晋宫衔,意得甚,自镌一小章曰“青宫太保”。何掌教南城书院。然何已汗被于颡,吼作牛鸣,面无人色,自是亦不敢呼以湘勇矣。盔兜中人为之称快不置。
(清徐珂《清稗类钞》)
何绍基集字联语
道州何子贞太史(绍基)为文安公(凌汉)哲嗣,书法甲天下。余见其所集《争坐位帖》字联,灭尽针线痕迹,真才子也,亟全录之。七言云:九功惟叙使勿坏,百度得数而有常。宣德道情文乃贵,明微谨始礼为宗。与其过纵何如谨,到得能诚自会明。悟到前身应是月,数来好友莫如书。明月同行如故客,异书难得比高官。两足不出门半尺,一室坐拥书百城。行事莫将天理错,立身当与吉人争。闻常言辄有至理,爱别致便非本□。且自思立足得地,岂可辄抗颜为师。藏异书贵得□本,收古画须检裂文。有三尺地身可坐,到五更时□自清。如张子野真醉伯,是李将军乃画师。时事亦当参古礼,人为不敢恃天功。对月横安高士榻,论文喜得古人书。纵目古今还自省,侧身天地一无言。伦理只从天事见,功名贵自本心来。古《易》九家皆见圣,鲁《论》半部足匡时。然名香宜对古画,见明月又来故人。书城高大能藏道,心地光明始爱才。
八言云:揆高度深,九数所极;指事会意,六书之纲。将相公侯,盖亦有命;射御书数,皆谓之文。坐榻横书,升台校射;然香品画,对月开尊。武将宣威,白大而下;文臣记盛,如日之升。瞻言古人,便若同世;措置难事,亦如平时。见人之过,如己有失;于理既得,即心所安。力排众议,乃见独是;心师古人,自为一家。就己然情,知未来事:于独居地,见大众心。有功不伐,闻过则喜;为道日益,积德能升。纵横百家,才大于海;安坐一室,意古于天。天寿崇高,初无阶级;书城割据,各异门途。意之所忽,过从此长;众有同欲,功不可居。圣业颜曾,清名李郭;相才文富,士品裴王。
十言云:参三六九易数,皇极斯寓;合百二十国书,鲁史乃兴。
十一言云:何必开门,明月自然来入室;不须会友,古人无数是同心。
十二言云:戴胜祖高堂,士礼从知家相作;子长事安国,尚书真见古人来。
十三言云:士礼守容台,本东鲁两圣人所定;佛书破藏海,是南朝众才子之文。
十四言云:明理自平居,莫到有事时存两端念;置身须得地,当为从古来第一等人。
二十七言云:行路有何难,我曾从天柱九疑终南紫阁太室三涂,直到上京王者地;得师真不易,所愿与高堂二戴安国子长相如正则,同依东鲁圣人居。
(清王之春《椒生随笔》)
何绍基藏书法碑拓五则
何子贞藏有《张黑女志》,骏利如《隽修罗》,圆折如《朱君山》,疏朗如《张猛龙》,静密如《敬显俊》,网罗众妙,洪冶一炉,为魏碑中神品。子贞生平视为奇宝,有自题及包世臣累次题跋,推重不置。
越州石氏本晋、唐小楷十种,为何子贞藏,视为秘笈,有题签及查士标、程邃等题志。
李北海《法华寺碑》拓,为海内孤本,何子贞藏,收藏家但闻其名而未得一见,字画如新刻,诚人间鸿宝也。
薛少保书,海内久无传本,所见者,仅《杳冥君碑》、《升仙太子碑》年月书名数十字耳。宋拓《信行禅师碑》,实为海内孤本,有王觉斯相国手跋,目为宝书,洵非虚也。翁叔平相国许价八百金,何子贞太史以千金争购得之,因刻“宝薛轩”印章,珍贵可想。
何子贞尝属醴泉令搨唐昭陵诸碑,令私计曰:“何公书名满天下,一经赏鉴,有司疲于供给,惟日不足矣。”乃督匠于一夕间尽凿之。
(清徐珂《清碑类钞》)
何绍基善书画
道州何子贞太史绍基工书,早年仿北魏,得《玄女碑》,宝之,故以名其室。通籍后,始学鲁公,悬腕作藏锋书,日课五百字,大如碗。横及篆隶,晚更好摹率更。故其书沈雄而峭拔,行体尤于恣肆中见逸气,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湧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尤所难者,先后为人书楹帖,以数千计,句无雷同。于临池时触与口占,靡不新隽工切,语妙天下。且其搆句,或寄宦迹,或言名胜,或按合时序,或对晤琴书,读之可见其作书时身心之所在,及身世之所当。故不徒其书有中晚之别,即联语亦有壮老之分,此不为艺林诸前辈所罕见者耶?自蜀归,再返道州,虽农野妇孺,亦踵门求书,僻邑无良纸,悉书之,不拒也。某常困于酒,为书联语,则云“爱书不厌如平壑,戒酒新严似筑堤。”勖其业,亦止其饮也。邑有老监生某,为同学友,晚而失明,来索书,则云:“老来尚读华林略,暗里能摹有道碑。”盖以祖珽嘲其目,以中郎喻其勤也。
子贞至永州,访杨翰,距城数里,忽饥疲,因憩食村店,食已,主人索值,时资装已先入城,乏腰缠,无以应,请作书为赏,主人勿许,竟典衣而后行。杨闻之,笑曰:“何先生法书,亦有时不博一饱耶?”杨字息柯,书法酷似子贞,不观其署名,辄疑为子贞也。
子贞平生轻武夫,虽巨金求之,不与。相传郭子美军门松林再奉千金为寿,并协以刃。子贞不得已,乃书一联与之云:“古今双子美,前后两汾阳。”则誉过其实矣。
晚年以省墓回里,里人有问以字学极于右军,奚为弃晋法而重唐帖?子贞曰:“晋世已遥,右军神品,真迹难觅,存者模糊,于斑剥残石中求右军神妙,是何可得。颜书虽天分逊右军一筹,而真力弥满,浑然天全,去今尚近,完好宜摹。且鲁公为人刚劲不阿,观其书如睹其人,吾爱其书格之高,实仪其立身之峻。右军人品非不高,然不善学之,必遗其神而得其粗,是为妍皮裹凝骨,赵、董诸人皆是。观一时人士书法,足见其风尚之柔靡,岂得谓六艺之末不关挽回风会耶?”其论书陈义之高,足以起衰砭俗有如此。
子贞亦善画,法恽南田。尝作画一幅,无远山,约略江树,中涌大小二洲,一野老伛偻田间。但不常作,兴至偶为之,题以赠人则可,非如书之求无不应也。
(清徐珂《清稗类钞》)
(原载2011年陈先枢编纂、岳麓书社出版《长沙野史类钞》)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