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在美国纽约登岸的场景

01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8月28日中午时分，一艘巨大的豪华邮轮——“圣路易斯号”驶入了美国纽约港的航道，一下引起了早已拥挤在码头的数十万美国民众的兴奋。

他们知道期盼已久的那位神秘的东方帝国的大佬——李鸿章马上就要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毫无疑问，美国方面对李鸿章的到来是非常重视的，不仅是民众热情高涨，美国政府和军方也是给予了极高的礼遇——“圣路易斯号”刚一进入纽约港的航道，早已等待多时的美国海军编队立刻鸣礼炮表示欢迎，而且鸣炮达到了19响，按照国际礼仪，这是仅次于国家元首的级别！

看到眼前这个场面，正在船舷上的李鸿章也是激动不已、感慨万千。

去年，大清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于日本，不但自己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自己三十多年来纵横于大清政坛的主要资本——淮军也是元气大伤。

更要命的是，因为日本人的要求，自己又不得不作为全权代表前往日本谈判，和日本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了台湾和澎湖给日本，还要赔款2亿3000万两白银给日本。

消息传回国内，朝野上下群情激奋，“李二先生（李鸿章排行老二）是汉奸”的说法不胫而走。

光绪皇帝也下旨把他的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的官职全部撸了。

可老李没想到的是，自己连安静养老也无法做到——就在今年春天，俄国新沙皇尼古拉二世要登基，点名要老李做全权代表前往出席登基典礼。

俄国当然没安什么好心，在俄国人的各种威逼利诱之下又被迫签下了《中俄密约》，沙俄随即以此条约为借口出兵强占了旅顺口。

消息传回国内，老李的祖宗十八代又被朝野上下问候了个遍，“卖国贼”的钢印从此再无法洗去。

其实老李何尝不知道俄国人的贪婪？

但在他看来，甲午战后，日本对东北虎视眈眈，以大清当时的国力，根本阻挡不了日本的野心，只有联合俄国，利用俄国对东北的野心，“以夷制夷”，才能压制住日本的扩张。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不给俄国人一点好处是不可能的。

但朝野上下哪管这些？自己为大清干了大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到老了落了个千夫所指的下场，何其悲凉？

1896年李鸿章出访欧美照片，中间打伞老者即为老李

也正因为如此，老李在离开俄国访问欧洲各国时，整个心情都是非常沉重和抑郁的，直到来到纽约，看到美国人对他如此热情之后，他的心情才好起来。

02

更让老李感动的则是专程前来迎接的美国东部陆军司令卢杰将军所致的欢迎辞，卢杰说，他谨代表克利夫兰总统热忱欢迎“李侯爷”（李鸿章拥有“一等肃毅侯”的爵位）前来访问美国，并表示，“李侯爷”的来访，就像是一位国际大家庭里的哥哥前来探望远方的弟弟一样。

这场面、这话语，让老李极为受用，尤其是卢杰把中国比作“哥哥”，美国比作“弟弟”，更是完全抓住了中国人的心理，一下子对美国的好感油然而生。

第二天，美国总统克利夫兰特地从度假地赶到了纽约，同老李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流”。

双方自然又是一番商业互吹，克利夫兰“对中国政府为保持远东力量平衡而决定避免继续战争的英明策略表示极为赞赏”，而老李则表示“大清皇帝陛下十分愿意与美利坚合众国保持最为友好的关系，并对美国在中日战争期间保护中国侨民安全的举动深表感谢”。

美国记者绘制的李鸿章与克利夫兰会晤的情景

但热烈归热烈，一触及到实际问题，美国人立刻就开始打起来哈哈来了。

老李表示，多年来，各国对大清国实行的都是“片面最惠国”，也就是各国对大清出口都享受最惠国待遇，而大清对各国出口却不享受最惠国待遇，这很不公平，因此大清国最近正在准备对进口税率进行适当提高，希望美方能全力支持中国的税率改革计划，为各国做一个表率。

克利夫兰一听，马上表示“没问题，只要其他各国都同意，我们美国绝对没意见！”

这话听着很是敞亮，可是仔细一想就相当于把球又踢回给了老李——你们先去搞定英法德俄日意奥再说吧！

老李怎么说也是在大清官场混了几十年、又跟洋人打了三十年交道的老官僚，岂能不知道美国佬在踢皮球？

但他还是觉得美国人到底和其他列强不同，应该是讲道理的，因此还是满怀希望地将大清国的进口税调整计划书送给了克利夫兰，希望总统先生认真研究一下。

克利夫兰也不推辞，把计划书是接过来了，但又跟老李说，我国目前正处于公共假期期间，政府和议会都不上班，等上了班以后我们一定好好研究一下这份计划书哈！

当然，这事儿自然就没有“然后”了。

03

接下来的三天，李鸿章在美国官员陪同下，拜谒了美国已故前总统格兰特的墓地，参观了曼达顿岛，还进入美国国会图书馆游览了一番。

通过这三天的参观游览，老李对美国的富强和繁荣又有了非常直观而具体的认识。

这个时候的美国，已经在两年前超过了英国，坐上了世界第一经济大国的宝座，而且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和德国一起处于世界领先的地位。

纽约已经快速崛起成为世界级的金融、航运和商业中心，作为市中心的曼哈顿岛上，各种高层建筑正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最高建筑曼哈顿人寿保险大厦，高度已经达到了惊人的106米！

尽管高度惊人，但人们上下大厦并不困难，因为此时美国的高层建筑已经普及了电梯，只需电梯操作员一拉操作闸，一分钟内人们就可以到达大厦的最高层。

饶是老李见多识广，也看得目瞪口呆。

19世纪末的纽约曼哈顿人寿保险大厦旧照

04

9月2日，这一天是美国方面安排的媒体开放日，美国各大媒体纷纷派出记者，在采访会上集中采访老李。

这是有记载的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官员接受外国媒体采访，因此我们很有必要来看看美国人问了些什么问题，而老李又是怎么回答的。

上午9点，采访会在华尔道夫饭店开始。

李鸿章接受美国记者采访的情景

首先有美国记者问了一个出乎老李意料的问题：“您这几天已经看了不少关于美国的东西，那您认为美国不够好的地方是什么？”

老李想了想，说：“我听说美国有很多政党，我只了解其中的几个党，其他党会不会给国家带来混乱呢？你们新闻界能不能用国家的利益让他们团结起来呢？”

此言一出，下面的与会者全都发出了笑声。

因为他们认为老李的这个想法实在是“天真”，现代民主政治的核心就是允许代表不同利益诉求的政党存在，并彼此进行公正的竞争。

而新闻界则是“三权”之外的“第四权”，存在的目的是监督政府，怎么可能去为政府“团结各个政党”呢？这怎能不引人发笑呢？

不过，站在咱们中国人的立场看，老李说的倒也算是有道理，毕竟中国人还是认同一个道理：“不管什么党，都要为中国好，不能拆国家的台，不能害国家。”

接着，一位美国记者又问老李：“请问您这几天游览下来，对美国的什么方面最感兴趣呢？”

这个问题老李当然回答起来就轻松多了，他说：“我最感兴趣的是你们的高楼，我注意到有的大楼高达20层，非常坚固，台风也不怕，而且乘坐电梯上下非常方便。我们大清国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技术，建不了这么高的楼，而且我们没有电梯，就算建起来也不方便上下楼。”

老李说的也是实话，因为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电梯这个事物更是闻所未闻，当时的《点石斋画报》上甚至臆想出“人力电梯”的笑话。

《点石斋画报》上关于美国第一高楼使用人力滑索上下楼的报道

接下来又有一位美国记者问道：“请问您是否赞成在大清国普及教育？”

老李的回答倒也坦诚：“在大清国现在也有不少好的学校，但只有较为富裕的家庭会让男孩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家庭贫穷的男孩一般都是无法接受教育的。至于女孩，目前还没有学校可上，只有极少数条件优越的家庭会聘请家庭教师给家中的女孩进行教育。”

不过，老李也表示，大清国今后将会努力建设大量公立学校，还会引入美国的教育制度，力争让更多国民接受到教育，包括女孩。

05

吃完这些“开胃菜”，下面就进入真正的“硬核”问题了。

一位美国记者直奔主题问道：“请问您期待对现在的排华法案进行修改吗？”

对这个问题，老李显然早就成竹在胸了，他侃侃而谈地回答道：“我知道贵国今年又要大选了，在大选前显然不太可能对现行的《基瑞法案》（即排华法案）进行修改，但我还是希望你们新闻界能为美国的华人说句公道话，呼吁废除排华法案，或者至少对其进行修改。”

老李又接着说：“排华法案是非常不公平的法案。为什么要排华呢？华人是最勤俭、最能吃苦的，他们拿着比美国任何族群都低廉的工资，却为美国创造出了大量的财富。可是你们号称民主自由的美国却不能公平地对待他们，反而要剥夺他们的自由。这符合美国的精神吗？试想一下，假如大清国也抵制美国的产品，拒绝购买你们的产品，你们又将有何感想呢？我现在说这些话，不是作为一名大清国的高官，而是作为一名国际主义者（原文如此，老李可能并不知道“国际主义”这个词，大概是翻译的问题）！”

老李又侃侃而谈说道：“你们美国是世界上最有创造力的国家，你们发明了很多东西，在工业技术方面也超过了欧洲，可是你们的产品目前还是竞争不过欧洲，为什么呢？因为贵国的人工成本比欧洲高，导致你们的产品价格也比欧洲高。华人和你们做一样的工作，却拿很低的工资，这会大大降低你们产品的成本，从而让你们赢得和欧洲的竞争。可是你们却排斥华人，这对你们自己是不利的。”

《基瑞法案》的主要内容和相关漫画

接着又有美国记者提问道：“那么请问大清国欢迎美国的资本前去投资吗？美国的资本在大清国会有出路吗？”

老李微微一笑回答道：“只有将资本、土地和劳动力结合起来才能产生财富，我们大清国有的是土地和劳动力，而你们美国有的是钱，所以我们非常欢迎美国前去投资。你们可以在大清国建立很多现代化的工厂，帮助我们利用本国丰富的自然资源。不过，像铁路、电信这些要害部门，主权必须掌握在大清国自己手上！”

在场的媒体记者们完全没想到，这位拖着花白的辫子、看上去老迈昏聩的大清国高官，竟对政治、经济和中美合作问题有着如此深刻的观察和思考，不禁为之叹服。

以至于当老李的访美旅程结束之后，上海《万国公报》的主编林乐知（美国人）在《李鸿章历聘欧美记》一书中愤愤不平地写道：“中堂为各国尊敬之人，中国乃置散投闲，实不啻开罪各国也！”

06

然而，此时的李鸿章在大清国内已经是名声尽毁、迎风臭十里的人物了，朝廷既不愿、也不敢再重用他了。

在李鸿章回国之后，他向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讲述了此次出访欧美的见闻，并提出了不少真知灼见，但皇帝和太后对他却十分冷淡。

10月24日，光绪下旨，任命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上行走”，

却没有给任何实际的职务和权力，继续把他冷落在一边。

直到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被冷落了许久的老李才被任命为署理两广总督，而慈禧给他的主要任务，却是抓捕康有为、梁启超的亲族余党、挖掉康梁的祖坟。

也许是访美归来后，老李对大清国的未来已经有了新的思考，也许是他内心也认同变法维新的思想，总之这一次，老李磨起了洋工，事情办得拖拖拉拉，康梁的余党抓了又放，挖祖坟的事也是一直拖延。

等到了第二年庚子国变发生的时候，老李更是挑头发起了“东南互保”，坚决拒绝慈禧要求各省督抚对西方各国开战的命令，最终保全了东南各省，救了无数百姓的命......

901年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李鸿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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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11月7日，作为全权代表和列强签下《辛丑条约》的李鸿章在北京贤良寺走到了生命的镜头。

临死前，他让儿子李经述代为写下了给朝廷的最后遗言——

“……惟翼稍延余息，重睹中兴，赍志以终，殁身难暝……窃念多难兴邦，殷忧启圣。伏读迭次谕旨，推行新政，力图自强……”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五年前美国记者的提问和自己的坚定回答吧……

参考文献：《清史稿》、《清实录》、《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清季外交史料》、《李鸿章历聘欧美记》、《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李鸿章与晚清四十年》、《李鸿章访美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