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勃
封禅泰山的这一年(前110),天子改元“元封”,元封三年(前108),司马迁接替父亲的岗位,成为太史令。从此,不用再承担扈从任务,和皇帝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而检索阅读各种古籍和国家档案,有了最大的方便。
接下来这些年里,史书撰写的工作,应该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按照老太史公的构想,这部史书的结构,是完全呼应儒家正统的:从尧舜开始,因为古老的《尚书》就是从尧舜开始的;到今皇帝获得一只麒麟结束,孔子亲自修订的《春秋》,就结束于发现一只麒麟。
但又有明显的不同。麒麟是瑞兽,本不该在春秋那个乱世出现,所以只能死于卑贱的樵夫之手,导致孔子伤心而绝笔。而当今是一个政通人和的盛世,麒麟出现正当其时,所以可以荣幸地被皇帝用来献给上天,史书到这里结束,是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司马迁这时候基本赞同父亲的立场,他批判社会阴暗面,但并不是否定当今社会,事实上他同样为空前强盛的统一感到欢欣鼓舞。从私人感情上说,他能够感受到,皇帝对自己不错;以公义而论,皇帝虽然有点喜怒无常穷奢极欲,但身为伟大的统治者,本不能为常人所揣测。皇帝对各类人才的发掘和使用,力度堪称空前;边境上立功的将士,皇帝想尽办法给予奖励从不吝啬;流离失所的灾民,皇帝掏空国库也要千方百计地赈济⋯⋯他毕竟还是个好皇帝吧。
司马迁自称,自己一直“求亲媚于主上”。又说“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司马迁认为,作为太史令,自己有责任宣传皇帝的圣德,而撰著历史书,正是最好的办法。不能简单认为他这些话只是虚伪搪塞之辞。
事实上,如果不是对皇帝还有很多好感和期待,根本就不会有后来的“李陵之祸”。
李陵战败投降匈奴,这件事发生在天汉二年(前99),下一年,李陵家族被汉武帝全部处死。司马迁则因为为李陵辩护,被处死刑,最终以宫刑替代。
李陵究竟是怎样投降匈奴的?很遗憾,司马迁自己没有详细记录,我们今天对这一事件的了解,主要来自班固。
班固是所谓“正统史学家”,这个说法肯定不错,但却很容易使人低估班固的复杂性与才华。李陵事件是汉家的一个痛点,应该怎样写呢?
首先,绝不能简单粗暴地否定李陵批判李陵,那会让无数在边疆上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也会显得皇帝毫无识人之明。班固把李陵在极度不利的条件下奋战匈奴单于过程,写得扣人心弦:李陵的临阵指挥惊才绝艳,战斗艰苦卓绝;李陵只差一步没有能够回到汉地的失败,读得人忍不住顿足叹息;汉武帝杀了李陵全家之后,李陵的锥心刺血,让读者忍不住一洒同情之泪。
同时,班固强调了汉武帝精心布局,企图接应李陵,只是各种阴差阳错,没能发挥作用。然后又是一系列阴差阳错,一个李陵不但投降匈奴——而且帮助匈奴训练军队的错误情报被送到了汉武帝手里,汉武帝这才处死了李陵全家。
这是一个没有反面角色的故事,是命运之手的拨弄,造成的悲剧。
更重要的是,讲完了李陵的故事之后,班固紧接着推出了苏武。
《苏李泣别图》
苏武的冤屈比李陵更深,苏武的处境比李陵更加艰难,然而苏武终持汉节不改,最后,班固记录道,李陵亲口对苏武说:“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允许不同的立场都发出声音,好彰显宽容;同时把主流的音量调到最大,稳稳把控导向。作为宣传阵线上最优秀的战士,班固对李陵事件的写法,堪称上了一堂生动的示范课。
司马迁的只言片语,则透露出另外一种信息。他在《报任少卿书》中写道:当时自己之所以会开口说话,固然同情李陵,更重要的是,李陵投降后,汉武帝显得“惨凄怛悼”,自己为了宽慰皇帝,才为李陵辩护了几句,却被汉武帝认为“沮贰师”。
贰师是指贰师将军李广利,当年汉武帝最宠爱的女人李夫人的哥哥。汉武帝一直想让李广利建立军功封侯,但李广利却一次次失败,或者即使成功付出的代价也极其高昂。朝野早已议论纷纷。
这应该是司马迁后来才想明白的因果:天汉二年这次对匈奴的战役,李陵本来只是陪衬,重点要再给李广利一次建功的机会,而李广利却被匈奴围困,汉军将士牺牲者十之六七。汉武帝积极引导群臣批判李陵,本来就是想转移舆论的焦点,李陵是否被冤屈根本无关紧要。而自己称道李陵的功绩,更加显出李广利的无能,等于把人们眼光注视的方向,又拨了回去。
于是皇帝的雷霆之怒向司马迁倾泻,也就毫不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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