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史记》是我国古代最杰出的纪传体的史书,是历朝“正史”的第一部。
鲁迅先生称赞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梁启超则称赞说:“《史记》千古之绝作也,不徒为我国开历史之先声而已,其寄意深远,其托义皆有所独见,而不徇于流俗。”
东汉班固认为司马迁撰《史记》“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
唐刘知几说司马迁是一个“史学”“史才”“史识”兼具的杰出历史家。在此基础上,清章学诚又再加了一项“史德”,认为司马迁高标独树,所记录的人和事都是“信史”。
……
既然这么多大学问家都把《史记》推捧得如此崇高,那芸芸众生自然对《史记》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迷信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认为司马迁的《史记》伟大、经典、不朽,不可能出错,谁要有不同意见,谁就会遭到唾弃和鄙视。
2012年,清华大学通过对一组战国竹简(清华简)研究,发现上面关于周幽王的记载中,并无“烽火戏诸侯”之事的记载,周幽王灭亡的主要原因是其主动进攻申国,申侯联络戎族和周幽王开战,打败了周幽王,灭亡了西周。清华简里记载的情况,可与没有经历秦始皇“焚书”而幸存下来的战国古书编年体史书《竹书纪年》相互印证。清华大学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教授刘国忠小心翼翼地宣称,此前史学界对“烽火戏诸侯”曾有过质疑,认为《史记》中所载只是“小说家言”。清华简的内容一定程度上支持这种质疑,从而部分推翻《史记》的记载。
刘国忠教授所说的史学界对“烽火戏诸侯”的质疑,是指一代史学大家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对“烽火戏诸侯”的论述,钱大师说:“此委巷小人之谈。诸侯并不能见烽同至,至而闻无寇,亦必休兵信宿而去,此有何可笑?举烽传警,乃汉人备匈奴事耳。骊山一役,由幽王举兵讨申,更无需举烽。”钱大帅所说是非常有道理的,诸侯在各地,有远有近,就算周幽王点烽火,也不可能同时赶到,而且古代军队行军都有哨骑,前方探路的侦察兵如果发现没有敌人自然会报告后方的大军,大军不可能表现得慌慌张张狼狈不堪。另外,诸侯赶到救援的样子又有什么可笑的?
本来,钱大师这一番论述已足说明“烽火戏诸侯”属“小说家言”了,但世人并不以为然。而清华大学研究所在有出土竹简实物的证明下,虽然拥护钱大师的说法,但仍是胆不足、气不壮地“一定程度上支持这种质疑”,怯生生地声明“部分推翻《史记》的记载”。更可笑的是,很多人明明已经相信了清华大学研究所这一声明,却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感叹说:司马迁,你竟然骗了我们两千字!
其实,人家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早已说得非常清楚:“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以拾遗补蓺,成一家之言”。
即司马迁认为,自己编著《史记》,就是网罗天下旧闻,推究盛衰之理,讲故事、讲人生、讲哲理、讲政治、讲民生,希冀可以自成“一家之言”,仅此而已。
既是作这样的定位,从这样的立场和初衷出发,那在文字叙述中,就不免恣意放笔。
于是,《史记》里就有了乌江边上项羽的一声吼,可使敌军辟易数里;以及蔺相如的目眦裂眶,荆轲头发倒竖等等夸张描述。
有识之士都认为这是小说的虚构,而不是历史的真实。
吴曰法《小说家言》中说:“小说家之神品得力于《史记》者为多。”
丘炜爰也在《客云庐小说话》说:“千古小说祖庭,应归司马。”
司马迁热衷于这种小说家的虚构手法,常常会让自己情不自禁地置身于一种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全知视角之中,娓娓道来,讲述故事。
所谓“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是也。
在讲述三皇五帝,当代掌故,宫廷秘事,民间异闻,甚至人物深层的心理世界时,司马迁充当的简直就是一个上帝造物主的身份。比如《左传悯公二十二年》中的夫妻密谋,《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初到刘邦手下不得重用而考虑何去何从时的心理活动等等,都是有悖于历史叙事的实录原则的。如果单单是这样,诚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乎入情合理”,还不算太坏。
但很多时候,司马迁会在叙事过程中增添入自己的爱憎,本是妄度惴想却又言之凿凿。比如,司马迁不喜欢秦始皇,就诬蔑秦始皇是个没有嬴家血统的私生子。他的说法是,吕不韦在赵国邯郸与赵姬同居,等赵有了身孕,便将之献给了在赵国当人质的秦国公子子楚。12个月后,赵姬产下一子,被子楚立为夫人。所产儿子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嬴政。司马迁说,汉朝人都认为嬴政其实是吕不韦与赵姬的私生子,所以干脆都把他叫做吕政。
这是一段极不负责任的叙述。
这样的叙述,并无过硬证据,主要采录于民间的一些奇闻异谈。
至于这些奇闻异谈的来源,司马迁夸夸其谈地称自己“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即游览各地,实地考察,将所听所闻精彩故事录之于笔,纳入《史记》之中。
宋苏辙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
但“周览四海名山大川”只适合写“旅游文学”,而不是史学。
顾颉刚吐槽说:“上古史材料,最麻烦的就是夹杂的传说成分太多。光是一味杂湊,话虽说得畅快,恐怕距离事实太远了。现存古书,莫非汉人所编定,现存的古事,莫不经汉人的排比,而汉代是一个通经致用的时代,为谋他们应用的方便,常常不惜牺牲古书、古事,来迁就他自己,所以汉学,是搅乱史迹的大本营。太史公作《史记》的时候,距离我们两千多年。照理,他所看见的先秦史料,应该比我们多得许多。然而,大谬不然。除掉《世本》一书之外,太史公所用的材科,不外乎是《诗》、《书》、《国语》、《国策》及《左传》中的材料。”
著名的史学家杨宽以《史记·苏秦》为例,说:“《史记·苏秦》所辑的,几乎全是后人杜撰的长篇游说词,司马迁误信这一些说词为真,反而把苏秦原的始材料抛弃了。”
此外,司马迁的父亲“学天官于营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其本人更是对《易》推崇备至,极度认同占筮相卜等文化现象,在《史记》不可避免地对占筮相卜情节进行演义。
只要翻一下,就不难发现,在《史记》中,只要占筮相卜,没有不灵验的。以相人而言,《高祖本纪》载刘邦微贱时,吕公相之,认为此公当贵,便嫁女与他;后又有老者先相其妻,再相其二子,最后把刘邦说得天花乱坠。自然,刘邦后来得了天下,做了万民之主。
《史记》中载黥布为布衣时,有客相之曰:“当刑而王。”后来,黥布果然犯法被处以黥刑,再后来又被项羽立为九江王。这种情节在今日自然不足为训,属小说家无疑。
《史记》中最滥、最让人诟病的,是其为“究天人之际”而著述的历史化的神话。神话属非信史,属小说家言,如果说用在写远古时代,那是迫不得已,简狄吞燕卵而孕、姜原践大人迹生稷也就算了。毕竟,这两则神话出于《诗经》中的《商领·玄鸟》、《大雅·生民》,是认为是商、周民族的史诗,是始祖历史的神话化,是一种“诗意化的真实”。但写《高祖本纪》还有“刘媼息泽之陂,梦与神遇,己而有身,遂产高祖”、“高祖醉卧,武负、王媪见其腹上常有龙”、“斩白帝子,所居芒、砀之上常有云气”等等神乎其神的情节,绝对是史学家的败笔。
东汉王充在《论衡》一书中专门对此进行过严厉抨击,说:“高祖之母,适欲怀妊,遭逢雷龙,载云雨而行,母有感吞者,虚妄之言也。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贤圣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夫世间传书,诸子之语,多欲立奇造异,作惊目之论,以骇世俗之人。传书之言,多失其实,世俗之人,不能定也。”
由此可见,《史记》所记史事,绝不单单“烽火戏诸侯”和苏秦事迹有误,其错误纰漏及不可信之处可谓多不胜数。
但,话说回来,如在惠焕章《陕西历史百谜》,说:“《史记》因成书较早,留传至今,早已不是司马迁的原本。司马迁写《史记》,秉笔直书,在某些方面,敢于批评朝廷。朝廷对《史记》,既憎之,又重之,秘不示人,阅读范围,限制于朝廷极少一部分人。朝廷曾下诏删节和续补《史记》。《后汉书·杨终传》云:'杨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被删后仅十余万言的《史记》,汉以后即失传,以后一直传流的是经过续补的。”
也就是说,当年司马迁撰写的《史记》,早就已经“名存实亡”,留给后世的《史记》竟有十八个不同的版本。
邓瑞金在《中国伪书综考》这一本书中,也提到了:“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里说,此书有一百三十篇,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可是,如今人们看到的《史记》,却有五十五万五千六百字,比原著增加了三万字,显而易见,今本的《史记》已非原貌,此书无疑已经被后人补窜。”
张心澂先生在其《伪书通考》一书中则引用了清末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史记》经刘歆窜乱,至若年代悬隔,章句割裂,当是后代妄人所增。”
中国历史地理学的泰斗、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史念海先生,在他当年撰写的《考古发掘和历史研究》一文中,也明确地指出了:“《史记》一书,系司马谈、或者司马迁,根据其它记载、或者传闻增添进去的。而秦汉之际有一些传闻,并不完全靠得住,它们的水分往往太多,故事性太强,有的甚至根本不是事实。像脍灸人口的'鸿门宴’,史学界的老前辈吕思勉先生早就指出,其'种种事迹,无一是在情理之中,汉高祖与项羽此一会见,其真相殆全然不传,今所作者,亦全是想象编造的故事也’。《史记》所记秦始皇陵的规模侈大,会不会也是一种想象编造呢?今日所见秦始皇陵仅是一般的土阜,其高大并不超过汉、唐诸陵,更不能不引起人们对于《史记》所说的怀疑。”
现存的130卷《史记》,有很多并非出自司马迁本人之手,而是后人在作注、续写时,有意无意“混”进去的,《史记》原貌,终不被现在的人所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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