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案:章太炎作为古文经学家,十分重视中国史籍,因此说出“经者古史,史即新经”这样的断言,并不奇怪。在这篇讲演中,他不厌其烦地申明熟悉国史对于中国读书人的重要性,他寄希望于读书人能通史致用,不做空谈高论的经学家。他说读史致用有两个层次的“道”,上者能够了解社会变迁,体察“道”在世间的流行,这就是老子伊尹这类高人达到的境界,也是“道家者流,出于史官”的原因;次者至少也该多记得故往事实,就像清楚记得家里房产证存折有几张那样。第一个层次也许难以达到,第二个却不是那么难,也有实实在在的现实价值。章太炎列举了载籍所记录的东北的辽东、黑、吉、南部的安南,缅甸的隶属分离史,以证明,熟知家里田契、资产有多少,在国家积弱积羸的时候,至少可以让国民不至于因为无知而对这些或割让或独立的土地,毫无留恋毫不关心。这是作为革命家的章太炎无意中在他作为学问家的时候,偷偷地跟听众打了个招呼。
治国论政,不能无所根据。汉人言通经致用,当时经史未分,史即《春秋》家言也。至汉末而史籍始渐多矣。西汉时,士皆从师受经,而史籍则罕有讲授者。盖经籍公开,史籍不公开也。《汉书》东平思王宇上疏求《太史公书》,王凤言《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
至东汉则史籍渐不秘密,故孙权勉吕蒙涉猎往事,自谓少时历《诗》、《书》、《礼记》、《左传》、《国语》,唯不读《易》。至统事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因劝蒙急读《孙子》、《六韬》、《左传》、《国语》及三史。所谓三史者,《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也。
蒙本不读书,自闻权言,笃志不倦,其所览见,旧儒不胜。后鲁肃过蒙,言议常欲受屈,因拊蒙背,称其非复吴下阿蒙。于此可见东汉以来,渐多读史者矣。刘备从卢植受《礼记》,终身不忘。而遗诏则以《汉书》、《礼记》并举,旁及诸子、《六韬》、《商君书》。然刘本经生,未遑研精史籍。若诸葛亮则是法家,蜀人好史籍者,固不若吴人之众也。
经者古史,史即新经。远古之事,或不尽适用于今。事愈近者,愈切实用,荀子所谓法后王也。自汉以后,秉国政者,无不参用经史,以致治平。至王安石乃自以为湛深经学,不好读史,且复劫持人以不必读史,目《春秋》为断烂朝报,其流弊卒至京悖之误国。然当时理学家亦以为王者致治不须读史,如谢良佐初造程明道,对明道举史事不遗一字,明道谓之玩物丧志。谢面赤汗流,自是不复言史。
司马光薨于位,适郊天庆成之后明堂降赦臣僚称贺讫,两省官欲往奠之,程伊川不可,曰:“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坐客难之曰:“孔子言哭则不歌,不言歌则不哭也。”苏子瞻曰:“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众皆大笑。伊川于史学本疏,故有人诮伊川须入山读《通典》十年,方可议礼。明人读史不精,而办事较有能力,凡为其能注意于史事故也。
至清人之读史者,不过为琐碎之考据而已。唯曾、左、胡三人,颇知运用之术,曾读《文献通考》,胡读《资治通鉴》,左读《读史方舆纪要》。三人所好不同,而其经世致用则同。今观其奏疏书札,恒喜称引三书,可知也。张之洞虽不及彼三人,亦熟读《通鉴》。盖张曾随胡林翼至贵州衡文,受胡之熏染甚深也。《资治通鉴》二百九十四卷,《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读史方舆纪要》一百三十卷。专心读之,一年可毕。至于运用之妙,本不在读书之多,故通经即可致用。
今亦可言通史致用,史即经也。然今人之病根,即在不读史。民国初建,自日本归来之民党,略读法政诸书,罕留意于本国史籍,以求因革之宜,锐意步趋他国,不恤削趾适履。即当时所称第一流政治家宋教仁,亦刻意仿效日本,见日本以政党政治,即欲移植于中国,不知是犹逾淮之橘也。
日本天皇自肯垂拱无为,祭则寡人而已。中国由数千年来君主专制一变而为民主共和,选任大总统,自必为有声望有才具者所得,即此一端,已非日本天皇可比。是故不顾国性、民情而但为蜾赢之祝,其不蹈王安石之覆辙者鲜矣。
读史致用之道有二,上焉者察见社会之变迁,以得其运用之妙,次则牢记事实,如读家中旧契,产业多寡,了如指掌。能得运用之妙者,首推道家,《汉志》言道家者流,出于史官。老子为周守藏史,根据社会之变迁,以著成道家之议论,故能妙徼浑然,语无执著。庄子称孔子以六经说老聃,老聃云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盖道家之意,读古人书,须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不可泥于陈迹而屑屑为之。此不独老子为然,伊尹、太公无不如此。是以伊尹、太公之书,《汉志》均在道家。
汉初张良受兵法于黄石公,及郦生说汉王立六国后,张良藉箸破之,乃谓用客之谋,大事去矣。何则陈涉之起,势孤力薄,故张耳、陈余说以树党益敌,以分秦力。至楚汉相争,势已不同,楚强汉弱,力不相侔,再立六国,将必尽为楚灭耳。时之相去不过四五年,利害之不同已如此。自非道家,谁能观于时变而应用其术?张良之可入道家者殆以此也。厥后唯李泌为能继武耳。至以史籍视同人家之契券者,老子有言,有德司契,契正不可不读者也。若一家之主,束置契券,不加观览,不自知其资产之多寡,其昏瞆将如何?然执政者之于国史,亦犹家主之于契券矣。
昔在东京时,闻民党中人言,满洲沙漠之地,本非我土,可放弃也。此即不看旧契之过。今试一稽史实,以确证满洲之为我疆我理。《史记·匈奴传》燕将秦开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遂置辽东、辽西郡。辽东地及朝鲜,辽西为今锦州至滦西一带。汉武析辽西而置乐浪、玄菟,即清时所谓东辽道,在兴京之东,长白山东偏之地。乐浪盖在今朝鲜平安道一带。直至永嘉之乱,胡骑蹂躏,遍于北方,辽东始不复为我有。唐初虽灭高丽,亦不能奄有辽东。
南宋则甘以小朝廷自居,河北尚不能保,遑论辽东!明初冯胜破降辽东,置辽东都指挥使司,仿佛今之特别区,以都指挥使为长官,其下有卫,亦有学校,有教官。士之应科举者,得与顺天乡试。永乐时更立奴尔干都司,统辖建州海西诸部。清时于黑龙江发见奴儿干都司碑,可见明廷威力之远被,明宣宗时在松花江设造船厂,命镇辽东都督佥事巫凯董其事,凯尝请罢其役,旋罢旋兴,此松花江造船厂当即今之吉林,清人称吉林为船厂,直至民国犹然,即因明时造船于此而沿用此名也。
由此观之,不但辽东早为我有,即吉、黑亦久在版图之内。当辛亥南京政府成立时,余知张季直曾随吴长庆至朝鲜,谙于东北情形,因以满洲不宜放弃之意见质之。张亦言断不可弃,于是作文通告全国,凡主张放弃东省者,卖国贼论。一时议论为之一正。至言满洲沙漠地者,由未履其地而妄揣测耳。亦未思沙漠之地断无大川巨流,例如新疆沙漠,河润至此,即渗入地中。
今满洲有松花江、黑龙江通流其间,其非沙漠,可想而知。孟子云: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今兹东北沦陷,国人或尚以前此满洲可弃之心理自相慰藉。此由不阅旧契,故不知自家资产之多寡也。
又如安南,自秦置南海、桂林、象郡,尉佗更役属瓯骆,其地奄有今之两广、安南。南海者今之广东,桂林即今之广西,象郡则今之安南。汉时更分设三郡,曰交趾、九真、日南。后汉交州刺史兼治两广诸地。两晋、六朝均为郡县。唐调露初设安南都护府,属岭南道。安南之名由此始。唐德宗时宰相姜公辅即为日南人。其地士子之科举仕进,无不与其他州郡同。唐末五代属于南汉,后为丁琏所据。宋开宝八年,授琏为静海军节度使,八年封交趾郡王,名义仍属中国。
至南宋始独立为国。明永乐时黎季犛杀陈氏宗族而自立,成祖命沐晟、张辅进讨平之,设交趾布政司统其地,置百官,立学校,以经义诗赋取士,士子彬彬有华风。宣宗间尝放弃,世宗十九年莫登庸归降,始削安南国为安南都统使司,改十三道为十三宣抚司,直至明亡,无大变更。清康熙时册封黎维禧为安南国王,乃始确认其为藩属矣。其与安南比邻之缅甸,明时设有宣慰使,为云南土司之一。是以桂王之入缅甸,并不以为越境。至清乾隆时征缅甸无功,缅甸亦惧为暹逻所逼,遣使入贡,清廷因赐册印封为缅甸国王。于是缅甸亦独立而为藩属。此皆详载史籍,凡属国民,固不容不熟记者也。
远者且不必论,若明代疆域,去今仅数百年。而满洲、安南、缅甸诸旧事能熟记者,已无几人。左宗棠征服新疆,不可谓无才气,然安南让于法国,缅甸让于英国,未闻左有一言之诤谏,岂其暮气已深,畏难而苟安耶?恐亦为旧契之不甚了了故耳。
民国以来,国人对于史事亦甚疏忽矣。或且鄙夷旧契,不屑观览。甚有怀疑旧契者,于是日蹙百里,都在迷离惝恍之中,使人人而知保守其旧契,家国之事,当不至此。
章太炎:《国学演讲录》,平民印务局,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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