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忠贞垂史传

陈金来

闽都文化研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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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时节，云雾笼罩中的杭州城。西子湖畔，北山葛岭路5 号静逸别墅东侧，有座圆顶墓茔，墓碑上书“宋参知政事陈忠肃公墓”，两侧题联“丹衷昭天地，节义壮山河”。墓后的竹林青翠葱郁，随风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千百年来的世事沧桑。

这座墓的主人是宋末抗元名臣、官至参知政事（副宰相）的陈文龙（1232-1277），他与岳飞、于谦并称“西湖三忠肃”；在他的家乡福建乃至东南亚，他与妈祖林默娘齐名，被誉为“海上保护神”。

生前忠贞节义、壮怀激烈，死后褒谥封神、哀荣备至，千百年来为人们所传颂，被称为“福建岳飞”的陈文龙，他究竟有着怎样的生命密码？

一路追寻，在绵绵春雨中……

景炎二年（1277）暮春，当陈文龙被元兵押解至杭州，“拘系于太学”，因一路绝食，他已腹中空空，奄奄一息。进入太学，看见眼前这座再熟悉不过的屋宇，他不禁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那是21 年前，宝祐四年（1256），时年25岁的陈文龙来到杭州，补入太学，在这里开启了十余年的求学生涯。作为南宋最高学府的太学，是临安府在岳飞殉难后的第二年，以籍没的岳飞宅改建而成的。

巧合的是，陈文龙的叔祖父、陈俊卿的孙子陈址，娶岳飞孙女、岳霖女儿岳璎（岳四娘）为妻，陈岳两家是姻亲。陈文龙自小对岳飞就有亲近感和崇拜感，常以岳飞“精忠报国”的慷慨之志自勉，立志忠君报国。入太学后，他经常去岳王庙拜谒，还不时梦见与岳飞“对话”。

在太学的最后时光，他是何等荣耀呵！咸淳四年（1268），时年37 岁的他考中进士，后在殿试中获得第一名。在唱名赐宴上，度宗皇帝亲自将他的名字由“子龙”改为“文龙”，赐字“君贲”，希望陈文龙成为南宋“文脉之龙”、股肱卫士，匡扶正义、守卫江山。

从那天起，陈文龙的一生被彻底改变了。任越州签判9 个月后，他来到京城，先后在秘书省、礼部、御史台、谏院、枢密院工作，最后出任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官至正二品。

一路走来，四朝为官，享朝廷禄食8 年，也曾因得罪权贵被流放乃至罢官，几起几落，但他无怨无悔。

无独有偶。陈文龙高叔祖陈俊卿的命运也与这所太学有关联。宋孝宗时，礼部侍郎参赞军事陈俊卿因主战失利，多次上书请罪，请求降级闲居。隆兴二年（1164），在太学生的请求下，朝廷将他召回重用。次年，陈俊卿提任吏部侍郎，并向孝宗皇帝谏言“人才当以气节为主”。

玉湖陈氏宗祠

这位先祖在陈文龙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两人有着诸多的相似点：都当过监察御史，又同样官至参知政事，清忠亮直、不畏权势，都曾因得罪权相而遭贬谪或罢官。陈俊卿不依附于秦桧，与岳飞一同主张抗金；陈文龙弹劾奸相贾似道，与文天祥一起坚持抗元。一个在南宋初期，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一个在南宋末年，为维护王朝的最后尊严而英勇捐躯。

当陈文龙被元兵解押至临安时，杭州百姓传言是岳飞的后身来了，纷纷上街迎看。《宋史·陈文龙传》载：“哄传岳武穆代者至，密视之则公也”。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农历四月二十五日，自觉时日不多的陈文龙，要求拜谒岳王庙。当他以孱弱之躯蹒跚迈入岳王庙时，不禁失声痛哭，哀恸欲绝，当晚气绝而死，年仅46 岁。

陈文龙的忠贞节义，让元朝统治者敬佩有加。从兴化（莆田）到福州，再到杭州，元朝多次派人劝降招安，但均被严词拒绝。陈文龙殉节后，元世祖忽必烈嘉其忠义，下令赦放陈文龙家人，并将其葬于葛岭智果寺的翠竹园里。陈文龙最终与他所仰慕的岳飞相邻为伴，二坟相距仅千余米。

据雍正《浙江通志》记载，文龙葬之次日，“墓即生竹，竹俱有刺，人不能登，众谓忠义所感”。文龙墓的“竹俱生刺”，与岳坟的“松不北枝”，遥相呼应，忠魂义魄，散为卉木，如出一节，凛然不可侵也。

春雨淅沥，笔者来到位于莆田木兰溪畔的玉湖陈氏祖祠，踏访陈文龙成长的足迹。

莆田玉湖陈氏宗亲理事会理事长陈天宇介绍，玉湖陈氏家族乃世代簪缨之家，有“一门二丞相，九代八太师”之美誉，始祖陈仁公在玉湖奠基之时就给子孙留下以“忠义孝慈，诗礼经书”为业的祖训。延至第四代，陈俊卿中榜眼并在廷对时答出“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传世名言，成为与李纲齐名的南宋名相，宋高宗赞其“仁者之勇”。

作为玉湖陈氏第八代，陈文龙从小在“仰止堂”学习，染濡先训，“能文章，负气节”，深受陈俊卿“人才当以气节为主”的思想影响。关于“仰止堂”，史上还流传一段佳话：陈俊卿十分赏识朱熹的才华，曾三次举荐朱熹，并多次邀请朱熹到莆田为玉湖陈氏子孙授业。陈俊卿之子陈宓为感念师恩，在朱熹讲学之所建“仰止堂”。

在陈氏祖祠内，笔者看到，陈俊卿撰拟的《玉湖陈氏家训》以及陈宓起草的《仰止堂规约》悬挂在墙上，其中就有“治国必忠，治家必严”“轻利重义，物我一视”“近而修身，远而家国”“自反而缩，虽死弗屈”等字句。

自幼接受朱子理学和玉湖陈氏家训的熏陶，加上岳飞和陈俊卿两位先辈的榜样引领，便诞生出陈文龙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陈文龙学而优则仕之时，是南宋王朝朝不保夕的危难之秋。

“文章魁天下”的陈文龙受皇帝赏识后，也被权相贾似道“看中”了。宋度宗咸淳年间，贾似道被拜为太师，封魏国公，权倾朝野，欺君病民，荒淫暴虐，成为南宋继秦桧之后又一大奸臣，时人称其为“蟋蟀宰相”。

贾似道欲扩大自己的势力，对陈文龙“雅礼重之”，极力拉拢提携，一路举荐至监察御史。《宋史》载：“数年，拜监察御史，皆出似道力。”

按理说，贾似道是陈文龙的恩师和贵人，陈文龙应该知恩图报。然而，陈文龙心中的“义”是民族大义和公道正义，不是搞人身依附或权力攀附。他守持气节，敢同有恩于自己的权相做坚决斗争，成为南宋朝廷的一股“清流”，当时百姓称其“乃朝阳之鸣凤也”。

咸淳八年（1272）十月，陈文龙出任监察御史。当时，南宋朝堂在贾似道的把持下，有个惯例，即所有奏章在给皇帝之前，必须先呈给贾似道。但陈文龙绕过贾似道直接将奏章呈给了皇帝，因为他深知“道不同不相为谋”，坚决与贾似道分道扬镳——

其一，浙西转运史洪起畏在贾似道的授意下，上奏请求施行“公田法”。然而这项改革在实施中严重走样，官吏用劣等公田强行更换肥腴良田，致使浙西一带“六郡之民，破家者多”，民怨沸腾。陈文龙上疏陈述得失，要求严惩洪起畏。其二，贾似道准备在西湖葛岭南坡半闲堂增建府第，陈文龙上奏：“疆战纷纷，当集力以赴，不可奢资。”这一计划因此泡汤。其三，元兵长驱直下，贾似道亲信范文虎临阵逃遁，襄阳、樊城重镇相继陷落，南宋陷入亡国危机。贾似道反而擢用范文虎，当罚而赏，朝野哗然。陈文龙上疏痛责贾似道，“极言其失”，请求“皆罢之”。

一而再，再而三。最终，直言敢谏、疾恶如仇的陈文龙被贬到抚州任知州。在抚州任上，陈文龙初衷不改，清廉为官，深得民心。贾似道收买监察御史李可弹劾陈文龙，却没发现任何问题，最后只能以“催科峻急”（催租严酷）这一莫须有的罪名，将其罢官回乡。

刚正不阿、忠君爱民的陈文龙，却遭诬陷被贬乃至罢官，这既是他个人的不幸，更是整个南宋王朝的悲哀！

“国危板荡识忠臣”。景炎元年（1276）五月，益王赵昰南下福州称帝，是为端宗，改元景炎，再次起用陈文龙为参知政事、枢密院使，兼闽广宣抚使，知兴化军。

翻阅史书，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陈文龙抱着“国亡我当速死”的信念，在王朝覆灭的前夕闪耀出最亮的光芒。

福州阳岐尚书祖庙

元军铁蹄南下，福州、泉州、建宁诸城先后投降，兴化军（福建莆田）成为孤垒，陈文龙散尽家财，募兵万众，在城墙上竖起两面大旗：“生为宋臣，死为宋鬼。”元兵四次派人劝降，他斩杀来使，慷慨直言：“国事至此，不如无生，惟当决一死以守。”兴化城破，元兵纵火，滥杀无辜，他厉声发出“速杀我，毋害百姓”的悲壮吼声，在兴化大地上久久激荡。

举家被俘，元兵劝降，百般凌辱，陈文龙指腹愤曰：“此皆节义文章，可相逼邪？！”元将唆都软硬兼施，一面以“名盖天下”褒扬，一面以“母老子幼”威逼，陈文龙写下《复元将唆都书》，大义凛然：“我家世受国恩，万万无降理。”字字傲骨，句句铿锵。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陈文龙最终寡不敌众，力尽被擒，被押至合沙（福州）时，写下诀别诗《元兵俘至合沙，诗寄仲子》：

斗垒孤危势不支，书生守志誓难移。

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

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

一门百指沦胥北，唯有丹衷天地知。

千百年后的今天，捧读此诗，依然有一股力

透纸背、浓得化不开的悲壮之气，依然能感受到诗人那炽热赤诚的家国情怀和精忠报国的铁血忠勇。

在陈文龙写《寄仲子诗》第三年的初春，文天祥被俘并写下了著名的《过零丁洋》。“唯有丹衷天地知”与“留取丹心照汗青”，前呼后应，相映生辉。

这两位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南宋“文状元”，最后均以一颗“丹”心殉国，舍生取义，光耀千秋。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陈文龙殉国后，其忠贞爱国的精神仍然在他的亲族中延续。堪称“陈家军”的玉湖陈氏族人，不惜“阖门磔尸数段”，忠贞不屈、为国殉节。

陈母被押至福州一尼庵中，身染沉疴，拒医绝食而死。生前悲壮留言：“吾与吾儿同死，又何恨哉！”

兴化之战，儿子陈梦祥、陈梦麟和女婿许汉青不幸身亡，女儿陈淑祯（世称“许夫人”）继承先父遗志，招募数万畲汉义军，转战闽粤山区，继续抗元，在南宋灭亡后仍坚持三年之久，最后战死沙场。

三弟陈用虎，时为兴化军通判，“兄弟同声，效死弗去。”与兄长同仇敌忾，壮烈殉国。其妻朱氏，宁死不屈，投缳自尽。

从叔陈瓒（陈俊卿曾孙）誓言“侄不负国，吾当不负侄”，并率族人和三千义军收复兴化，斩杀叛将，坚守一个多月后，城破被俘，誓死不降，最后被车裂而死。

兴化玉湖“陈家军”满门忠烈的英雄事迹，惊天地、泣鬼神，彪炳史册！

这是一个忠孝节义、铁骨铮铮的家族！陈文龙殉国20 年后，元成宗皇帝感于“宋忠臣陈文龙、陈瓒乃死于节”，特派官员到兴化寻访玉湖陈氏子孙，准备录用入朝为官，结果竟“无一人应之”。

陈文龙爱国护民、忠贞节义的精神，受到历代朝廷的褒扬和百姓的敬仰。

陈文龙殉国后，南宋朝廷感念其忠义，宋端宗追赠其为太师，赐谥号“忠肃”、庙号“昭忠”。明洪武初年，朱元璋诏封陈文龙为“福州城隍主神”，这是陈文龙“生为名臣、死为神明”的开始。明永乐年间，皇帝敕封陈文龙为“水部尚书”，又因其能保佑航运、渔民，加封“镇海王”，故福州人称陈文龙为“尚书公”。清康熙、乾隆年间，皇帝又两次敕封陈文龙为“镇海王”。

明清时期，历朝皇帝都委派新科状元率册封团赴琉球、台湾册封当地官员，册封团在海上行船为祈求平安，将陈文龙像立于船中祭拜。郑和七下西洋时，曾专门到台江万寿尚书庙致祭，奉请尚书公金身护航，祈求往返平安。因此，就有了“官船拜尚书，民船拜妈祖”之说。

陈文龙信仰在闽台及东南亚等地广为流传，被民众尊为妈祖一样的“海上保护神”，福州、台湾等地建有30 多座以陈文龙为主神的尚书庙，其中最有名的要数福州仓山阳岐“尚书祖庙”和台江万寿尚书庙。

林则徐来了！道光三十年（1850）九月，云贵总督、兵部尚书林则徐告老还乡在家养病不到半年，又被朝廷命为钦差大臣，赶赴广西。出发前，身患重病的林则徐来到台江万寿尚书庙祭祀陈文龙，并题写对联：“节镇宋乡邦，纵景炎残局难支，一代忠贞垂史传；英灵昭海澨，与信国隆名并峙，十洲清晏仗神庥。”林则徐把陈文龙与文天祥（字信国）并列，作为自己的楷模。一个月后，这位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为人生信条的民族英雄，在赴广西途中病逝。

严复来了！1918 年冬，严复从北京返回自己阔别25 年的家乡阳岐。返乡期间，他不顾晚年疾病缠身，两度到“尚书祖庙”行香，决定发起祖庙重建工程，撰写《重建尚书祖庙募缘启事》，带头捐资2000 银圆，牵头成立董事会，共募集捐款十多万银圆。

可以说，重建“尚书祖庙”是严复人生中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1919 年至1920 年，严复在上海治病和返回北京期间，在写给三儿严琥和侄儿廉璠的11 封信中，每一封都提及“尚书祖庙”修建事宜。祖庙临近竣工时，他还题写了庙额大匾和多副对联，并题诗一首：“天水亡来六百年，精灵犹得接前贤。而今庙貌重新了，帐里英风总肃然。”1921 年10 月，伟大的思想家严复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此时“尚书祖庙”重建工程也接近尾声。

宋末元兵入侵，国家危难之际，玉湖陈氏家族以陈文龙、陈瓒为代表，决死抗争、满门忠烈的事迹，诠释了中华民族坚不可摧的爱国主义精神，以及视死如归的节义操守。延至近代，先祖忠义遗风仍昭昭日月，在抗日战争时期，这个光荣家族的后裔出过陈郁、陈克华、陈德、陈文杞、陈明扬五位抗日将领以及“飞虎英雄”陈炳靖等爱国志士。

陈文龙的忠义精神，让外来侵略者格外忌惮。厦门中山公园原有一座修于明代的陈文龙祠，1938 年5 月日寇侵占厦门后，为了泯灭中华民族的抵抗意识，而将此处拆毁。据说旧时台湾有200 多座陈文龙庙，在日本殖民统治期间也被毁殆尽。

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大忠、大仁、大智、大义、大勇的民族英雄陈文龙，正是“中国的脊梁”。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近年来，杭州、福州、莆田等地相继举办陈文龙文化节、陈文龙爱国精神研讨会等活动，陈文龙的千秋节义精神和玉湖陈氏家族的事迹，正感动着越来越多的人……

刊于《闽都文化》202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