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微草堂笔记》由清代纪昀历时9年(1789—1798年)写成,共24卷,包括《滦阳消夏录》(6卷)、《如是我闻》(4卷)、《槐西杂志》(4卷)、《姑妄听之》(4卷)和《滦阳续录》(6卷)。1800年由其门人盛时彦校订合刊,定名为《阅微草堂笔记》。该书取材广博,举凡京师风尚、风土人情、官场变幻、世态炎凉、边地民俗、医学占卜、逸闻趣谈、家庭逸事、鬼狐精怪,几乎无所不包,其中既有作者亲身经历过的,也有道听途说的,叙述尚质黜华,又天趣盎然,与《聊斋志异》并行海内。书中那些闾里市井之间的家长里短,无不显示了著者匡时救世的婆心;而以“神道设教”作为创作根本出发点,也使得该书成为一部普及儒家伦理的生动教本。
测鬼神之情状,自然成趣
纪昀创作《阅微草堂笔记》的目的首先在于劝世,字里行间浸润着浓烈的伦理色彩,试图由此唤醒人们对既定伦理规则的认同感,并能在实际生活中身体力行。作为一种道德期待,该书希望读者能通过道德自律回归上古理想世界。为了表达劝善惩恶思想、使道德训诫更直观、更时尚、更能吸引读者,作者以鬼狐精怪为主角,借助民间关于鬼神形象的想象进行小说创作。全书内容俶诡奇谲、汪洋恣肆,其中涉及狐仙的故事多达130余篇。本书中这些狐仙多继承前人作品中狐善于变化的特性,例如《槐西杂志三》记载,一众学童性情顽劣,经常污秽狐的居所,狐趁老夫子外出之际,幻化成他的模样,“各挞之流血”,狠狠地惩罚了这些顽童。狐多聪慧,口齿伶俐,颇具“狐性”。《滦阳消夏录一》记述,一狐女劝导书生戒色,曰“声色之娱,本雷光石火。岂特吾肖某某为幻化,即彼某某亦幻化也。岂特某某为幻化,即妾亦幻化也。即千百年来,名姬艳女,皆幻化也”,将“色即是空”之佛理阐释得鞭辟入里。
同时,《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狐又具特点,有异于他书之处。首先,多是“正义之狐”,即使“为恶”,似也有情可原。如《如是我闻三》记述,某童子为狐所祸,经正乙真人问询,方得知童子某世为僧,狐为女子,路经寺庙,为僧所掳,受辱十七载,故有后世的报复。其次,狐不以媚祸人,多知书达礼,自尊自爱。《滦阳续录三》记述,狐女温玉,因仰慕董天士的高尚德行,自荐为妾,却不共榻,避免“以贱体玷公”。此外,狐多通达悟道,深谙事理。《如是我闻三》记述狐委婉劝告主人不应“厚结盟之兄弟,而疾其亲兄弟”,“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说理精辟,主人惭愧至极,无法应答。
形虚神实,有益于劝惩
纪昀虽言鬼狐,却对鬼神之存在持怀疑甚至是否定的态度,对鬼神的描述也多借他人之口。《如是我闻二》中,作者就“凶煞”问题论道:“顾自古及今,遭丧者恒河沙数,何以独示兆于是夜?是夜之中,何以独示兆于是地?是地之中,何以独示兆于数家?其示兆皆掷以鹅鸭,又义何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论可矣。”究其实质,《阅微草堂笔记》旨在以鬼狐抒己见,以有益于人心。恰如纪昀在《滦阳消夏录一》中所指出的:“小说稗官,知无关于著述;街谈巷议,或有益于劝惩。”故纪昀笔下,鬼之形状多基于生前作为。比如,《姑妄听之四》记述,因生前“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而有“鼻下无口”之鬼,无口,“使不能语”。生前“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死后便“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借鬼神规时范世、劝顽惩愚,才是《阅微草堂笔记》的关键所在。
作者尤擅官场劝惩,这与作者本身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纪昀系直隶河间府(今河北献县)人,其家世谱系详见于《景城纪氏家谱》。纪昀天资聪颖,少年即目逾万卷、心有千秋,历雍正、乾隆、嘉庆三朝,乾隆十九年(1754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历任乡试考官、会试同考官,后累官至礼部尚书、《四库全书》总纂官。一生居官清要、宦途通显,嘉庆帝御赐碑文“敏而好学可为文,授之以政无不达”,卒谥“文达”。浮沉宦海数十年,纪昀深谙官场内情,并试图揭示其“恶”。纪昀笔下,官场之恶既有贪官之恶,也有清官之恶。《滦阳消夏录四》记一县令不能决断一杀人案,乃“祈梦城隍祠”,根据梦中所示,判一“祝”姓者、一名“节”者为罪犯,结果发现误判。《滦阳消夏录六》更是借冥吏之口指出,“其最为民害者,一曰吏,一曰役,一曰官之亲属,一曰官之仆隶。是四种人,无官之责,有官之权。官或自顾考成,彼则唯知牟利,依草附木,怙势作威,足使人敲髓洒膏,吞声泣血”。这些都深刻揭示了封建官宦场域贪财害民的罪恶本质。纪昀对清官的剖析更为人称道。《滦阳消夏录一》记述一清官“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阎王讥笑他说:“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清官认为自己十分廉洁,顶多饮百姓一杯水,所以面对阎王硬气得很,却受到阎王的嘲讽:如果以不贪财为好官的评判标准,那不如把一个木偶放公堂上,因为木偶连百姓的水都不用喝。清官又辩解说:“某虽无功,亦无罪。”阎王斥之:“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对于官员来说,避繁就轻,但求自全,虽廉洁,亦有罪。《如是我闻三》中也记载,一清官自称“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杀一人”。冤魂斥责其“以纵恶为阴功”,使恶人漏网,危害更多的好人,算不得好官。书中这些故事,直到今天,也还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值得世人特别是为官者深思。
不喜“道学”,敦实笃厚
宋明理学空谈心性,造就了一批“假道学”。康乾之际,统治集团对此类文人深恶痛绝。纪昀对此也多有论述,并分别斥之。鲁迅先生评论说,“书中有触即发,与见于《四库总目提要》中者正等”。其一,嘲讽“假道学”之“虚”。如《滦阳消夏录四》记述,一乡宦自称“道学”,国家危难之际,“道学”不知救国,却沉湎于高谈阔论,遭到狐精嘲讽:现在周边饿殍遍野,你为官,不想着改变现状,施舍粥药,反而在这虚谈高论,不知你讲至明天天亮,那些内容能不能当饭吃,当药服用呢?其二,抨击“假道学”之“恶”。同卷记述两个“以道学自任”的塾师,邻村而居,一日相邀会讲,“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结果从天而降一纸,乃是二人谋夺寡妇田地的往来密札。“假道学”虚伪且丑恶的面目跃然纸上。其三,批评“假道学”之“迂”。《姑妄听之四》记述,一腐儒见魏三之子井边嬉戏,魏三妻子在旁边熟睡,不知孩子危险。此腐儒本可叫醒魏三妻子,却碍于“男女有别”,“雅步市上”,到处寻找魏三,致使魏子落井而亡。作者痛斥道,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是为了运用,读书而不知道运用,昏聩僻谬至此,产生了那么大的危害,这种读书人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呢!纪昀对宋儒等空谈文人的讽刺,虽是顺应时代潮流,但思想开明、见解通达,常见忧国忧民之情怀,受到世人称赞。
发人间幽微,洞察世情
除却官场、文场,《阅微草堂笔记》同样彰显民间苦难、风土人情、处世哲学等人生百态。其一,反映民生疾苦,近乎正史。《滦阳消夏录二》记明朝崇祯年间,山东、河南遇蝗灾,草根木皮皆尽,出现了以人为食的惨状,一些妇女、儿童被人买去,“如刲羊豕”。《如是我闻二》也有类似的记述。将天灾人祸下生民之悲惨呈现纸上,作家退去小说家言,尽力还原了历史的真实。其二,哀女奴之遇,悲烈女之志。封建社会崇尚男尊女卑,妇女经常受到欺压,纪昀作为国之重臣,对女性的社会地位和悲惨遭遇充满同情。《槐西杂志二》记述了女奴进入某官宦之家的受训三部曲,“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诫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手段残忍凶狠,揭示了当时官宦之家女奴的悲惨遭遇。此外,纪昀对节烈女子充满敬佩。《槐西杂志二》写一对夫妻因饥荒被活活拆散,女子寄希望于与丈夫再次团聚,隐忍苟活,成为一官员的姬妾,却在得知丈夫已死的消息后,跳楼而死。此类壮烈女子,其他书卷中也常有论述。其三,歌颂孝道。纪昀对孝顺之人多有称赞,如《滦阳消夏录一》记述,沧州举人刘士玉家的一间房子被狐精占了,担任知州的董思任听说后,亲自来驱逐狐精,却遭狐精嘲讽:“公为官颇爱民,亦不取钱,故我不敢击公。然公爱民乃好名,不取钱乃畏后患耳,故我亦不避公。公休矣,毋多言取困。”董思任爱民,且不贪财,本是好官,却不想被狐精挖出了其“好名”且“畏后患”的“私心”,董思任惭愧至极,狼狈而归。刘士玉的一个女仆却不怕狐精,狐精也不打她,问狐精缘由,狐精说,这女子虽然身份卑微,却是真正的孝顺,鬼神见她都要退避,何况我呢?刘士玉让这女仆住在房子里,狐精当天便离开了。此外,作品中也不乏对人生哲理的论述。如记述了两例“心定则外邪不干”的故事:《滦阳消夏录一》中写道,曹竹虚的一位族兄住朋友家,因地处荒僻,夜见狰狞女鬼,曹兄不怯,终使女鬼羞愧而逃。纪昀指出,“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滦阳消夏录三》也有类似记载:一农村少妇名荔姐,夜路遇恶人,危急时刻,沉着冷静,迅速躲到坟虚之后,披发吐舌,瞪目直视,恶人被吓到,荔姐顺利逃脱。
《阅微草堂笔记》叙事说理以儒学为宗,行文怡然悠然,兼具老庄之豁达,又不乏佛理阐释,作品饱含诗性智慧,使人见微知著。面世之后,拟作纷起,如《耳食录》《闻见异辞》等,不一而足,影响甚为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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