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年年都拥有与家人相聚的时光，就总能祛离祸患，以恰丰年。

01 神话的意义，不科学，有道理

我很喜欢在轴心时代流传下来的故纸堆里找好玩的东西，尤其是一些神话故事之间的关联，这件事让我很着迷。

比如说，当我在《哈利波特》里读到，那个神叨叨的占卜教授特里劳妮说，火星和一个什么星的夹角，代表着战争将来。我呆了一呆，因为想到《史记·天官书》：火犯守角，则有战。

人类在幼年时期的想象力怎么能如此近似？

然后，我想出了一个解释：

因为在生产力不发达，很多事我们不懂、也不能掌控的年代里，人类的需求是近似的：在大家安居乐业时，需要有理由经营与守护家园；而在大家地不够种东西不够吃的时候，需要一个理由侵占更多的土地。有什么和世间事一样复杂多变？河流？太小气。草木？一岁一荣枯太平常。于是当某个智人在静夜里抬头，星空辽阔，变化复杂，因此，在原始人的世界里，把星星的轨迹建个模，就可以做量化的研究、解释、预测与控制了。（原理靠不靠谱不一定，但所有人都相信，于是结果就较为可靠的故事，现在还在金融市场发生不是么）——想明白了就我就超开心！

而关于年兽的那个故事：

传说中国古时候有一种叫“年”的怪兽，头长尖角，凶猛异常，“年”兽长年深居海底，每到除夕，爬上岸来吞食牲畜伤害人命，因此每到除夕，村村寨寨的人们扶老携幼，逃往深山，以躲避“年”的伤害。 又到了一年的除夕，乡亲们像往年一样，都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往深山，这时候村东头来了一个白发老人，白发老人对一户老婆婆说只要让他在她家住一晚，他定能将“年”兽驱赶走．众人不信，老婆婆劝其还是上山躲避的好，但老人坚持留下，众人见劝他不住，便纷纷上山躲避去了。

当“年”兽像往年一样准备闯进村肆虐的时候，突然传来爆竹声，“年”兽浑身颤栗，再也不敢向前凑了，原来“年”兽最怕红色，火光和炸响．这时大门大开，只见院内一位身披红袍的老人哈哈大笑，“年”兽大惊失色，仓惶而逃．

第二天，当人们从深山回到村里时，发现村里安然无恙，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白发老人是帮助大家驱逐“年”兽的神仙，人们同时还发现了白发老人驱逐“年”兽的三件法宝．从此，每年的除夕，家家都贴红对联，燃放爆竹，户户灯火通明，守更待岁．这风俗越传越广，就成了中国民间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过年”．

现在，过年，是我国人民的佳节，它象征着团结、兴旺，对新的一年寄托的希望。

人们一开始是恐惧，躲避，逃往深山，能活命就好，把自己经营的家园留下来让年兽糟蹋。但越躲事态便越糟糕。在神仙——这一生活中需要的保护、指导、信心、知识和智慧的象征下，集合全族的人的力量，才能驱逐它。这和圣经中摩西在一个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下，把有着恐惧、贪婪、怠惰种种弱点、各为其利的奴隶们团结在一起，找到应许之地，最终塑造成一个足以影响世界的民族的故事，何其相似。

坎贝尔在《千面英雄》里，也喜欢通过共通性来谈论神话的跨时代的适用性：古人通过神话故事，把当时被时间、地点、认知能力所限的情境下的「生活事件」与「历史大事」记录下来。这些兼具主观世界的想象与客观世界的真实的材料，虽然其表象已被科学证伪，但它们的精神内核流传了千年，在今天与未来，仍会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行为与思维。

02 一家人要在一起 才能一次次地赶走年兽

即使现在年兽——这个原型为需要全宗族合力才能赶走的猛兽早已烟消云散，但这个神话传说，仍指引着我们的生活节奏：

何必问为什么，反正，过年这段日子里，一家人要在一起，接神祭祖，才能驱走灾祸，获得新的一年的丰收。

没错，我们中国人一定要一家人在一起，携老带幼，才能算是过年。

「过年关」时的团聚，虽有「亲昵」的属性，但更重要的一部分是，提醒你身处于一个以血缘为纽带形成的家族（宗族）团体。

这个团体曾给渺小的个人带来巨大的好处，在历史上，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社会秩序，财产管理，甚至军事安全（赶走「年」这种怪兽），都靠家族（宗族）来管理。

一个人生活在家族（宗族）里，只要他能保证自己遵守家族规则，那么他就能生存和繁衍。当皇帝无法有效维持基层的秩序时，你的家人多，那么你在土地、水源、话语权上，必不会被邻人欺负。战乱时，家族（宗族）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基因的延续与家族文化的传承。

在历史上，「家族」就是神仙一样的存在，是它给我们提供了生活中的保护、指导、信心、知识和智慧，让我们可以一次次地打败「年兽」，获得丰收；也是家族，使得中国人的生命有所依托与传承。

03 赶走年兽再不需举族之力 但「个体」的无力感仍存于长辈心中

现代国家兴起后，人民有了更好的选择。现代政府与商业，在组织生产、基础建设、维护秩序和治安、传承历史、证明归属感，比只管一家一姓的家族（宗族）视野更高、覆盖面更广、财力更雄厚。

但在中国，人在家族之外能得到有效的庇护与发展，其实是非常「近期」的事，也就三四十年不到。（1983年打黑除恶前，连城市的秩序都不能保证；且现在仍没有完全代替，宗族械斗仍是部分地区的严重社会问题。）社会意识是落后于社会形态的，因此，很多人的意识并没有转变。

仍会关心家族中稚童的成绩，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孩子的童年岂是一个「好好学习」就能囊括呢。

仍会叮嘱家族中的青壮男子，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自己想法是什么东西？开枝散叶是家族需要适龄男性做的事。

仍会规训家族中未嫁女儿低眉温驯，别招摇着打扮——可女儿已经没什么「待字闺中」的焦虑无力了，家族里还会有人认为她父母没把她在合适年龄「售」出去是有问题。

仍会期待出色的年轻人光耀门楣提携家人——但帮扶家人的行为已被污名化的厉害，「凤凰男」「扶弟魔」等等…

《应对亲戚提问指南》的调侃，也层出不穷。亲戚们若见到，应该会非常不理解吧？也就半辈子的时间，在现代社会长成的年轻人，居然会给亲戚摆「我和你们不熟」的脸色？

这么多年，这么多辈，都因为「我们是亲戚」这么过来了，在他们的认知世界里，血缘关系就是不证自明的最强关系。可现在的孩子们，对亲戚关系居然避之不及？

跟你确实不熟，比跟数学还不熟……

04 我见亲戚多「熊」样 料亲戚，见我应如是

年兽早不敢露面了，但那一两代人，对「我一家几口无法面对灾难」的恐惧感仍在。旧有的观念却成了新的「年兽」，一年一度地刺伤彼此。年轻人困惑的是，没有谁要伤害你好伐，你干嘛用这些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旧观念来捆绑我伤害我呢，怕了你们了。

不排除是有一些亲戚会让人觉得不对劲，那些「问话」不是出于关心，带着隐含地恶意和评判。那个环境里的种种错误，他看见了，或者没看见，不管怎样，有人真的能离开，他好像在恨别人有选择。但他意识不到，他以为他的这些评判来自于正确、来自于规则、道德、家族、从属集体等等的虚荣感，其实不是，可能只是来源于他的生活一团乱，但他没办法解决。他仍需要确认自己是大家族的一员，能从家族获得支持，确认家族的伟大对他而言很重要。然而你却想跟这个时代你所能见的最出色的那些人一起飞翔，想要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观念和现实负累，建立「靠自己」的人生信念。

可有一件事是最好不做的，就是你刚解决了一个问题，克服了一样困难，脱离了一种境况之后，就回过头来指责、嘲笑或者打击仍然处在这种境况里的人。人有时候希望用这种行为「证明自己真的不一样了」，但它底层的驱动力还是恐惧。不要这么做。

面对这些隐藏在「好意」后面的评判，其实年轻人也很怕：怕被控制、怕被安排、怕自我得不到尊重、怕得不到发展；怕自己本来是不好的，是二狗子、翠花、二丫，没有David、Chris、Juli那么出色。也怕社会上那一路讨厌鬼：可能有些思想，但就是不会好好说话，随意解构他人的私意表达，热衷卖弄智识上的优越感，却并不尊重哪怕是很优秀的年轻人。然而在社会上，这些讨厌鬼可能是你的上级、同事，或者某个读书很多的大V，你要么不敢出声，要么一出声就被怼死，惹不起惹不起，而在家里，那不过是个仗着（过时的）经验絮叨你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05 可过年总得聚 因为家和万事兴

最难的不是慎独，最难的是在一个感情上彼此牵绊，精神和生活方式上又各自相距甚远的庞大家族中保持韧性和从容。不丧失自己原有的各种标准，不滑落到较低层次的语言和习惯体系（比如刻薄，又比如怼）中，也不拔高自己，苛责家人，反生戾气。在家庭关系中才最考验人的品格和能力。

而我们口口相传的那个关于驱逐年兽的神话，给了我们机会和家人坐在一起。把是非对错的风刀霜剑关在门外，表达对彼此的关怀与爱。

神话是是祖祖辈辈的活动留在我们头脑里的痕迹，是我们的精神基因，它比潜意识更不易察觉又更能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它将历史转化为自然，将意义转化为形式。它的意义在于赋予某一历史意图自然的证明，并使偶然性显得永恒。

因此，神话是一种有「劫掠性」的语言。在共享同一个神话的人群中，神话代表着和解。人们因为共同相信着的神话，会在无意识的层面相互串通，弥合分歧，降低焦虑，防御伤害，以保持心理上的动态平衡。神话的因果关系是虚假的，但也是朴素的、令人信服的、自然而然的。

有点烦亲戚又怎样呢？过年时不还是要聚在一起，不还是要互相串门，带上礼物和最近的生活状态，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

一年一度，我们仍在执行着那个最朴素的信念：因为一家人聚在一起，所以我们就能够战胜厄运与灾祸，在新的一年获得丰饶与富足的生活。

这样的「因为所以」，在个性独立，通常离家千里也过得不错的年轻人而言，乍看会觉得很荒谬，但这是中国人祖上流传下来的护身符。它凝结着祖辈的一切悟力与他们面对生活的勇气与幽默，解释着我们对自己的解释。在比潜意识更深的集体潜意识的层面，「因为家人有相聚的时光，所以我们可以抵御任何灾祸并迎来丰收与富足」，也抚慰着我们的真实而惊人的、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心灵。

人都是从家开始了解这个世界的，尤其是我们中国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所经历的一切又都在指向家，回到家，在家族或曰民族失去的先人那里，寻找智慧、美与道德，继承并修复他们创建和传承的文化。同时，正视自己「孩子」的那一面：无法控制的情绪、愚蠢疯狂的愿望、各种形式的软弱无能而不是逃避自身的脆弱。因为否认、拒绝感受这些，同样是在伤害自己。

因着有一年一度归家团聚的时光，不论新的一年里，你在哪个城市的街道上游来荡去，在粥饭热气里与人们匆匆交集，只要家里一切安好，就会让人不再恐惧。年轻时，很多问题就是安全感和信任无处安放的问题，这方面安适了，生活才最易繁荣向上。

新春快乐，愿您家和万事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