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写《嫦娥》，认为嫦娥在月亮上孤独寂寞冷，所以应该后悔当年偷了后羿的灵药独自飞升。虽是诗人抒发自伤自怜，但也表达了李商隐对嫦娥奔月这个神话的看法。可在最初之时，嫦娥跟后羿，半毛钱关系没有。

“嫦娥奔月”这个神话，最早出于先秦，记载在三易之一里的《归藏》。只不过《归藏》原文早已散佚，后世均散见于注文和援引。其中，李善注《文选》引《归藏》：昔常娥以不死之药奔月。在这个引注中，并无后羿这个人物。

嫦娥是谁的妻子（嫦娥是谁的妻子）

更加有力直接的证据，来自考古学的发现。1993年，考古学家在湖北江陵王家台15号秦墓发现了许多秦代易占竹简。经过研究，认为这些竹简与《归藏》有关。其中有一则记录为：释文中有一则为：“归妹日：昔者恒我窃毋死之口(奔)月而支(枚)占口口口。”

归妹，《易经》六十四卦之一，“恒我”又作“恒娥”“姮娥”，就是指嫦娥。在这则竹简中，也是丝毫不见后羿的影子。

那么，明明是单身贵族的嫦娥，为啥会多了个丈夫后羿？

这一切，得从刘安著《淮南子》开始。西汉淮南王刘安在真实历史上评价较低，起兵造反被汉武帝所败，自杀身亡。司马迁不客气地毒舌道：“为天下笑。”

但他在道教历史和神仙方术上就非常出名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成语的主人公便是他。他的《淮南子》被认为是道家思想之大成。其中《览冥训》有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枨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

没错，第一个给嫦娥充当月老，乱点鸳鸯谱的人就是他了。后来人受他影响，纷纷认可。如许慎、高诱给《淮南子》做注，又如王充的《论衡》，张衡的《灵宪》等等，都默认嫦娥是后羿的妻子。

大家可能就会问了，难道刘安等人吃饱撑了，非得给嫦娥做媒不成。其实，这个转变在于先秦到两汉的思想观念有关。

先秦之时，大家都是比较原始的自然宗教崇拜。《山海经》里记载的山川鬼神，基本没有后期道教和佛教文化的影子，西王母都是豹尾虎齿而善啸，一幅野蛮邪神的样子，不复后来的雍容华贵。所以，嫦娥奔月在先秦之时，体现的是原始的月亮崇拜。

然而，到了两汉时期，道教获得了长足的发展。长生不死、羽化升仙，成为社会宗教神秘学的主流思想。同时，阴阳学说也在两汉发展到了巅峰。《淮南子·天文训》有言：“天地以设，分而为阴阳，阳生于阴，阴生于阳，阴阳相错，四维乃通，或死或生，万物乃成”。

那个时候的人们，都认为万事万物都有阴阳。既然如此，嫦娥这个单身女青年属阴，那么肯定得给她配一个属阳的男青年。如此，方能阴阳协调。而这个男人，刘安选择了后羿。

后羿这个人物形象在神话和历史中刚好相反。神话中，他射十日、杀九婴、缴大风，帮扶下民，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在《左传》记载中，羿是夏朝有穷国国主，取代夏朝君主太康，荒淫游戏、沉迷田猎，且任用奸臣寒浞，最终导致自我灭亡。

可无论是神话还是历史，无论是射日英雄还是九五之尊，后羿身上的阳刚属性都要溢出来了，非常适合跟嫦娥组CP。

汉代的玄学家们，不仅给嫦娥找了个丈夫，还曾一度把这位月中女神变为蟾蜍。“万恶之源”《淮南子》有言：日中有跋乌，而月中有蟾蜍。刘安认为，太阳中有三足金乌，那么月亮中就有蟾蜍。结果后面人直接引用，如《灵宪》《初学记》《搜神记》都有类似的记载：妲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

这些玄学家们心里想着：“是了，月亮的化身是蟾蜍，那么嫦娥奔月化为月神，可不就是与蟾蜍融为一体了么。”不得不说，古人的早期审美还是挺奔放的。

针对这一现象，现代诸多学者纷纷从文化上分析，认为之所以会如此演变，是男性权威的延伸：嫦娥窃取丈夫的不死药，所以才有了化蟾蜍的惩罚。

对于这一看法，我是不认同的。我们现代人认为蟾蜍是丑陋的象征，所以化为蟾蜍是惩罚，但依照古人的审美可不一定。

晋代葛洪《抱朴子》记载“蟾蜍寿三千岁”，并把蟾蜍归为“五芝"之一：“肉芝者，谓万岁蟾蜍。"

至少在唐宋以前，古人都认为蟾蜍是长寿及不死的象征。再说，先秦两汉时期，神仙鬼怪的画风不都是这样，比如蓬发戴胜长着豹尾的西王母，再比如蛇尾的伏羲女娲等等。

另外，在汉朝之时，还有一派认为月亮中不仅有蟾蜍，还有玉兔。

如刘向写《五经通义》：“月中有蟾蜍与玉兔何?月，阴也；蟾蜍，阳也，而与兔并，明阴系于阳也。”《论衡》记：“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

只不过，这个时候月亮中的兔子还没有与嫦娥相遇，大家都认为嫦娥是只蟾蜍比较“科学”。

这种情况直到唐宋时才有改善。唐人的审美毋庸置疑，已从先秦两汉“野蛮自然”的宗教审美，发展到“人文历史”的文明审美。这个时候不少诗人觉得玉兔跟嫦娥更配，所以有了“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引玄兔于帝台，集素娥于后庭。”等诗歌，嫦娥也终于与玉兔相遇了。

再到明清时期，嫦娥才真正从蟾蜍、玉兔等形象中抽离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女仙存在。其中，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功不可没。

在《西游记》中，“嫦娥”变成了一种职位名，指的是居住在月宫的女仙。在这众多嫦娥中，其中最接近嫦娥形象的，大概就是素娥仙子了。

这位仙子在月宫之时，曾经打过玉兔一掌，被玉兔记在心头。后来转世为天竺国公主，玉兔跟着下凡把她丢到了野外，自己做了假公主。素娥仙被金禅寺方丈收留，但为了保证自身清白不被年轻和尚侮辱，只能装疯卖傻、眠屎宿尿，最后幸得唐僧师徒相救。

所以，正是靠着明清时《西游记》《聊斋志异·嫦娥》之类的小说改编，嫦娥才终于得以拟人化，以美女的形象出现在大众的面前。尤其是现代《西游记》引起的各类影视改编，让嫦娥是漂亮仙子这个概念深入人心。

从偷不死药飞升为月精，再到与后羿组CP，再到化为蟾蜍和玉兔，最后到漂亮的女仙，说明了我们民族思想审美的转变。

最开始愚昧迷信，所以崇拜月亮，追求长生不死；后来知道死亡不可避免，所以希望延续子嗣，浪漫畅想月中场景，所以有了白兔捣药，应悔奔月；最后民智大开，只希望一切都是美的。月亮上有漂亮的女仙，有活泼的兔子，有飘香的月桂，有凄美的爱情。

这些转变，表达了人们对和谐美满生活的珍视与向往。

嫦娥奔月，读作离别，实为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