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赓续中华历史文脉

赓续中华历史文脉开栏的话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开栏的话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强调,中国文化源远流长,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只有全面深入了解中华文明的历史,才能更有效地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有力地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本报推出“坚定文化自信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栏目,通过对话访谈专家学者,介绍相关领域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共同努力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文化,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生动实践。

赓续中华历史文脉

对话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杜泽逊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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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逊教授向记者讲述古籍版本知识。所讲述古籍为宋元递修本《礼记正义》。刘同华 摄

从先秦时期开始,中国就已经形成追求统一、追求天下大同的思想文化

记者:典籍文献记录着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壮大的演进历程,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在融通古今、保护文脉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杜泽逊:在中国,文化的产生非常早。但是早期的文化由于没有文字,所以那时的中国人对历史只能一代讲给下一代听,这就属于传说。所谓传说不一定是虚构。传说就是我告诉你,你再告诉他,这就是口传历史。有人可能觉得传说故事不一定真,其实真东西就隐伏在里头。

有了文字以后,就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可以记载下来了。这样逐渐就形成了典籍。但是有些典籍,没有传到今天,比如上古时代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传到今天而且可靠度比较高的是儒家经典,比如《周易》《尚书》《诗经》《春秋》《仪礼》等。当然,还有诸子百家,像《老子》《庄子》《墨子》《孙子兵法》等等,都是早期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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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泽逊教授正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永乐大典》存卷综合整理研究”,图为该项目整理资料之一。刘同华 摄

在古代,随着文献出土,又证实了一些典籍出现的年代其实更早,比如《穆天子传》。西晋初年,在河南发掘了战国时期魏国墓葬,出土一大批竹简,均为重要文化典籍,称为“汲冢书”,其中就有《穆天子传》,这就证明了这部典籍起码是先秦的古书,从不同的角度记录下先秦时期中国人的活动。

到了汉朝武帝时期,就把儒家的学说观点、伦理道德、政治主张在内的一整套儒家思想作为国家的指导思想,儒家经典就成为国家的经书。我们都知道,当时董仲舒传《春秋经》(主要是《公羊传》),那么董仲舒的学生们就可以通过这样的学习渠道来晋升,就像今天考大学考几门课程。通过这样的方式,读书人既可以得到生活保障,又可以有政治地位,还可以有荣誉价值。

学习儒家典籍成为主流,其他的诸子百家就成了辅助性的学问。这里要注意一点,儒学成为主流并不是说古人就不学诸子百家的学问了。因为儒家有包容性,允许其他学问的存在和发展。这也成为儒家思想长期以来被尊崇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有包容性——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也不相害。

推而广之,中华传统文化始终主张用和平的方式来处理事情、化解矛盾,这个思想很重要。比如孙武,他的《孙子兵法》是先秦典籍,作为一个军事家,他追求的是要打胜仗、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但是他的最高追求恰恰是不打仗——怎样能够不打仗解决问题,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价值追求就高明了,就超越了作为一个军事家的存在,而具备了哲学思维。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我们的古圣先贤不仅仅追求和平,更是通过兼容并包不同的主张、不同的思想来追求更高层次的和平,也就是大一统。我们看夏商周秦汉大家都不同意分裂,当客观上有了纷争因素、分裂局面的时候,大家都谋求统一。所以到了战国时期,诸侯国越来越少,剩下几个大的诸侯国确实还存在争斗,但是他们争斗的目的都是要统一,只不过是由哪个诸侯国来完成统一的问题。

从先秦时期开始,中国就已经形成追求统一、追求天下大同的思想文化,也就是说主流的认识是统一好。在文化上,我们从古至今也是在不断做这方面的工作。孔子把六经做了整理,传授给学生,学生们就接受这种追求和平、追求统一的思想。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就要推行书同文。书同文面上看是文字统一,背后则是文化统一。所以,政治统一就要求文化统一,而文化统一才能实现真正的政治统一。

记者:作为古籍整理专家,请您给我们梳理一下历史上较为重要的典籍整理情况。

杜泽逊:中国古代整理典籍,较早且名气大的是在汉代。汉代大量收集各种典籍图书,到了汉武帝时期典籍的量非常大,可以说堆积如山。于是,汉武帝就让刘向刘歆父子成立一个团队,对典籍进行了系统整理。为什么说是系统整理?因为刘向刘歆对典籍进行了分门别类,而且对每一部书都做了非常有深度的介绍,也就是具有评价性的批评。而这种对典籍进行的批评,就成了国家的统一标准。这套批评也形成了一本书《七略》。

略的本义是边疆,在这里“七略”就是把图书分成七类,然后用国家的标准对典籍统一做了介绍和评价,成为中国第一部官修目录和第一部目录学著作。

为什么要着重介绍这段历史呢,因为这样的举措实际上是文化上的统一工作。历朝历代,都由官方来主导统一对典籍作整理,这种行为就是文化和思想的统一。当然文献整理是诸多方式方法中的一个。唐朝开元时期也对全国的典籍用国家标准统一进行整理,也是要作评论。当时这项工作是由元行冲主持的,可惜元行冲这部书已经失传。但是这项工作,同样是为了文化思想的统一。到了宋朝,国家成立崇文院,由职务很高的人担任管理者,甚至有时是宰相兼领这项职务,收集存放各地献来的图书,然后统一进行整理,用国家的标准进行评论,很多宋代以前的珍贵典籍得以保存。

后来,明朝修《永乐大典》、清朝修《四库全书》,都是文化思想的统一工作。这个意向就更清晰了。这里的统一是多元的,正如我们的民族是多元一体,文化同样是多元一体。打个比方,就是不断把文化的各个流脉汇集成大江大河。长江黄河就是我们的主流文化,这个主流文化支持着我们的主流思想,而这个主流思想就是大一统。多民族的统一的国家,就是我们的文化认同。

就像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所说的,天下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这就是文化的格局。在共同认可的基础上,主流和支流是共存的。这同样是中国典籍的基本精神。中国的典籍可以说汗牛充栋,甚至是无边无沿,穷一人毕生之力不可能读完,那怎么办?就是要抓住主流思想,攻读那些体现主流思想文化的典籍,这成为历代读书人的文化使命。所以,历朝历代,都在做典籍文献的整理工作。而且从今天传世的典籍文献来看,流传下来的经典是以国家级文献为主的。

从长远来看,国家版本馆的功能是非常大的,它能把今天的经典和优秀作品沉淀下来、保存下去

记者:新时代新征程,我们要做好典籍版本研究和挖掘工作,把中华民族瑰宝呵护好、珍惜好。在您看来,建立国家版本馆有着怎样的重要意义?

杜泽逊:建设中国国家版本馆,是文明大国建设的基础工程,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标志性文化工程。

原来国家新闻出版署设有国家版本图书馆,每个出版社出书都要给版本图书馆送一套保存。版本图书馆并不是开放的,其功用主要是保存图书。

那有没有必要这样做?如果我们从历史上来照一照、看一看,就会明白是非常有必要的。历史是一面镜子。唐朝的时候,日本、朝鲜都派人来中国学习,这些人学成可以归国服务,也可以留在中国做官,也可以代表中国政府回国处理事情,当时的科举考试是给他们留有名额的。这些人受他们母国委派来到中国,其中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购买中国的书籍带回国家。其中很重要的一类书籍就是佛经,当时是手抄的经卷。我们可以想象,在长安城、洛阳城里,甚至像宁波这些地方,好多来中国学习的人要购买这些卷子。那时候,这样的经卷可以说随处可看。如果没有他们要的现成经卷,就会有人专门去帮他们抄写。

那时长安城里到处都可见的卷子,有几件流传到了今天呢?有,但是不多。倒是在敦煌有个藏经洞,数万卷书保存了下来。如果像敦煌这样的藏经洞能有三五个的话,在今天得是多大的国宝。再比如宋版书,在今天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前辈学者黄永年先生曾经说过,宋朝学生书包装的不就都是宋版书嘛。可是今天宋版书流传下来的都是国宝。大词人李清照当时往南逃,带着书籍、古器物,后来走不动了,就把一些书扔了。扔的这些都是当时的国子监本。在今天从版本学上看,这都是最重要的版本。

我们今天到处都是书。但是如果结合前面讲的例子,再过1000年后这些书能不能保留下呢?会不会像唐朝的卷子、宋版书一样,当时很常见,今天却见不着了。从历史上来看,当时流行、后世又能保留下来的,千不存一。

这就需要成立国家版本馆,就像昔日的藏经洞一样,把我们今天流行于中国甚至外国的出版物,妥善地保存下去。所以我觉得这是国家版本馆的第一功能。另外有中央馆和地方分馆的搭配设置,也考虑得很周到,因为从历史上看分散更容易保存,都集中在一起有风险。包括各地的博物馆、图书馆具备存放条件的,也都承担着这方面的功能。

因此,我觉得从长远来看,国家版本馆的功能是非常大的,它能把今天的经典和优秀作品沉淀下来、保存下去。

还有一种保存形态,那就是对于无形的书籍和信息的保存,比如大量产生和传播于互联网上的知识成果。不能轻视这些成果,这些成果有不少是宝贵的资料,把我们某时某刻鲜明的活动、鲜明的思想、鲜明的智慧记载下来了。

如果让它随便就流失了,当然是个损失。把无形的成果保存下来,其实难度更大。所以,国家版本馆既保存有形的东西,也保存无形的东西。

杜甫有句诗,“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我们今天就是要看到500年后、1000年后。把我们今天认为随处可得的东西尽可能多地保存到500年、1000年后,甚至更久。

做好历史典籍版本的研究和挖掘,需要我们把整理工作做深做细,真正让古籍“活”起来

记者:您40年与古书为伴,抢救出濒临失传的珍贵古籍数千种,使其得以新生。比如您曾经承担的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科研规划重点项目《四库存目标注》,获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一等奖。您曾说:“医生救人的命,我们救书的命。”学界同仁对这句话传达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感触很深。

杜泽逊:说起《四库存目标注》,有很多感人的往事。1981年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恢复,1983年当时国家成立全国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简称“古委会”),批准在一部分高校成立了古籍整理研究所,山东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就是那年批准成立的。我1981年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1985年毕业,正好碰上古籍所招研究生,顺利考取,1987年毕业留校,在古籍所工作,被指定为王绍曾先生的助教。当时王绍曾先生主持古委会项目《清史稿艺文志拾遗》,我参加了这个项目。

1992年1月我来中华书局送《清史稿艺文志拾遗》的稿子,办完事到琉璃厂买到一部《四部全书附存目录》,线装本四册,上面有民国时期某位学者的批注,条目不太多,但是体例与邵懿辰《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差不多。之所以买这部书,是因为1988年我写硕士论文,题目就是《四库全书总目》研究,毕业后又跟王绍曾先生做《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学术方向可以说是目录版本学、四库学。我买这部《四部全书附存目录》,目标明确,就是要从事《四库存目标注》,因为邵懿辰、莫友芝他们主要标注了《四库全书》著录的书,而没有标注存目的书。《四库全书总目》记载的书一万多种,其中三分之一是《四库全书》收入的,三分之二是“存目”,也就是《四库全书》未收而仅仅在《四库全书总目》中保存了目录。这部分“存目”书早在清代就受到关注,乾隆时期就有了单行的木刻本,但受重视程度还是不高的。随着古籍事业的发展,“存目”书将近7000种,史料价值巨大,就越来越受重视。我把这部《四部全书附存目录》带回济南,向王绍曾、霍旭东、刘晓东等先生汇报,他们都非常支持。于是马上着手工作,买了十几个硬皮本子,和我爱人分工,把存目的6793种书的书名、卷数、著者及朝代抄在十一个本子上。每条间隔4行,这个空白用来标注各书存世的版本。

半年后,国务院第三次古籍规划会召开。会上周绍良、胡道静两位先生先后提出“存目”书的重要,建议调查并影印,周绍良先生明确提出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会后北京大学提出编纂影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计划,获得国务院古籍小组批准。我本人因古籍小组秘书长傅璇琮先生推荐,参加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工作,任总编室主任,在北大干了四年。在这个过程中,过目“存目”书善本5000余种,完成了《四库存目标注》的大部分工作。到2005年,《四库存目标注》写定工作完成,交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1月出版。

《四库存目标注》从开始到完成经历了十五年,先后列入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高校古委会重点项目、国家古籍规划办出版资助项目,而《四库全书存目丛书》也是国务院古籍整理重大项目。

记者:《永乐大典》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自问世以来广受关注。请谈一下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永乐大典》存卷综合整理研究”的相关情况。

杜泽逊:今天,做深做细历史典籍版本研究和挖掘工作,就要继续做好校勘、标点、注释、今译以及数字化等工作,真正让古籍“活”起来。以《永乐大典》的整理为例。2020年,中宣部出版局古籍办公室国家古籍小组对部分委员征求意见,看《永乐大典》有什么工作可以做?我作为委员回复了一个《永乐大典》综合整理计划,分六大方面。后来对《永乐大典》进行综合整理的工程就交给我来组织实施。目前,我们正在对传世的《永乐大典》进行系统性整理,包括高清影印、标注现代标点、用国家繁体字出版物通用字形予以排印出版、推进数字化等。此外,还在推进“分书重编”工作,就是把《永乐大典》割裂引用的古书逐条拆分、各归其书,从而使《永乐大典》引用的典籍文献辑集成书。“分书重编”属于系统性整理工程,较以往各取所需的辑佚方法有着明显不同,能够帮助读者便捷地掌握利用其有用线索,进一步开展更加深入的研究工作,让这部巨典更加充分地发挥作用。

就古籍版本而论,比如《九章算术》,据专家研究,这部书定型于汉代,总结了先秦到汉代的数学成果。西汉早期,张苍、耿寿昌对其进行过增补删订。魏晋时期数学家刘徽为其作注,唐代李淳风又进一步作解释。唐代曾在国子监设立算学馆,规定学习十部算学典籍,叫《算经十书》,其中有《九章算经》《周髀算经》等。在北宋年间曾用雕版印刷这些算经,南宋汀州又重刻之。然而这些算经大都流传稀少,《九章算经》南宋汀州刻本仅存前五卷,后四卷失传。所幸明代永乐年间修《永乐大典》时,这些算经大都被引用。清代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四库馆臣戴震从《永乐大典》中辑出,并精心校订、补图,《九章算术》九卷基本恢复了全貌。回顾历史,《九章算术》定型于汉代,在唐代科举考试中列入“明算科”,可谓最显赫的时期,其后渐被冷落,到清代又受重视。从这个历史过程中可以发现,历史典籍版本经过种种曲折流传下来,成为中华文明生生不息、发扬光大的宝贵财富,离不开每一个时代都有一批人在精心呵护着。

历史典籍版本从历史深处走来,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载体,蕴含着中华民族的深邃智慧。做好历史典籍版本的研究和挖掘,需要我们把整理工作做深做细。进入新时代,典籍事业迎来新的发展机遇,无论在物质形态还是精神内涵方面,都得到更好的继承、传承,我们任重而道远。(本报记者 刘同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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