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说到,岛津吉贵实行分家改革整顿,确立了“御一门四家”的地位,巩固和提升了岛津氏本宗家也就是萨摩藩主的权威。但是,岛津吉贵的改革无助于缓解岛津家的财政危机,继任的岛津继丰、岛津宗信虽然有心在财政方面有所作为,但岛津继丰是德川幕府的女婿,必须长期定居江户,对藩政鞭长莫及,岛津宗信倒是很有才干,但在位仅三年,尚未来得及施展拳脚就病死了。岛津宗信英年早逝,未婚无子,岛津继丰立次子岛津重年为家督、藩主。岛津重年继位时年仅二十岁,这位年轻的藩主将如何应对岛津家面临的一系列挑战呢?
镰仓时代中国什么时代(镰仓时代后面是什么时代)
宽延二年(1749年)七月岛津重年继位时,其实压力是很大的,因为他的哥哥岛津宗信太优秀了,不管他做什么,都会被人们拿来跟岛津宗信相比较。好在岛津重年年轻气盛,很有干劲,决心以不输给哥哥的表现来解决家中面临的种种难题。岛津重年效仿岛津宗信的做法,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岛津家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只可惜,德川幕府不允许岛津家这样欣欣向荣下去。宝历三年(1753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德川幕府给岛津家发出了一份紧急文书,文书内容极为简短,只有寥寥数行字:
西尾隐岐守忠尚(花押)
松平右近将监武元(花押)
本多伯耆守正珎(花押)
酒井左卫门尉忠寄(花押)
堀田相模守正亮(花押)
宝历三年十二月廿五日
松平萨摩守殿”
这份文书的意思,就是由德川幕府的西尾忠尚、松平武元、本多正珎、酒井忠寄、堀田正亮五位老中连署,向岛津家下达修建美浓、伊势、尾张三地水利设施的御手传普请任务。“川川”泛指三地的所有河流。“松平萨摩守殿”即岛津重年,因江户时期岛津家历代当主都从德川将军处拜领“松平”氏名,故在德川幕府的正式文书中,都称岛津家当主为松平氏或源氏。
这份文书是宝历三年(1753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发出的,送至鹿儿岛已是宝历四年(1754年)正月十日。岛津家众人大多不熟悉美浓、伊势、尾张的地理状况,也不知道所谓“川川御手传普请”的工程有多大规模。负责家中财政事务的老中平田靭负向幕府派来鹿儿岛送达文书的使者一色政沆询问工程规模和预算金额,一色政沆回答道:
如前文所述,江户时期萨摩藩一年的财政收入换算成黄金约为十五万两(日本江户时期币制,小判金一枚为一两,重约16.5克),而且到了岛津重年这时期,萨摩藩还欠着四十万两的藩债。这一次御手传普请就要花掉萨摩藩将近一年的收入,更是让萨摩藩的财政极度恶化、雪上加霜。不过德川幕府也很“体贴”,免除了这次御手传普请期间岛津重年到江户参勤交代的义务,为岛津家省下了一笔不小的费用开支。
日本小判金,一枚称为一两
按照岛津家惯例,大事必经“谈合”方能实施。岛津重年召集家中“谈合众”,商议此次御手传普请事宜,许多家臣对此次御手传普请都抱有强烈的抵触情绪,甚至认为这是“幕府欲灭御家之谋也”。但光是抵触也解决不了问题,毕竟幕命难违,岛津重年只能顶着压力,委派老中平田靭负为三川治水总奉行,大目付伊集院久东为副奉行,率领藩士、工匠、民夫共一千余人(其中七百五十人从鹿儿岛鹤丸城出发,二百八十人从岛津家江户宅邸出发),前往美浓治水。
宝历四年(1754年)二月十六日,平田靭负等人到达大坂,与负责监督此次御手传普请的幕府官员高木行舟见面。高木行舟告诉平田靭负,此次御手传普请的预算约为三十万两,全部由萨摩藩负担。高木行舟出身于德川家旗本众,其家族是代代负责幕府治水事务的世家,他说的话,自然比不懂治水的一色政沆更专业一些。
平田靭负听了高木行舟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本来以为十万两就已经不堪重负了,没想到竟然要三十万两!这岂不是要了岛津家的老命?
但平田靭负心理素质很过硬,他暗自镇定下来,心想高木行舟虽是治水专家,但也难免有判断误差,我们到实地勘察设计,精打细算,压缩工程规模,或许可以节省一些费用,不用花那么多钱。
三月二日,平田靭负到达美浓国,在石津郡大牧村的普照寺设立本阵,在重点施工的五明、油岛、锅田等处设立先阵,完全是按照军事作战的模式来开展治水工作。进驻之后,平田靭负立即带着懂治水技术的工匠到现场勘察地理地形,走了一遭下来,才明白德川幕府给岛津家挖的这个坑实在是太深了。
日本自古就有“飞山浓水”的说法。飞山是指飞驒的崇山峻岭,浓水则是指美浓有多条河流纵横,水系非常丰富。美浓平原上的河流多发源于飞驒、信浓的高山,地势落差很大,最大的木曾川,东西两端的落差达两千多米。因此,美浓的河流不但水势浩大,而且水流湍急,一旦遇到雨季就很容易发生洪水。
木曾川流域
要在木曾川这样的大江激流中修建堤坝,无疑是十分困难的。按照当时的施工方法,一般是用船把石材运到施工河段,然后把船凿沉,连同石材一起沉入河底,就这样慢慢在河底垒起坝基。船凿沉之后,驾船之人要游泳上岸,如果是普通的小河,问题不大,但碰到木曾川这样的大河,那就非常危险了。
美浓地区洪水频发,还有一个特殊原因。话说,美浓和尾张地区都是木曾川冲积形成的平原,合称浓尾平原,浓尾平原以木曾川为界,左岸是尾张,右岸是美浓。在江户时期,尾张是德川幕府“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德川家领地,而美浓则是德川家众多中小旗本众的领地。为了保护尾张德川家的“御领”,德川幕府在木曾川左岸修建了最高达三米的“御围堤”,而右岸的美浓不准修建堤坝,结果可想而知,一旦发生洪水,被淹的都是美浓,而尾张却安然无事。
美浓的那些小领主都是德川家的旗本众,说起来也是德川幕府的自己人,德川幕府老坑自己人,也不是个办法。终于,德川幕府的老中们大发慈悲,决定在木曾川右岸的美浓也修建堤坝,把洪水疏导入海,才是根本办法。于是,这个御手传普请的任务,就突如其来地落到了岛津家头上。
平田靭负带着治水工匠勘察地形,设计出了施工方案,经过测算,再怎么抠门也得花费黄金四十万两。没想到,高木行舟的估计,已经是很保守的了,实际要花的钱只有更多,没有更少。这下子,平田靭负心理素质再好,也快崩溃了。
没办法,这个情况只能如实呈报给岛津重年。德川幕府下达的“川川御手传普请”需要花费四十万两的消息传到鹿儿岛,鹤丸城里的家臣们如同炸开了锅,一片大哗。
老中岛津岳斋率家中重臣十六名进入鹤丸城的里书院谒见岛津重年,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
岛津岳斋出自宫之城岛津家,论辈分是岛津重年的叔祖父,所以他才敢倚老卖老,带头大胆进言。当时德川幕府实行钳制诸侯的政策,各藩大名言行稍有不慎就会遭到严厉处分。岛津岳斋声称要和幕府开战,这如果被德川幕府知道,对岛津家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更何况,岛津岳斋的这番所作所为,不仅形同谋反,而且近似于逼宫,大有逼着岛津重年不得不采纳其主张的意思。这让岛津重年非常反感,他不顾岛津岳斋作为家中长老的面子,怒声呵斥了岛津岳斋等人,当即罢免岛津岳斋的老中职务,关押在萨摩谷山郡的黄谷寺,其余十六人亦分别免职罚俸,禁锢在家。
岛津家的老中历来地位极高,自岛津忠恒诛杀伊集院忠栋、平田增宗和比志岛国隆以来,岛津家还从未有过处分老中的例子。岛津重年此次关押岛津岳斋,可以说是非常之举,目的是用行动表明岛津家始终忠于德川幕府,不敢有贰心。
岛津岳斋被关押后,岛津家中再也没有人敢提异议。岛津重年致书答复平田靭负,通过藩士募捐、削减开支、延迟支付藩厅役人的役金以及增加人头税、车船税、牛马税等,可以筹集到黄金十五万两,剩余的二十五万两,命平田靭负想方设法全力筹集,务必完成御手传普请。
平田靭负长期负责藩中财政,熟悉情况,颇有想法和手段。他亲自到京都和堺,游说两地的商人,以萨摩藩的黑糖专卖收入为抵押,成功地借到了黄金二十万两。黑糖在当时产量很低,是一种昂贵的奢侈品,因为黑糖需要从甘蔗中炼制,甘蔗的种植和提炼都有一定的技术门槛,萨摩藩的地理位置很适合种植甘蔗,特别是琉球,更是以盛产甘蔗而闻名,岛津家自镰仓时代以来就生产黑糖,只是产量不高,战国时期从葡萄牙商人那里学到甘蔗种植和制糖技术后,才提高了黑糖产量。
但即便如此,从整个日本来看,黑糖产量仍是远远不能满足市场需求,始终都是价格高企的香饽饽。江户时期,德川幕府授予萨摩藩黑糖专卖权,只有萨摩藩的御用商人可以经营黑糖,其他人都不能插手,使黑糖产业成为萨摩藩一项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黑糖专卖的收入相当不菲,就连京都和堺的商人也垂涎三尺,平田靭负为了借到治水资金,只能忍痛割下这块心头肉了。
可怕的是,岛津家如此倾家荡产,也只是筹集到了三十五万两,还差五万两的缺口呢。但这只能留待将来慢慢考虑了,手上有了三十五万两黄金,已经可以先开始动工了。
宝历四年(1754年)三月二十七日,岛津家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宝历治水”开始动工。按照平田靭负等人的设计,本次的御手传普请工程分为四段,同时开工,工期一年半,分为春、冬两季依次施工。此时距离德川幕府发出普请文书,不过三个月而已,岛津家的效率可以说是非常高了。然而,动工之后,平田靭负才发现,德川幕府给岛津家挖的坑,可不止是资金问题。
平田靭负是平田光宗的后裔
本来,按照德川幕府以前的做法,对于御手传普请,幕府大多数情况下是当甩手掌柜,全部过程交给承担普请的外样大名来负责,幕府只管监督工期进度和验收工程质量。但是这一次的治水,情况有些不同。一方面,治水的地区涉及尾张德川家以及众多德川家旗本众的领地,幕府需要加强全过程监督,另一方面,岛津家投入治水普请的人手明显不足,为了尽快完工,幕府很“贴心”地派了一批人来“配合”“支持”岛津家。
德川幕府派来这批人,又分为三拨人马。
第一拨是高木行舟率领的“治水役人”,主要负责提供治水方面的技术指导,监督检查普请施工过程中的质量问题。
第二拨是大久保忠兴率领的“勘定役人”,主要负责监督岛津家的资金使用,确保这些资金全部投入治水,而不是被中饱私囊。
第三拨是美浓国石津郡的郡代青木康清率领的“堤方役人”,主要负责征调当地的农民为治水提供搭建房屋、洗衣做饭、运送物资等等后勤保障。当然了,青木康清只负责找人过来,雇人干活的费用还得岛津家出。
表面上看,德川幕府这三拨役人各负其责,都是来帮岛津家的。但实际上,这三拨人都是德川幕府高层的亲信,一个个鼻孔朝天、牛气哄哄,他们不但看不起来自萨摩的这帮乡下武士,称之为“芋侍”甚至“田舍奴”,而且这三拨人之间也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经常吵架扯皮闹矛盾。以平田靭负为首的萨摩藩士,夹在这三群大爷中间,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动不动就被骂个狗血淋头,受尽屈辱,处境非常艰难。
可恶的是,德川幕府派来的这些役人没帮上什么忙也就算了,还时常挑唆当地农民哄抬物价、制造纠纷,看到平田靭负等萨摩藩士为处理这些杂事而焦头烂额,他们就在一旁袖手旁观、没事偷着乐。
治水的萨摩藩士与幕府役人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在普请工程开工之后不久的四月十六日,就发生了萨摩藩士音方贞渊、永吉惣兵卫等五十二人集体切腹的事件。音方贞渊等人集体切腹,目的是向幕府抗议,要求幕府改善待遇。但音方贞渊等人都是头脑简单、不懂政治的下级武士,他们想不到,切腹事件发生后,首先感到压力的不是幕府,而是岛津家的高层。因为这一切腹事件,在性质上等同于抗拒、逃避幕府的御手传普请,是挑战幕府大政方针底线的恶劣事件,万一处置不当,事情闹大,甚至有可能给岛津家带来灭顶之灾。
切腹事件的第一责任人,是在现场主持治水普请的岛津家老中平田靭负。平田靭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他冷静果断,一边命人将切腹的五十二名藩士的尸体付诸“茶毗”(火化),骨灰埋葬于伊势桑名城下的海藏寺,对外公布说是在治水工程施工时受伤死亡,一边派快马紧急上报岛津重年,请求岛津重年对这五十二人的家属给予抚恤。
平田靭负如此处理,就等于是把一次抗议事件变成了工伤事件。这样一来,这些切腹的萨摩藩士就不是抗拒、逃避幕府的御手传普请,而是为了御手传普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岛津重年完全赞同平田靭负的做法,给切腹藩士的遗属发放了优厚的抚恤金。六月二十五日,岛津重年不顾酷暑,带着年幼的长子(即后来的岛津重豪)亲临治水现场进行视察,以表示岛津家对此次御手传普请的重视。一顿操作下来,总算消除了切腹事件的负面影响,德川幕府对此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岛津家度过了一场暗藏凶险的危机。
经过切腹事件,参与治水的幕府役人也认识到,萨摩藩的武士性子烈、路子野,一言不合就切腹,不好惹。万一后面又来几个切腹的,不知会闹成什么样的结果。别的还好说,就怕耽误了御手传普请的工期,这帮幕府役人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因此,幕府役人对萨摩藩士的态度稍稍有所改观,至少不会做太出格的事情了。
这样一番闹腾之后,事情反而有些顺利起来。宝历四年(1754年)的雨季雨量不大,晴天多雨天少,这对治水工程的施工非常有利,整个御手传普请的施工进度比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但是,即便是情况有所改善,施工现场的条件仍然是异常艰苦的。宝历四年(1754年)冬季,各处治水工地现场出现了“赤痢”(腹泻便血的肠胃病)、“热毒”(流感)等瘟疫,染病者多达五百余人,其中病死者有八十五人。加上此前切腹的五十二人,岛津家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人死于治水了。
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平田靭负为首的萨摩藩士还是建成了施工难度极大的油岛新田缔切(截流)工程和大榑川洗堰(引流)工程,在宝历五年(1755年)五月二十日,完成了此次被后世称为“宝历治水”的御手传普请,耗时一年零两个月,比预计的工期一年半还提前了四个月。
尤为难得的是,萨摩藩士建造的工程不但进度快,质量也很优秀。宝历治水之后,木曾川泛滥引发的洪水大大减少,油岛新田缔切工程和大榑川洗堰工程历经修缮巩固,顶住了多次台风和海啸,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可谓遗泽后世。
如今木曾川已是旅游胜地
然而,吊诡的是,出色完成了此次御手传普请任务的大功臣平田靭负,却于五月二十五日,在治水本阵所在的大牧村自杀身亡。此时,治水工程已经经过幕府役人验收接管,萨摩藩众人正准备撤回萨摩,在这个时间节点竟发生这样的不祥之事,不免令人疑窦丛生。平田靭负死后,萨摩藩士中地位最高的是副奉行伊集院久东,他效仿平田靭负生前处理藩士切腹事件的做法,将平田靭负的尸身就地掩埋,对外声称是病亡,以防止有人借题发挥,向幕府进谗言诬蔑岛津家对幕府不满。
那么,平田靭负究竟为什么要自杀?由于事发之后岛津家对此事讳莫如深,缄口不提,以致史料湮没,无法考证了。或许平田靭负真是患有重病,不堪病痛折磨,或许是他对那些切腹的藩士怀有愧疚,又或许是因为此次治水借下巨额藩债,令平田靭负深深自责,产生了负罪感。
此外,明治时期的历史学家、原萨摩藩士重野安绎在《萨藩史谈集》中提到了一种可能。他认为萨摩藩在宝历治水时所借的债务中,有一部分是平田靭负凭个人信用借的,没有写借据,所以,只要平田靭负一死,就没有人能够证明这笔债务的存在,也就不用还钱了。堂堂一代雄藩的家老,竟然为了赖账逃债而自杀,如果真是这样,那平田靭负之死就更加蒙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实际上,岛津家对平田靭负之死的善后处理,在当时来说算是非常成功的,也得到了德川幕府的肯定。鉴于岛津家在宝历治水中付出的巨大牺牲,就连德川幕府也感到有些过意不去,此后数十年间,德川幕府都没有再给萨摩藩摊派御手传普请。直到天明八年(1788年),因京都御所需要修缮,才把营造御所的御手传普请交给萨摩藩承担。从宝历五年(1755年)到天明八年(1788年),萨摩藩得到了三十三年的暂时喘口气的时间。
平田靭负死后,岛津家对此事一直都是低调处理,甚至连“平田靭负”这个名字也不准随便提起,生怕事情闹大了会被幕府责怪。只可怜平田靭负生前处心积虑为本藩着想,为了少还点钱,连命都搭上了,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直到明治维新后,萨摩藩出身的大久保利通、东乡平八郎等政军界高层,委托西村舍三、岩田德义等历史学者调查研究宝历治水的前后详情,出版了《宝历治水工事萨摩义士殉节录》,这才让世人知晓当年这段被尘封的历史。平田靭负的事迹,被改编为话剧在东京、岐阜、名古屋、鹿儿岛等地巡演,引起强烈反响。岐阜县政府将平田靭负身亡的安八郡大牧村改名为“平田町”,并建立“治水神社”祭祀平田靭负和切腹的五十二名萨摩藩士。大正五年(1917年)三月,日本政府追赠平田靭负从五位上的官位,总算是为平田靭负的功绩给出了一个较为公正的评价。
宝历治水完工于宝历五年(1755年)五月二十日,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后,六月十六日,萨摩藩主岛津重年也病死了,享年仅二十七岁,在位六年。按照岛津家惯例,岛津重年死后下葬在岛津氏本宗家菩提寺——御龙山福昌寺,法号“圆德院觉满良义大居士”,神主供奉于鹤岭神社,神号“荣国大事主命”。岛津重年的死因,一是为了宝历治水的具体事务过于担心操劳,二是宝历治水之后留下的巨额债务达到了空前的八十八万六千两,这足以把岛津重年给愁死了。
岛津重年英年早逝,死得比较突然,生前没有来得及册立世子。于是,由已经退隐的前藩主岛津继丰出面,立岛津重年的长子、时年十岁的岛津忠洪为家督、藩主。按照德川幕府的命令,御手传普请期间萨摩藩主不用参勤交代,但现在御手传普请已经完工,也就是时候恢复参勤交代了。因此,岛津忠洪立即动身前往江户,登江户城,参见幕府将军德川家重,受赐“松平”氏名和“重”字偏讳,改名“岛津重豪”。
岛津重豪(晚年)
岛津重豪为祖父岛津继丰所立,不难想象,在岛津重豪继位初期,家中实权是掌握在岛津继丰手里。但岛津继丰年事已高,于宝历十年(1760年)病死,享年六十岁,其中在位二十六年,隐居十五年。按照岛津家惯例,岛津继丰死后下葬在岛津氏本宗家菩提寺——御龙山福昌寺,法号“宥邦院圆鉴享盈大居士”,神主供奉于鹤岭神社,神号“常隆真秀香彦命”。岛津继丰的一生比较奇葩,他出生于江户,二十八岁时娶了前任将军德川纲吉的养女,成为德川幕府的女婿,此后就一直生活在江户,从未去过萨摩,因此,岛津继丰就成了岛津家历史上唯一一个从未踏上过萨摩土地的奇葩当主。
岛津继丰死后,岛津重豪成了岛津家真正意义上的当家人。岛津重豪个人资质优异,精力充沛,求知欲旺盛,他从小就跟着儒学者山田君豹、郡山逊志学习儒家经典和汉诗文,对汉语十分精通,可以用书信和长崎的清朝商人交流。明和四年(1767年),岛津重豪亲自主持,编撰了解说汉语口语词汇的《南山俗语考》。明和八年(1771年),经幕府将军德川家重亲自批准,岛津重豪到长崎进行考察,造访长崎的清朝商人,谈经说道,参禅论佛,购置书籍和文房四宝,玩得不亦乐乎。
在长崎期间,岛津重豪还访问了荷兰商馆。这一去不要紧,就给岛津重豪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拜访荷兰商馆
荷兰的天文地理、农业医学、军事航海等科学技术知识,在当时称为“兰学”。岛津重豪被新奇的兰学深深吸引,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痴迷。为了学习兰学,岛津重豪还自学了荷兰语。他在长崎购买大批兰学图书,回到萨摩后立即招募人员进行学习研究,并建立了造士馆、演武馆、明时馆(后改为天文馆)、医学馆,研究推广运用兰学知识。
岛津重豪用荷兰语书写的卡片
造士馆原本是萨摩藩的儒学学校,里面设有祭祀孔子的宣成殿,但岛津重豪任命了大量的兰学者为造士馆的教师,把儒学学校变成了兰学学校。演武馆除了教授传统的刀枪弓马之术,还讲解世界地理和造船、航海等知识,为此,岛津重豪命人编绘了日本最早的世界地图《圆球万国地海全图》。明时馆则是用望远镜和浑天仪观测天体运行,计算历法,制定了适应萨摩本地气候特点的《萨摩历》。医学馆主要教授荷兰的医药知识,同时在萨摩的吉野、佐多、知览、山川、奄美岛等地建立药草园,种植各种草药材,研究药理和淬炼技术,编撰了《成形图说》《质问本草》等药学图书。此外,岛津重豪还组织编撰了记录琉球风土人情的《琉客谈记》、考证各种鸟类名称的《鸟名便览》。岛津家的官方正史《岛津国史》,也是在岛津重豪时期由造士馆教师山本正谊主持编撰的。
岛津重豪组织绘制的世界地图
岛津重豪对兰学极度痴迷,被人们称为“兰癖大名”。这在当时是个贬义词,因为兰学在江户时期虽然一直存在,但被正统的武士和儒学学者视为异端。岛津重豪重视兰学,试图把兰学当作权威的学问,这在当时人眼里是离经叛道之举。著名的萨摩军学者德田邕兴,就很反对岛津重豪倡导的荷兰军事制度和技术。德田邕兴编写了《岛津家御旧制军法卷钞》,主张岛津义久时期盛行的“合传流兵法”是“无上的兵法之要”,“余者皆不足论”,触怒岛津重豪,被岛津重豪流放至德之岛服苦役。由于岛津重豪的地位和权势,众多的下级武士对他无可奈何,只能背地里用“兰癖大名”这个诨号来调侃岛津重豪。
岛津重豪强势推行兰学,表明他不仅研究学问,而且政治手段也非常了得。不过,岛津重豪最厉害的,还在于他的政治联姻政策。
岛津重豪的政治联姻政策,最早是来自他爷爷岛津继丰和奶奶竹姬。岛津继丰本人就是与幕府联姻的受益者,虽说当幕府的驸马爷也有诸多不便,但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也有利于提高本家的地位。竹姬对岛津家也是非常关照,当年尾张德川家的德川宗胜要招岛津宗信为女婿,也是出自竹姬的主意。但后来岛津宗信婚事没成就死了,这让竹姬抱憾不已。到了岛津重豪这时,竹姬又开始忙着张罗,最终给岛津重豪选定了德川幕府“御三卿”之一的一桥家德川宗尹的女儿保姬当媳妇。
岛津重豪和保姬的关系很不错,恩恩爱爱,让竹姬非常欢喜。安永八年(1779年),竹姬病逝,临终前留下遗言,让岛津家和一桥家继续保持联姻关系。竹姬在幕府中说话颇有分量,翌年,即安永九年(1780年),在德川幕府的主持下,一桥家和岛津家执行竹姬的遗言,让一桥家当主德川治济的长子德川丰千代(时年八岁)迎娶岛津重豪的女儿茂姬为正室。
也许是茂姬的嫁入给一桥家带来福气。德川丰千代结婚的翌年,即安永八年(1781年),因幕府将军德川家治唯一的儿子德川家基病死,德川宗家有绝嗣的危险,德川家治收德川丰千代为养子,赐名“德川家齐”,并立为世子,将来继承德川宗家。天明六年(1786年),德川家治去世,十四岁的德川家齐成为德川幕府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登上将军之位,茂姬也摇身一变,成为将军正室,时称“御台所”,是幕府后宫、江户城“大奥”之主,在德川幕府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茂姬
茂姬成为“御台所”,岛津重豪的身份也陡然一变,成为幕府的“国丈”,江户城中显赫无比的大人物。岛津重豪本来为人就很高调,在成为“国丈”之后,更是大肆揽权,为所欲为。早在天明七年(1787年),岛津重豪就已经退隐,让世子岛津齐宣继任藩主。但岛津重豪在成为“国丈”之后,又再次站到前台,不但干预本国藩政,而且还插手幕府和其他藩的事务。岛津重豪退隐后住在江户城下岛津家高轮宅邸,每天到高轮宅邸求办事的人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岛津重豪亦被称为“高轮下马将军”。
“下马”是指当时将军、大名的住宅或驻地门前都会树立一块“下马牌”,以提醒来人到此必须下马步行。“下马”一词常用于代指将军、大名的住宅或驻地。“高轮下马将军”就是“住在高轮的将军”,意思是说岛津重豪的权势已经与将军无异,只不过他不住在江户城而是住在高轮罢了。
下马牌
岛津重豪退而不隐,反而到处插手干预政事,再加上他推崇兰学的“兰癖”,让不少人对他有所非议。岛津重豪在江户与将军德川家齐的生父德川治济、前冈山藩主池田治政关系最为亲昵,三人都是退隐之身,经常聚在一起,倚老卖老,议论政治,品评人物,向幕府的执政者施压,以达到干预政事的目的。岛津重豪、德川治济、池田治政三人,被当时江户人称为“江户三鬼”。
岛津重豪身强体健,精力充沛,一生中娶了两正室、四侧室,生有五子五女,可谓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其长子岛津齐宣继承家督之位,成为藩主,次子岛津昌高过继给中津藩主奥平昌鹿做养子,三子岛津久昵过继给越前丸冈藩主有马温纯,四子岛津齐溥过继给福冈藩主黑田齐清,五子岛津信顺过继给八户藩主南部重直,长女茂姬嫁给将军德川家齐,次女孝姬嫁给桑名藩主松平忠尧,三女种姬嫁给大垣藩主户田氏庸,四女定姬嫁给郡山藩主松平信有,五女贡姬嫁给新庄藩主户泽长富。
岛津重豪的儿子,除了长子之外全部过继给其他藩主大名家。一旦有机会,岛津家的儿子就有可能成为其他藩的藩主,这一招够狠。当然了,这也得靠岛津重豪有幕府国丈这个身份做背景才行。后来,奥平昌高真的继承了中津藩主之位,黑田齐溥真的继承了福冈藩主之位。特别是黑田齐溥,在幕末政局中非常活跃,他支持岛津齐彬(论辈分相当于他的侄孙)继任萨摩藩主之位,在萨摩藩的内乱中收留西乡隆盛等藩士,最后支持萨长同盟的倒幕运动,明治维新后被授予侯爵爵位,列入华族。
黑田齐溥(实为岛津重豪的儿子)
岛津重豪推崇兰学,在藩国发展文化教育,同时通过政治联姻攫取幕府和他藩的权力,一时之间可谓权势熏天。但是,发展文教和政治婚姻都是要花大钱的,特别是岛津重豪搞的那些造士馆、演武馆、明时馆、医学馆等等,都是烧钱机器,而且巨额的投入不能带来直接的收益,都是赔本赚吆喝的生意。岛津重豪为人高调、好面子,又是个花钱没谱的主儿,用起钱来一点也不知道节制。在文政九年(1827年),萨摩藩的藩债连本金加利息已经达到了令人绝望的五百三十万两。当时有人给萨摩藩制定了一个为期二百五十年的还债计划,按照这个计划,萨摩藩用每年的财政收入结余来还债,要还二百五十年,直到公元2080年,也就是到现在(2022年)都还没有还完。这二百五十年的期限还是以萨摩藩不再借新债为前提的,要是萨摩藩边还边借,那就没完没了,完全没个头了。
要知道,当年八十八万六千两的藩债就足以把岛津重年给愁死了,如今藩债翻了五六番,高达五百三十万两,岛津重豪依然大手大脚,不知节制,他的心理素质可真是好。
不过,岛津重豪也不完全是没心没肺,他虽然改不了奢侈的花钱习惯,但也开始采取一些措施来推行财政改革,增加收入。其中最重要、也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条措施,就是破格提拔“茶道头”出身的下级武士调所广乡为老中,主管萨摩藩的财政事务。
奢靡无度的岛津重豪,将会把负债累累的岛津家带往何方?主管财政的调所广乡,能否还清债务、扭转萨摩藩巨额负债的局面?即将到来的幕末危机,又会给岛津家带来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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